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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俄]果戈理著

  俄国作家果戈理的代表作《死魂灵》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发展的基石,也是果戈理的现实主义创作发展的顶峰。别林斯基高度赞扬它是“俄国文坛上划时代的巨著”,是一部“高出于俄国文学过去以及现在所有作品之上的”,“既是民族的,同时又是高度艺术的作品。”

  小说描写一个投机钻营的骗子——六等文官乞乞科夫买卖死魂灵(俄国的地主们将他们的农奴叫做“魂灵”)的故事。乞乞科夫来到某市先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打通了上至省长下至建筑技师的大小官员的关系,而后去市郊向地主们收买已经死去但尚未注销户口的农奴,准备把他们当做活的农奴抵押给监管委员会,骗取大笔押金。他走访了一个又一个地主,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买到一大批死魂灵,当他高高兴兴地凭着早已打通的关系迅速办好了法定的买卖手续后,其罪恶勾当被人揭穿,检察官竟被谣传吓死,乞乞科夫只好匆忙逃走。

  《死魂灵》的发表震撼了整个俄国,在作者锋利的笔下,形形色色贪婪愚昧的地主,腐化堕落的官吏以及广大农奴的悲惨处境等可怕的现实,揭露得淋漓尽致。从而以其深刻的思想内容,鲜明的批判倾向和巨大的艺术力量成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定杰作,是俄国文学,也是世界文学中讽刺作品的典范。

  作者风采

  果戈理(1809-1852)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界的奠基人,被车尔尼雪夫斯基称之为“俄罗斯散文之父”。他出生于乌克兰一个不太富裕 的地主家庭。他所处的19世纪上半期,正是俄国农奴制瓦解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的时期。1830年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年,第一部浪漫主义故事集《狄康卡近乡夜话》,引起了当时进步文学界的注意,1835年,发表了中篇小说集《密尔格拉德》和《彼得堡的故事》,给作者带来了声誉。在描写“小人物”悲惨命运方面的作品中,以《狂人日记》、《外套》最有代表性。1836年发表了讽刺喜剧《钦差大臣》,以现实主义手法,深刻而无情地揭露了官僚集团恣意横行,违法乱纪的丑恶面貌,获得了惊人的成功。1842年发表的《死魂灵》,辛辣地讽刺、暴露了地主阶级的贪婪和残暴,描绘了一幅丑恶、腐朽的专制农奴制画卷。

《死魂灵》(上)〔俄〕果戈理著

  目录

  第一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赶进省会N市一家旅馆的院里,马车车身不大,却装有弹簧底盘。坐这种车的一般是单身汉:退役的中校啦,上尉啦,家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啦,等等,总之,全是些被称为中等绅士的人。马车里坐着一位先生,虽不是美男子,可也还算英俊;不太瘦可也不很胖,不能说他太年轻,可也不能说他老。此人的来临在市里并没有引起什么异常变化,也没有带来任何轰动,仅有两个俄国乡下人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发了几句议论,可是他们议论的与其说是车里的乘客,倒不如说是那辆马车。他们一位对另一位说:“伙计,瞧那轱辘!

  如果上莫斯科,这车轱辘能不能拉到?“那另一位伙计答道:“能拉到。”

  “如果上喀山呢,我看,够拉到的吧?”“上喀山可拉不到”,另一位答道。议论到此为止。再有就是马车驶近客店的时候,对面遇到过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穿着一条白条纹又细又短的布裤子,一件苦心模仿时新式样的燕尾服,里面露出一件罩胸,用图拉产的一只小手枪式样的青铜别针别在衬衫上。年轻人转身看了看马车,便用手捂着险些被风吹掉的帽子,迳直走过去了。马车一进院,一位伙计的欢迎,是注定的——这种伙计在俄国客店里也叫店小二,殷勤麻利,会围着你团团转,弄得你眼花缭乱,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准。却说那伙计灵巧地跑了出来,一块大餐巾搭在胳膊上,细长的身材,穿着一件细长的线呢外套,衣服后身儿高得几乎要顶到后脑勺上去了。他甩了一下头发,便赶快把这位先生带上楼穿过木走廊去看上帝恩赐给这位先生的房间去了。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一种房间,也就是说和各省会里常见的那种客店一模一样,往来客商一昼夜只须花上两个卢布就可以住进这样一个房间。房间里有象黑枣干一样从各个角落探头探脑地偷看着的蟑螂,还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总是用一口五斗橱挡着;一位旅客通常住在隔壁房间里,尽管沉默寡言,举止文静,但却非常好奇,极想知道隔壁来人的各种底细。客店的外观同它的内景十分相配:一幢很长的楼房,共有两层;没有刷颜色的墙底层,暗红色的砖暴露在外边,本来就有些脏,再加上风吹雨淋,色调变得更昏暗了;千篇一律的黄色则是上层;楼下开着一些小铺,出售马轭、绳子和小面包圈儿。在把边儿的一个小铺里,或者确实些说,在把边儿的一个窗口里出售热蜜水,一个红铜茶炊放在窗口,售热蜜水的人的脸也跟那茶炊相仿,是红铜色,因此从远处看去还会认为窗口放着两只茶炊呢,要不是另一只茶炊上长着一把漆黑的胡子的话。在前来住宿的这位先生打量自己房间的时候,有人拿进来了他的行李:先是一只白皮箱,已经有些磨坏,表明它已不是第一次被带着上路了。皮箱是车夫谢利凡和手下彼得鲁什卡抬进来的,——谢利凡,个子矮矮的,一件光板皮袄穿在上身;彼得鲁什卡三十来岁,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看来是老爷穿过给他的,这年轻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凶悍,嘴唇和鼻子都很大。继皮箱之后一只用美纹桦木精工镶嵌的小红木箱子,一副靴楦子和一只用蓝纸包着的烤鸡,被拿进来。这些东西都抬进来以后,车夫谢利凡便到马厩侍弄马匹去了,亲随彼得鲁什卡则把自己的住处整理在黑洞般的狭窄的过道里。他已经把自己的大衣拿进来了,同时也把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带进来了,随后拿进来的那个装着仆人需用也有这种味道的各种衣物的袋子。在这个黑洞里,他靠墙安放好一张三条腿的窄床,把一个很小的象垫子似的东西铺到床上,这东西又硬又薄,象一块死面油饼,上面的油腻也可能赶上他从店主人那里要来的那张油饼了。在仆人们安顿和干活的时候,到大厅里来了主人。这种客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每个经常出门的人都很清楚:那也是用油漆刷过的墙,高处被烟熏得乌黑,低处被各种过往客商的脊背蹭得锃亮;不过来用脊背蹭墙的更多的还是本地的商人,因为在集市贸易的日子里当地商人经常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来喝上两壶茶;那天花板也被烟熏得乌黑;垂挂着许多玻璃坠儿的枝形烛架,也被烟熏得乌黑,当伙计熟练地晃动着茶盘(茶盘上摆着那么多茶碗,简直象海边上落的海鸟似的)跑在磨得破损不堪的地板胶布上的时候,这些玻璃坠儿就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墙上也跟别处一样挂满了油画,一张画上画的仙女,那乳房之大,一定是读者从来不曾见过的。不过,在各种历史画上也时常可以看到这种畸形夸张的手法,这种历史画不知何人、何时从何处带到我们俄国来的;有的是一些爱好艺术的高官显贵听信他们的马车夫的建议从意大利选购来的。新来的这位先生摘下帽子,一条五颜六色的毛围巾从脖子上摘下,——已婚者围的这种围巾,都是太太亲手织的,而且交付使用时还要娓娓动听地教授一番围法;单身汉围的,那只有上帝知道是谁给织的了,我是从来没有围过这种围巾的。他把围巾解下来后便吩咐吃午饭。于是给他端上了客店里经常准备的各种菜肴,如青菜汤和特意为旅客留了几个星期的酥皮小煎包,牛脑烩豌豆,油煎小灌肠配焖白菜,烤肥母鸡,酸黄瓜和随叫随到的常备的酥甜点心。在给他上这些热菜和冷盘的时候,他就叫伙计(或者称为店小二)来回答他各种无聊的问题——这家客店的东家从前是谁,现在是谁,客店钱赚多少;当问到掌柜的是否是一个大坏蛋时,伙计照样回答说:“噢,先生,他可是个大骗子啊。”

  在文明的俄国现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欧洲一样有很多身份高贵的人在客店里吃饭非同伙计闲谈一阵不可,有时甚至还要拿他开开心。不过这位先生可并非都问无聊的问题:他极其详细地打听了谁是此地的省长,谁是公证处长,谁是检察长——总之,没有漏掉一个重要的官员;但各个地位显赫的地主的情况:他问得更为详尽乃至深表关切的是有多少农奴,住处离市区多远,连脾气秉性怎样以及隔多久进一趟城都问到了。他也详细地打听了本地区的情况:省里是否流行过什么瘟疫——流行性疾病啦,致人死命的疟疾啦,天花啦等等,极其仔细认真地问这一切,可见他决不是单纯的好奇。这位先生的举止很有派头,声音特别响得拧鼻子。摸不清他是怎么弄的,不过他的鼻子确实象喇叭一样响。这个看来微不足道的长处却赢得了客店伙计的许多尊敬,于是那伙计每次听到这种声响都要甩一下头发,身子毕恭毕敬地挺一挺,低下头,说一句:有什么吩咐吗?吃完饭以后,这位先生享用了一杯咖啡,便坐到沙发上,在背后塞了一个靠垫(俄国客店里的靠垫,不是有弹性的羊毛装在里面,而是一种极象砖头瓦块样的什么东西)。随后,他就打起哈欠来,于是吩咐伙计送他回房间去;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两个小时。睡够起来,便应客店伙计的要求,在一个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官衔、姓名以便向有关方面申报警察局。伙计拿着纸条一边下楼梯,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吃力地读着:“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在伙计吃力地读纸条的时候,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已经动身到街上逛街去了。他好象还满意这个城市,因为他发现这城市丝毫不亚于其他省会:石造房屋上刷的黄色鲜艳夺目,是木造房子上朴素淡雅的灰色。房屋是一层、两层和一层半的,都有一个阁楼,省里的建筑师们认为这种阁楼是很美观的。有些地方的房屋好象要消失在如旷野一般宽阔的大街和无边无际的木板院墙中间;另一些地方则鳞次栉比的房屋挤成一堆,这里就显得热闹一些。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的招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上面画着面包卷儿和大皮靴,在一个招牌上画着一条蓝裤子,并写着“华沙裁缝店”

  ;另一个招牌上画着一些便帽和制帽,写着“洋商瓦西里。费奥多罗夫”

  ;还有一个招牌上画着在玩台球的两个人,身上穿着我国在剧院最后一幕戏结束时一些人登台去接见演员穿的那种大礼服,手里托着台球杆在瞄准,手臂微微后翘,两腿弯曲,好象刚刚完成了一个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在这幅画下边写着“游艺场在此”。有些地方,干脆靠街摆着桌子,出售榛子、肥皂和酷似肥皂块的蜜糖糕饼。一个小饭馆招牌上画着一条大肥鱼,肥鱼上插着一把叉子。颜色发乌的双头鹰国徽还是最常见的,现在已被简练的“酒馆”二字取代了。马路到处年久失修。他还到市立花园去瞥了一眼。花园里只有几棵细弱的半死不活的小树,都用三角架支着下边,三角架用绿色油漆刷得很美。这些小树尽管长得没有芦苇高,但是报纸上描述本市节日灯火盛况时却说:“我市由于市政当局的关怀,有美丽的花园一座,园内浓荫如盖,树木参天,夏日消暑,清爽宜人”

  ;并且接着说:“市民感念市长大人之恩泽,莫不热泪盈眶心潮澎湃,观此情景令人不胜感动”。

  他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教堂、衙门、省长官邸等处的近路,然后动身去看看经过市中心的那条河,路上把钉在木柱上的一张海报顺手撕了下来,以便回去慢慢地读读。他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一会儿走在木板人行道上的一位相当标致的太太。太太身后跟着一个家童,身穿仆人制服,一个包裹拎着手里。他端详完了,又环视了一下周围,好象要记牢这里的景物似的,然后就直接返回客店,客店伙计轻轻搀扶他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吃完茶,他坐到桌旁,吩咐给他拿来蜡烛,然后从衣袋里摸出那张海报,凑到蜡烛跟前,微微眯缝着双眼,开始读起来。不过海报上并没多少吸引人的东西:正在上演科策布先生的戏,波普廖文先生饰罗乐,贾布洛娃女士饰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吸引人了;然而他却一下读完演员名单,甚至还读了池座的票价,而且还看到了海报是省公署印刷厂印的;然后又把海报翻过来看:他想寻找一下背面可有什么名堂,不过在背面他也没有找到什么,于是便揉揉两眼,仔细叠起来海报,装进小红木箱里。这是他的习惯,见到什么就要往那小箱子里放什么。看来这一天要以一盘凉牛肉、一瓶冒汽的克瓦斯和在疆域辽阔的俄国有些地方打呼噜来结束所说的了。第二天一整天用到造访上去了。来客出门访问了市里所有的高官显贵。他去参谒了省长。省长原来同奇奇科夫一样,既不瘦也不胖,安娜勋章挂在脖子上,听说他已被邀请授与金星勋章了;不过,他是一个大好人,有时候甚至透花纱还要亲手绣一绣。后来他又去拜会了副省长,接着又拜访了检察长、公证处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总监……遗憾的是当今世界上所有强者的名字记住的确有些困难,然而说一句来客进行了非常寻常的访问活动也就足够了:他甚至还去向医务督察和市区规划师表示了敌意。后来他又久久地坐在马车里考虑着谁还应当去造访,不过本市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官员了。他跟这些掌权人物谈话的时候,每一个人会很巧妙地夸奖每一个人。他向省长好象无意似地提到,进入他所管辖的省份就象进入了天堂一般,宽广的道路象铺上了天鹅绒般平整,如此贤明的官员政府能够被挑选理应受到大力颂扬。有关岗警的阿谀之词他对警察局长说了一些。在同副省长和公证处长谈话时,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五品官,却故意错称了两次“大人”,讨得了他们俩的欢心。这一切的结果是,省长请他于当天出席家庭晚会,其他官员有请他吃午饭的,有请他玩波斯顿牌的,也有请他在家里喝杯茶的。来客来访力避多谈关于自己;即使谈,那也是一般客套,显得极其谦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多少有些转文,说他是当今世界上一条无足轻重之蛆虫,颇不值得诸公如此垂青,说他生平由于廉洁奉公而命途多灾,屡遭攻讦,树敌甚多,有人竟欲置他于死地,而今他盼望安闲度日,周游各地以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说他到达本市以后,认为不容推卸的责任乃是自己向当地官员表示敬意。这就是本市的人从这位来客嘴里听到的一切。来客立刻就要去到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了。为了准备应约赴会,他足足花费了两个多小时。那么仔细认真修饰打扮,即使走遍天下也未必能碰第二个人。午饭后他睡了一小觉,便吩咐打水来洗脸。在嘴里他用舌头顶着腮帮子,用香皂擦洗了好久,而后从客店伙计肩上拿过手巾来,先对着伙计的脸喷了两三口气,就从耳根开始向四面八方擦,把自己的胖脸擦了又擦。后来对着镜子戴好罩胸,把从鼻孔里伸出来的两根鼻毛拔掉,随后就穿上了带小花点绛红色的燕尾服。这样穿戴完毕之后,他便坐上自用马车,在无限广阔的大街上颠簸。街上只有偶尔从窗户里射出来的微弱灯光来照明。不过省长官邸依然灯火通明,颇有举办大型舞会的气派;一些挂着车灯的马车停在门前,两个宪兵站在门口,驭手赶牲口的声音又从传来远处,——一句话,应有尽有。走进大厅以后,奇奇科夫只好把眼睛眯缝一小会儿,因为蜡烛、灯火和仕女们服装的光亮太耀眼了。一切都闪闪发光。飘动着的黑色的燕尾服,一会儿在这儿散开,一会儿又在那儿聚拢,好似炎热的七月盛夏老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边把大块晶莹洁白的精糖砸成闪亮的碎块时围着闪亮的糖块飞动的群群苍蝇一般:在旁边孩子们好奇地看着管家婆挥动锤子的干瘦的手臂,而苍蝇们则围成飞行轻骑队,驾着轻风,趁着管家婆老眼昏花和阳光刺眼的机会,大模大样地时而稀稀拉拉时而成群结伙地到香甜可口的糖块上麇集;食物丰盛的夏天本来到处都盛满了佳肴美味,苍蝇们早已吃得肚满肠肥,它们决不是为了吃来到这里,只不过是想来露露面,在糖块上随便走动走动,彼此蹭蹭前腿或后腿,或者用爪子在自己翅子下面挠挠,或者伸出两只前爪搓搓自己的头上,然后转个身飞走,随后再同新的惹人的轻骑队一起飞回来。奇奇科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周围情况,已被省长挽住手臂,立即介丝给了省长夫人。来客当然没有失礼:他说了一句恭维话,非常合乎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身份。当人们双双起舞,把不跳舞的人推到墙边时候,他背着手非常专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约两分钟。女客们虽有许多人衣着讲究、入时,但也有些人穿的是省城里能弄到的服装。在这里男人们也跟在任何地方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是瘦子,他们总是绕着女客们转悠;其中有些人很难同彼得堡的绅士们区分开,不是留着一部梳法极其时髦的连鬓短须,就是有着一张招人喜欢刮得极其光滑的脸蛋儿,他们在太太们的身旁那么潇洒地坐,满口法国话,总会逗太太们开心,完全象在彼得堡一样。男人中的另一类是胖子,或者象奇奇科夫这样:既不太瘦也不太胖。这类男人同第一类不同,他们看着太太们,她们躲开,只是左顾右盼地关心着省长官邸的仆人是否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铺绿毡的牌桌在什么地方放上了。他们的脸又胖又圆,有的脸上甚至长着个痣,有的脸上还有几点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留成蓬起的鸡冠式,也不烫成卷发,也不理成法国人说的“听天由命”式,——他们的头发不是短短地剪着,就是光光地抿着,他们多半是滚圆胖大的脸型。这些都是本市的达官贵人。是啊!胖子比瘦子要善于立身处世。大多瘦子是听人吩咐的,或者只不过在哪里挂个名,成天东游西逛;他们好象是过于轻浮的存在、完全靠不住。胖子们却从来不坐偏座,坐的总是正座,一坐下来,就稳当牢靠,即使座位被坐坏压碎,也还是照坐不误。他们不喜欢摆阔;他们身上的礼服不象瘦子身上的剪裁的那么讲究,可是他们的钱匣里却装满了上帝的奖赏。用不上三年瘦子就会把农奴典押得净光;胖子则不声不响,可是一看——他却用太太的名义在市区的一头儿购买了一所房子,接着在市区的另一头儿又买下了另一所房子,不久在市郊又添了一座小村子,然后连同农田买进了一座大村庄。最后,为上帝和皇上尽职尽责的胖子,赢到了人们的崇敬之后,便告老还乡,当地主、当体面的俄国式绅士老爷,过起慷慨好客地生活来,而且过得极好。在他身后一些瘦弱的继承人接着便出现;这些瘦子呢,就会按着俄国人的惯例,把父亲的家产以驷马难追的速度挥霍一空。毋庸讳言,奇奇科夫在观察这个社交场面的时候心里几乎就是这样想的,结果他便加入了胖子的一伙。他在这堆人里几乎见到的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督察官,长着两道乌黑的浓眉,时而眨巴一下眼,好象在说:“跟我来,老弟,到另一个房间去,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事实上他却很少说话,老成持重;身材矮小的邮政局长,谈吐诙谐,爱发哲理性的议论;处事精明的公证处长,待人和气。这些人跟他都象欢迎老朋友似地打招呼,奇奇科夫则报之以微微侧身的鞠躬,虽然侧身,无愉快之感顿生。在这里他认识了待人随和、彬彬有礼的马尼洛夫,以及看来有些笨手笨脚的索巴克维奇——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踩了他一脚,说了声:“请原谅”。大家立刻把纸牌塞到他手里,同样他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把牌接过来。他们围着铺绿毡的牌桌坐下,一直坐到吃夜餐。象开始全神贯注地做一项重要工作一样,都停止了一切闲谈。邮政局长尽管是一个很爱高谈阔论的人,可是就连他纸牌一经到手,脸上也立即摆出一副深沉的表情,下嘴唇裹起了上嘴唇,在打牌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放。出大牌的时候,他总是用手使劲地敲着桌子,说一句什么——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说:“神父的老婆娘,去吧!”如果出的是国王,他就说:“坦波夫的乡下佬,去吧!”公证处长出牌的时候则说:“我揪这老头的胡子!我揪这婆娘的胡子!”到打牌桌上的时候,一会儿会听到这样的话音:“嗳!

  没有别的出,听天由命了,红方块出马吧!“或者几声简单的吵闹:”红桃儿!虫蛀的红桃儿!黑桃儿!“或者”小黑桃儿!黑家伙!发黑的小桃儿,“或简单地喊一声:”黑东西!“——这些浑名是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给各种花色的牌起的。牌打完以后,照例他们斗起嘴来,声音极高。我们的来客也参加了斗嘴,但他非常巧妙得斗,使大家都看到他的嘴也没有闲着,却又感到他的话并不难听。他从来不说”您出错了牌“,而是说“蒙您错出了牌”,“我有幸收了您的两点”,等等。为了争取对方更多地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总是先递过去镶着珐琅花纹的银鼻烟盒,人们可以看到鼻烟盒底上的两朵紫罗兰,增添香味用的。上边谈到的两个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引起了来客的特殊关注。他马上把叫公证处长和邮政局长到一旁,开门见山地打听起这两个地主的情况来。他向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说明,他不单是好奇,而且是有深谋远虑的,因为这两个地主各有多少农奴,庄园的情况如何,他首先问清了,然后才问到这两个地主的尊姓大名。他没有用多少技巧就完全迷住了这两个地主。地主马尼洛夫,还根本不老,甜得象糖一样的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他已经对奇奇科夫喜欢得无以复加了。他久久地握着奇奇科夫的手,诚恳地邀请他赏光到他的离城里只有十五俄里远的农庄作客。对此,奇奇科夫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真诚地握着他的手答道,他不仅非常乐于从命,而且认为这是他至高无上的责任。索巴克维奇也简练地插了一句“也请光临敝舍”,两腿靠拢脚跟。他脚上穿着那么大的很难找到有谁的脚能正好穿上的一双皮靴,特别是如今大力士在俄国也开始绝种的时候。第二天,奇奇科夫到警察局长家应邀赴宴并参加晚会。从饭后三点钟坐下打牌,一直打到下半夜两点。他在那里又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一个极为活泼三十来岁的人,三四句谈话以后,就开始对他以“你”相称。跟警察局长和检察长,诺兹德廖夫也很亲热以“你”相称,但是,坐下玩大赌注时,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却非常留心观察他吃掉的牌,并且差不多注视着他打出的每一张牌。次日,奇奇科夫参加了公证处长家的晚会,穿着略有油垢的便袍处长迎接宾客,虽然客人中有两位什么人的太太。以后,他又参加了副省长家的晚会,出席了包税人举行的大宴会,出席了检察长举行的规模虽小,耗资却很大的小宴会——出席了商会会长在做完日祷之后举行的一次便酌——虽说便也能抵得上一次宴会了。一句话,在客店里他连一个小时也没有闲呆过,回来他只是为了睡上一觉。他很善于迎合这位来客,处处显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社交老手。他无论谈论任何问题都能奉陪,谈起养马场,他也能跟你谈养马场;说到好狗,一些颇有见的看法他也能发表;议论税务局追查的案件,他也能表明对司法界内幕自己也并非无知;闲谈台球——他在台球方面也不外行;讲到慈善事业,他也能对慈善事业发表一通很好的看法,眼里甚至还噙着泪花;提到造酒——在这方面他也很在行;聊到海关稽查和官吏的时候——他评论得好象自己就在海关当过稽查和官吏。他举止稳重,谈吐温文尔雅,说话的声音既不大也不小,恰到好处。特别值得称道一句话,他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很礼貌的人。所有的官员对这位新客的光临都感到高兴。省长感到他是一个忠君爱国之士;检察长认为他是个实干家;公证处长认为他是个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人;宪兵上校认为他是个学富四海的人;警察局长认为他是和蔼可亲的知识渊博的人;警察局长太太认为他是个非常可亲、极其随和的人。就连索巴克维奇平日很少说人好话的,那天从市内很晚回到家里脱了衣服,躺在瘦削的太太身边以后,也会对太太说:“心肝儿,今天我参加了省长公馆的晚会,还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一顿饭,结识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他的太太的答复是:“哼”了一声,并踢了他一脚。这些全市对来客形成了这样一些极好的观点,一直保持到客人的怪癖和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外省人称之为怪事),

  差不多使全市陷入大惑不解的境地。读者在下文中便可知明白,关于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

  第二章

  这位已经在本市呆了一个多星期了的外来的先生,天天出去参加宴会和晚会,度过了这样一段所谓美好时光。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访问活动转向郊区,去拜会他早已应承了的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这两位地主。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使他更关切的事情……不过,这些,慢慢地读下去,只要有充足的耐心把我们呈献的这部小说读完,到时候就会知道的——这部小说很长,情节越往后就越离奇,直到终篇。却说车夫谢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套好了大家都熟悉的那辆轻便马车;彼得鲁什卡受命呆在家里照看房间和皮箱。介绍一下我们主人公的这两位奴仆,对读者并不是多余的。当然了,尽管他们不是那么显要,而只是所谓二流乃至三流角色,虽然在他们身上并不建立这部小说的主线和情节,只不过有时他们会涉及,触及他们——可是作者喜欢不管干什么都滴水不漏,他虽然是一个俄国人,可在这方面他却愿意象德国人那样面面俱到。不过,介绍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和篇幅,因为读者已经知道了彼得鲁什卡身穿一件略显肥大的老爷穿旧了给他的褐色外套,并象任何具有他那种身份的人一样,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因此许多的营养也就不再需要补充。他的癖性,与其说是爱谈吐,不如说好沉默;他甚至还有获取知识读书的高雅兴趣,而且从不挑剔书的内容:英雄艳遇也好,祈祷书或普通的识字课本也好,不管读什么,他都同样专心;就是扔给他一本化学,他也不会拒绝。使他高兴的是阅读这个动作本身而不是他读的是什么,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阅读的过程:字母总能组成一个什么词——而这个词有时候鬼才知道究竟代表一个什么意思,瞧,多有趣。这种阅读多半是在穿堂里躺在床上读的,因此已经压得身下的那条褥子又硬又薄,象一张死面油饼了。除了酷爱读书之外,他还有两个老毛病,这两个老毛病又组成了他的另外两个特点:一个是不脱衣服睡觉,也就是说,穿着那件外套倒下便睡;另一个是身上总散发出一种颇象卧室里常有的那种特殊气味,因此只要他一安下自己的床铺在哪里——哪怕是在一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里——并把行囊和大衣一搬进去,就会使人感到那间屋子好象已经有人住了十几年了。奇奇科夫是一个洁癖很重的人,有时甚至达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清晨用灵敏的鼻子吸口气,就会皱起眉毛,摇着头说:“你这家伙大概爱出汗吧。是怎么回事。出去洗洗澡也好嘛。”为此,彼得鲁什卡一言不发,立刻去做一件什么事情:不是去刷老爷穿的挂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动手归拢一下什么东西。他默不作声,平常人不得而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心里在嘀咕:“你也真行,一件事重复四十遍也不嫌烦”

  ;只有上帝才明白一个仆人在受到主人斥责时心里在嘀咕什么,关于彼得鲁什卡,第一次就能讲这些了。车夫谢利凡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不过,为了介绍一些下等人而浪费读者这么多时间,作者深感惭愧,因为他凭经验知道读者诸君是多么不愿意结交下等人的。俄国人就是这样嘛:官阶哪怕比他只高一级,他也极愿意去巴结;在他看来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识,比同普通人的莫逆之交都更可靠。作者甚至替自己的主人公担忧,由于他不过是个六品官。七品官也许还愿意同他结识,可是那些已经捞到将军头衔的人,也许竟会投以轻蔑的一瞥——对脚下匍匐的一切人们总是高傲地投以这样一眼的,也许他们会连理都不肯理他,这就更糟,那作者就要无地自容了。然而,尽管这两种后果都令人不寒而栗,可作者还是回头来谈自己的主人公。却说诸事奇奇科夫头一天晚上已吩咐完毕,翌晨醒来洗了个澡,全身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这样做,这天正好是星期日),刮得脸腮又光又滑,简直跟缎子一样,而后穿上带小花点降红色的燕尾服,再披上熊皮里子大衣,由客店伙计一会儿从那边一会儿又从这边搀扶着下了楼梯,登上马车。马车慢慢地驶出客店大门,来到大街上。一个过路的神父把帽子拿下了,几个穿着脏衬衣的孩子伸出手来说:“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车夫看出其中一个平日很爱扒车,便抽了他一鞭子,接着马车便在石铺马路上颠簸起来。当涂着红白条纹的拦路杆遥遥在望的时候,他心中油然而生喜悦,因为这预示着石铺马路连同一切其他苦难不久要到尽头了。脑袋又在车篷顶上非常厉害地碰了几下之后,奇奇科夫终于飞驰在松软的泥土路上了。按照我们的惯例,城市一落到身后,应该开始描写路两旁的景物了:土丘啦,云杉林啦,稀疏低矮的小松林啦,野生的帚石南啦,烧焦了的古松树干啦,空话连篇,不一而足。对面看到的是拉成直线的一座座村庄,建得都象一些陈年的劈柴垛房屋,灰色的房盖,木质雕花装饰房檐下,宛如绣花手巾挂在那里。照例有几个农夫穿着光板羊皮袄坐在门口长条凳上打瞌睡。胖脸束胸的农妇从上面的窗口向远处看;下面的窗口不是一头猪把蠢鼻子伸出来就是一头牛犊在呆望。一句话,都是一些极普通的景物。走了十五俄里以后,奇奇科夫想了起来:照马尼洛夫的说法,他的庄园这里就该是了。但十六俄里也走完了,仍然不见有村子,要不是迎面来了两个农夫,也许他们很难到达目的地。两个农夫听到问札马尼洛夫卡村有多远时,摘下了帽子,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脑子比较快,便反问道:“也许是马尼洛夫卡,不是札马尼洛夫卡吧?”

  “对,是马尼洛夫卡。”

  “马尼洛夫卡呀!走一俄里,再径直往右拐。”

  “往右拐?”车夫又问了一声。“往右拐,”农夫答道。“那就是去马尼洛夫卡的路。札马尼洛夫卡没有。那个村子,名字就叫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札马尼洛夫卡。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有一座房子,石砌的,两层楼,老爷的房子,也就是说,老爷住在那里面。那就是马尼洛夫卡。札马尼洛夫卡村呢,这一带根本没有,以前没有过。”

  于是他们便去找马尼洛夫卡村。走了两俄里,看到了一条叉道拐向乡间土路,但拐到这条土路上又走了两俄里,三俄里,四俄里,依旧没有出现石砌的二层楼房。这时奇奇科夫想起来,要是一位朋友邀你到他乡下去的话,说十五俄里,事实上会是足足三十俄里。马尼洛夫卡村的位置吸引不来多少人。孤零零地老爷的住宅立在一个开阔的小山头上,无论刮什么风,都首当其冲。山坡上覆盖着修剪得齐刷刷的草坪。草坪中间零零落落的有两三个象英国式花园那样栽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花坛;五六棵白桦三三两两地拥在一起,把叶小而稀疏的树冠举向空中。在其中两棵白桦的下面有一个小凉亭,扁平的绿色的亭盖,蔚蓝色的木柱,挂着一块匾额,上写“静思堂”

  ;再往下是一口布满绿萍的池塘,这是在俄国并不多见、地主拥有的、布局随便的英国式花园。山脚下以及山坡上的一些地方,排列一些灰色横七竖八的木造农舍。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立即开始数起这些农舍来——农舍有二百多;农舍之间一棵树也没有,连一点儿绿色也看不到;触目皆是粗大的原木。有两个农妇给周围景物增加了生气。她们高高地撩起来裙子,掖在腰里,在齐膝深的池水里走着,拖着一张破渔网,可以看见有两只虾在网里挣扎,还有一条落网的斜齿鳊在闪着鳞光;这两个农妇好象在闹别扭,不知为什么对骂起来。旁边不远处有一片松林,灰蒙蒙的,令人产生一种无聊的感觉。就连天色搭配得也极为恰当:不晴又不阴,泛着一种浅灰色,只有在卫戍兵这个仅仅在星期日才有些不清醒的和气兵种的旧军服上才能看到这种颜色。这张画面上,并不缺少一只预报天气变化的公鸡来补充,这只公鸡尽管因为司空见惯的桃色事件而被其他一些公鸡把脑袋都啄出洞来了,却依然在引吭高歌,甚至还拍打几下啄得象破席子般的翅膀。奇奇科夫驱车走近大院的时候,发现主人恰好站在台阶上,身穿绿毛料外套,把手弯成伞状,挨近前额遮着阳光,以便更清楚地分辨出远处驶来的马车。马车越靠近,他的眼神便越欣喜,笑容也越明显。奇奇科夫跳下马车的时候,马尼洛夫最后脱口喊了起来:“您终于想起我们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两位朋友热烈地亲吻了一阵子,马尼洛夫便叫客人进屋。虽然他们走过前室、穿堂和饭厅的时间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让我们试试看能否来得及利用这一小段时间介绍一下本宅的主人吧。不过作者在这里应当承认,这件事情是很难办的。一个大人物要容易刻画得多:只要抓起颜料往画布上甩就成了,黑色大眼睛炯炯有神,浓密的眉毛,前额满是抬头纹,漆黑或火红的斗蓬斜披在肩上——一幅肖像就完成了;但象这一类先生,世界上多的是,粗粗一看,彼此极为相象,而仔细一瞧,他们又各有许多特点极其难以把握,——这些先生的肖像难画得很。他们各种特点细微得几乎不易察觉,必须聚精会神,用明察秋毫的锐敏目光深入地探究才能看清。马尼洛夫是什么性格大概只有上帝才能说得清楚。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名字用成语来说,就是:平淡无奇,非驴非马,不郎不秀。马尼洛夫或者可以归到这种人中间去。他仪表堂堂,颇能给人以愉快的感觉的相貌,不过在这好象糖放得太多了的愉快之感里,在言谈举止上颇有讨好和巴结的成分。他总是笑眯眯的,头发淡黄色,眼睛幽蓝色。与他交谈的第一分钟,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多么憨厚可爱的人!”再过一分钟,你就也说不出来什么了,等到了第三分钟,你就会说:“鬼知道这是什么人!”于是就会想躲远他一点;如果躲不开呢,你就会感到无聊得要死。从他嘴里,一句有生气的话你听不到,甚至连一句自夸的话也听不到,实际上任何人在触及自己爱好的时候总不免要自夸两句。自己的兴趣每个人都有:有的人爱养猎犬,另一个人觉得自己酷好音乐,音乐中的精深深奥之处颇能领略;第三个人爱好吃喝;第四个人喜欢极力超出他所担负的角色,即使超出一寸也好;第五个人的愿望非常有限,成天梦想同一个御前侍从武官遛个弯儿,让自己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看上一眼;第六个人长着一双灵巧的手,在玩牌时神不由主地想把方块爱司或两点窝一个角,做个暗记儿;而第七个人却想伸手挪动一下什么地方秩序,教训教训驿站长或马车夫,——总之,自己的爱好每个人都有,而马尼洛夫却没有什么爱好。他在家里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在苦思冥想,可是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家业呢,不能说他在管理家业,他甚至从来没到地里去看看,家业在放任自流。要是管家对他说“老爷,该干这干那了”,他总会回答说:“是啊,主意不错呀。”同时,照例吸着烟斗——吸烟斗还是在军队服役时养成的样子,那时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最文雅、最谦虚、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的确不错啊!”他常常这样重复一句。当一个农奴来见他,挠挠后脑勺,说:“老爷,让我出去工作,挣点儿钱交税吧”,他会吸着烟斗说一声:“去吧!”这个农奴是去喝酒他竟想不到。有时,他站在台阶上眺望院子和池塘,说要是从家里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桥或者挖一条地道出去,而桥上两侧开设一些店铺,坐在里面让商人们贩卖农夫需要的各种小商品,那该多么好。这时,他的眼睛变得非常狡猾,他的脸上也泛起怡然自得的神色;但是也不过是说说这类计划而已。在他的书桌上总摆着一本小书,书签夹在第十四页上,他经常读这一页,已经读了两年了。他的家里总是缺点儿什么:一套非常漂亮的沙发摆在客厅里,包着考究的锦缎,这锦缎的价钱也许非常可观;可是等到包两张圈椅时却不够锦缎了,麻袋片儿只包着这两张圈椅;数年以来,每次来客,主人都要提醒客人不要坐这两张圈椅,说它们还没有完工哩。而另一个房间里则根本没有家具,尽管婚后最初几天他就说过:“心肝儿,明天需要张罗一下把这个房间里也放上一套家具,哪怕暂时放放也好。”

  晚间一只很考究的仿古青铜烛台通常要放在桌子上,上面镶着美惠三女神的塑像,还安着考究的螺钿烛托;而身边放的另一个却是普通黄铜做的烛台,缺一条腿,歪向一边,挂满了烛泪,但这一点男主人也好,女主人也好,仆人也好,似乎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太太……其实他们夫妇是相爱如宾,琴瑟和谐的。他们虽然结婚已届八年,但还常常要把一块糖啦,一片苹果啦或者一粒榛子啦送到对方的嘴里,同时还要用充满柔情蜜语的声调说:“心肝儿,请张开你的小嘴儿,我要把这点儿东西放到你的嘴里。”不言而喻,在这种场合,那张小嘴儿会很清秀地张开。每逢生日,他们还要赠送对方礼物:装牙签的小盒子之类的东西。常见的情况是,男主人坐在长沙发上,会忽然放下烟斗,女主人也跟着放下手中的活儿(如果那时手中有活儿的话),他们会毫无理由地亲吻起来,吻得那么甜蜜和长久,足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一句话,他们是所谓幸福的一对。当然啦,可以说明,家里除了亲吻和互赠礼物之外,还有很多可做的其他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可以提出来的各种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家里做得饭菜这么糟糕啦?为什么仓房里的粮食不多啦?为什么管家婆手脚不干净啦?为什么佣人又喝酒又邋遢啦?为什么仆人们只知道没命地睡大觉,醒着的时候又游手好闲啦?不过所有这些都是琐事一桩,马尼洛夫太太受过良好教育,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良好的教育呢,大家都明白,是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得到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构成人的资质基础的有三门主课:家庭生活幸福所不可缺少的法语;欢娱丈夫所必需的钢琴;最后是家政:编织钱包和其他用作馈赠的小东西。然而,尤其在目前,在教学法上常常有种种改进和变革;这一切就要以学校主持人的见识和才能为转移了。有一些贵族女子住在学校又可能是先钢琴,后法语,最后才是家政。有时候可能:先是家政即编织礼品,其次是法语,最后才是钢琴。这里不妨再指出一点:马尼洛夫太太……不过我得承认,太太们的事我不太敢谈,而且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主人公了,他们站在客厅门口,彼此为了邀请对方先进屋已经谦让了好几分钟了。“请赏脸,我马上来,不要为我这样费神,”奇奇科夫说。“不,不,您是客人,”马尼洛夫伸手指着门说。“别客气了,请吧,请,请先走,”奇奇科夫说。“不行,请原谅,我决不能让您这样一位令人钦佩的有教养的客人走在后边。”

  “有教养,不敢当……请吧,请先走。”

  “还是请您先走。”

  “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嘛!”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说。

  最后是两个朋友侧着身子互相稍稍挤了一下,一块进了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马尼洛夫说。“心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来啦!”

  奇奇科夫方才在门口只顾同马尼洛夫鞠躬谦让了,完全没有料到马尼洛夫太太在屋里。马尼洛夫太太穿着也颇标志,长得很不错,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色丝绸罩衫;纤细的小手急忙放到桌上什么东西,抓起了一条四角绣花的麻纱手帕。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奇奇科夫走过去高兴地吻了吻她的手。马尼洛夫太太寒暄说(甚至还有点儿咬舌儿),他的到来使他们感到高兴,没有一天她的丈夫不提到他。“是的,”马尼洛夫插话说,“她也时常问我:‘为什么你的朋友还不来呀?

  ‘我说:’心肝儿,等着吧,会来的。‘瞧,您终于来了。真的,您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欢乐,五月的阳春,盛大的庆典……“奇奇科夫听见主人家已经提到庆典了,感到有些困惑,便谦虚地说自己既不是达官贵人,又无显赫的名望。“您什么都具备,”马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什么都具备,甚至比这更多。”

  “对敝市您的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在那里过得愉快吗?”

  “是很好的一座城市,出色的城市,”奇奇科夫答曰。“我住得很愉快:那里的人非常好客。”

  “您对敝省省长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是一位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对极啦,”奇奇科夫说:“非常可敬。而且他多么尽职尽责啊,多么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啊!但愿更多一些这样的人才好。”

  “您知道,他任何人都肯接待,而且对谁都彬彬有礼。”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他满意得把眼睛全眯缝起来了,象一只被人轻轻挠着耳根的猫。“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谦虚和蔼的人,”奇奇科夫接着说,“而且心灵手巧啊!

  我连想也没想到。他家里的绣花图案绣得多好啊。他给我看了自己绣的一个钱包:太太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出这样的活儿来呢。““副省长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问道,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了。“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人,”奇奇科夫答道。“请问,警察局长什么样您觉得?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对吗?”

  “真令人愉快,而且多么博学多么聪明啊!

  我在他府上同检察长、公证处长玩了一宿牌,直到鸡叫三遍才罢休。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敬的人!““那么,对局长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马尼洛夫太太继续问了一句。“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对吧?”

  “在我所认识的女士中,她是最可爱的一位。”奇奇科夫答道。接着是公证处长、邮政局长,他们就这样差不多品评遍了市里的官员,结论都是一些最可敬的人。

  “您是总过田园生活吗?”

  奇奇科夫最后自己开始提问了。“平时多半是僻居穷乡,”马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也去市里走走,目的只是同有风度的人见见面。如果总僻居独处蒿莱之间,您知道,那会变粗野的。”

  “的确,的确,”奇奇科夫说。“当然啦,”马尼洛夫接着说,“要是有个好邻居,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说,如果可以有个人在一起聊聊谦恭和蔼,讨论一门科学的发展,谈谈礼貌待人的事,以顿开茅塞,即所谓使心灵得到升华”他本想发挥几句,但发觉有些已经走题了,在空中便用手划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那么独居乡里会是其乐无穷的。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邻居……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喽。”

  奇奇科夫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并且补充说,世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欣赏自然景色独居乡里,偶尔读读什么书……。“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继续说:“要是没有一个好友可以同享”

  “噢,正确,完全正确!”奇奇科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否则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位圣贤说过:‘金钱可无,好友须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说,他脸上不仅是温和的表情,而且甚至是甜腻了的,就象给上流社会看病的精明医生为了讨好病人而拼命多搀了糖的药水一样。“某种精神上的感受与好友交游可以得到……比方说,眼前,一个偶然机会给我带来一种幸福,这幸福可以说是模范,同您攀谈,聆听雅教,享受”

  “岂敢岂敢,雅教怎能谈得上?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奇奇科夫答道。“咳!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宽恕我直言不讳:我情愿付出一半家产!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对我来说相反,我认为至高无上的是”

  如果仆人进来报告说饭菜已备好,真不知这两位朋友彼此倾吐仰慕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请赏光吧,”马尼洛夫说。“请原谅,京城上等餐馆里那些名菜佳肴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只依照俄国人的老习惯,用青菜汤聊以待客,但诚挚的是心意。请赏光。”

  于是他们又为谁先进餐厅谦让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奇奇科夫第一个先走进了餐厅。两个男孩子已经站在餐厅里。他们是马尼洛夫的儿子,已经到了可以上饭桌而还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龄。教师站在他们旁边,见客人进来便颇有礼貌、面带笑容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汤碗前边,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安排客人,仆人给两个孩子戴上餐巾。“多可爱的孩子啊,”奇奇科夫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刚满六周岁,”马尼洛夫太太说。“费密斯托克留斯!”马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开了口。那下巴被仆人系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奇奇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希腊名字结尾本是“列斯”,不知为什么马尼洛夫把这个结尾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头微微抬起,可是极力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全神贯注地盯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教师,好像想一下子跳进他的眼睛里;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答了一声“巴黎”,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我国城市哪个最好?”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教师又紧张起来。“彼得堡,”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真聪明,乖孩子!”奇奇科夫说。“真了不起”他对马尼洛夫夫妇略带几分诧异的神情说。“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我应当说,这个孩子前程似锦。”

  “哎,他您还不了解!”马尼洛夫答道。“他还很有才智哩。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没有他机灵。他看到小硬壳虫什么的,马上两只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转起来,跟在后面追上去,一定要看个仔细。我看在外交方面他将来准有出息。费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转向大儿子继续问道:“你想当个公使吗?”

  “想,”费密斯托克留斯嘴里嚼着面包,脑袋左右晃动着答道。这时,站在身后的仆人擦了一下公使鼻子,仆人做得恰到好处,否则一滴相当可观的多余的玉液就会掉进汤碗里去。席间谈起宁静生活的乐趣,话头不时被女主人对市里的剧院和优伶的评论所打断。宾主谈话的表情教师很留神地凝视着,一看到他们要笑,自己便立即咧开嘴,由衷地笑起来。他大概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想以此来报答主人的知遇之恩。不过,有一次他的脸却变得严峻起来,他用叉子威慑地敲着桌子,眼睛瞪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此举倒也非常到位,因为费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口阿尔奇德的耳朵,阿尔奇德就咧开嘴,闭起眼准备可怜见地大嚎一场,可是感到因此会被剥夺掉吃菜的权利,便又恢复了嘴的原状,噙着眼泪咬起羊骨头来,弄得两腮油光锃亮。女主人不住地对奇奇科夫说:“您也不吃什么,您菜拨得太少了。”奇奇科夫每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饱了。”愉快的谈话胜似任何佳肴。大家离开了餐桌。马尼洛夫感到非常不自在,用一只手扶着客人的后背,准备这样把他送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突然以特别认真的态度宣布说,想同他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屈尊请到我的书房去吧,”马尼洛夫说完,就把客人领入一个不大的房间,一片灰蒙蒙的树林对房间的窗口。“这就是我的小小书房,”马尼洛夫说。“这书斋很雅致,”奇奇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间说。的确房间使人不无幽雅之感:近似灰色的淡蓝色刷的墙壁;普通的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张桌子——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本夹着书签的书,几张写过字的纸摆在上边,可是最多的还是烟丝。烟丝堆得千姿百态:有用纸袋装的,有用烟盒装的,也有干脆堆在桌子上的。两个窗台上是烟斗里磕出来的一堆堆烟灰,烟灰堆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费过一番心思的。看得出,主人有时是用排列烟灰堆来消愁解闷的。“请赏光坐在这把圈椅上,”马尼洛夫说。“坐在这里舒适些。”

  “请允许我坐到普通椅子上吧。”

  “请不要推辞,”马尼洛夫微笑着说。“这把圈椅,我是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愿意不愿意,您得坐在这里。”

  奇奇科夫坐了下来。“允许我给您一袋烟吧。”

  “不,我不吸烟,”奇奇科夫亲切地答道,那神态好象有些内疚似的。“为什么呢?”马尼洛夫也亲切地问道,那神态也象有些惊讶似的。“习惯没有养成,我怕;据说吸烟斗有害健康。”

  “请恕我直言,这是偏见。我甚至认为,吸烟斗比嗅鼻烟对身体更有好处。我们团里当年有个中尉,是个最有教养的绅士,他嘴不离烟斗,不仅吃饭时吸,而且说句不雅的话,在各种其他地方也吸。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上帝托福,直到如今仍然那么健壮,简直健壮得无法形容。”

  奇奇科夫指出,这种事情确实会有,甚至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解释清楚天地间有许多事儿。“不过,请允许我先提一个请求”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奇特的,或者说,近似奇特的味道,说罢还不知何故回头看了看。马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头看了看。“请问,您最后一次的农奴登记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准确的说,我记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您的农奴死的多吗?”

  “不得而知,我看得问问管家。喂,来人,叫来管家,今天他应当在这里。”

  管家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刮得精光胡子,双排扣的紧腰短外套穿在身上,看上去他的生活极为闲适,因为脸显得虚胖,细小的眼睛和黄幽幽的肤色表明他非常眷恋绒毛被褥。能一眼看出,他同所有管家的经历是一样的:主人家里略识几个字的家童,娶了太太的心腹、管仓房的丫头,随后便管起了仓房,以后就当了管家。当上管家之后,不必说了,也跟所有的管家一样有了派头:对穷一些的则敲诈勒索,同村里富一些的人攀亲结友,早上睡到八点多,等茶炊烧好了才起床喝茶。“亲爱的!上次农奴注册以后咱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

  “死了多少?打那以后,死了不少,”管家用象个盾牌似的手捂住嘴打了一个呵呵。“对呀,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马尼洛夫接过话茬儿说:“不错,死了不少!”说完,对着奇奇科夫他又继续说:“的确死了不少。”

  “比方说,数目具体是多少呢?”奇奇科夫问道。“对啊,数目具体是多少呢?”马尼洛夫也问了一句。“怎么说具体数目呢?

  没有人知道死了多少啊,谁也没有统计过。““对啊,言之有理,”马尼洛夫对奇奇科夫说:“我也认为死亡率很高,可是死了多少,却没有记载。”

  “请你去统计一下,”奇奇科夫说,“列一个详细名单来。”

  “对呀,列一个详细名单来,”马尼洛夫附和着。管家说了一声“好吧!”便走了。“您要这个名单有什么用呢?”管家走后,马尼洛夫问道。

  这个问题客人好象感到为难,他的神色马上紧张起来,甚至都涨红了脸,看来他颇有些难言之隐,而且事实上马尼洛夫也最后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件荒谬的事。“您问有什么用吗?这用途就是:我想买一些农奴”

  奇奇科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就停下了。“请问,”马尼洛夫问道:“您想怎么个买法,是连地一块儿买,还是只买人,也就是说,不带地?”

  “不,我并不是想买一般的农奴,”奇奇科夫说:“我想买……死的”

  “什么?

  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背,我刚刚好象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字眼儿……““我想买死农奴,不过还要作为活人登记在册的。”

  马尼洛夫听到此话烟斗惊得落地,目瞪口呆,愣了足足几分钟。刚刚两位朋友还在大谈交游之乐,现在却一动不动互相呆视着,好象古时的一幅画像挂在镜框两边。最后还是马尼洛夫弯腰拣烟斗,抬头趁机看了看客人的脸,看看他的嘴角上是否挂着取笑人的神色,他是否在开玩笑,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样的迹象,相反,那脸上的神情倒比刚才更严肃了。马尼洛夫心想,客人精神是否偶尔失常了,于是便心惊胆战地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他一阵,但是客人的眼神是安详宁静的,眼里并没有疯人常见的那种狞恶残暴的闪光,一切都很正常,很得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应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呢,马尼洛夫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一筹莫展,只好把剩在嘴里的烟一缕缕地喷吐出来。“好吧,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够把这些在法律上还被认为是活的实际上并非活的农奴移交、转让或者以您认为更适宜的方式卖给我?“马尼洛夫异常震惊,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看,您好象感到难为情?”奇奇科夫说。“我?…不,我不是,”马尼洛夫说,“我还不能理解……

  对不起,我,当然,没有受过那么高等的教育,也就是说,那种出色的教育在您的一举一动中所表现出的;我不擅说话……也许这里……在您刚才的表述里……另有蕴涵……也许您这样说是为了优美词汇吧?““不,”奇奇科夫接着说,“不,我就是如此的本意,也就是说,我要的正是事实上已经死了的农奴。”

  马尼洛夫全然不知所措了。他自己感到应该有所表示,应该提个问题,但鬼知道提什么问题呢——结果他又喷了一缕烟,这次但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好吧,要是没有障碍,那就上帝托福,着手签订契约吧,”

  奇奇科夫说。“怎么,签订买卖死农奴的契约?”

  “噢,不!”奇奇科夫说。“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活农奴签约,就象农奴普查名册上注册的那样。我习惯于无论作什么事都不背离民法,虽然我为此在任职时屡遭打击,可是对不起:履行义务,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事;法律——我在法律面前从无二话。”

  马尼洛夫对最后这句话感到欣慰,但仍然捉摸不透,对这宗买卖的意义,他没有说什么,又嘬得那么有力,嘬起烟斗来,以致使那烟斗吱吱地响起来,象扒松管似的。他似乎想从烟斗里嘬出应付目前这种闻所未闻的局面的主意来;但是烟斗只会吱吱响,并无其他本事。“您也许还有什么疑虑?”

  “哎呀!

  这说哪儿去啦,丝毫没有。我的话并不是对您要有什么批评和责怪。不过请允许我大胆问一下,这种买卖,或者更确切些说,这种交易,不会违背俄国民法和其他条例吧?“说完,马尼洛夫晃动了一下头,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脸,一种深沉的表情从而自己脸上的皱纹和紧闭的双唇则显露出来,在普通人的脸上这种表情一般是看不到的,也许只有在哪一位过份聪明的大臣的脸上才能看到,而且还要在他最伤脑筋地考虑问题的时候。可是奇奇科夫却平平淡淡地说,这类买卖或者说交易决不会违背俄国的民法和其他法律。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继续说,甚至国库会因此而获益,因为可以得到一笔法定的契税嘛。“您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既是好事,那就另当别论:我毫不反对,”马尼洛夫说完,便完全放心了。“现在只剩下讲价钱了”

  “怎么,讲价钱?”马尼洛夫说完又停了一会儿。“您竟认为我会为了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复存在的农奴而要您的钱?既然您有这样一种——怎么说呢——古怪的想法,这些农奴我就奉送给您好啦。分文不取,而且也由我承担契税。”

  叙述这一事件的历史学家要是对客人听到马尼洛夫的这番话之后所感到的高兴略而不提,那他就该受到莫大的责难。奇奇科夫尽管为人稳健持重,但听到这番话也险些没有象山羊似地跳起来,大家知道,人在狂喜的时候都会这样跳的。他在圈椅上那么用力地一扭,竟把椅座的毛料椅罩挣破了。马尼洛夫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为了表示感谢,奇奇科夫滔滔不绝地大道其谢,使得马尼洛夫感到难为情,频频摇头,满脸通红,最后不得不说此事不值得一提,他只是想借此略表景仰倾慕之情,在某种意义上死农奴完全是废物。“决不是废物,”奇奇科夫握着他的手说。说完,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准备直抒胸臆了。他终于心情激动、表情丰富地说了如下的一会儿话:“要是您知道对一个出身寒微的人这些看起来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有多大用途,那就好了!是的,我没有受过什么苦呢?象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小舟……什么样的压制,什么样的迫害,我没有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我没有尝过?可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心地善良,为了我廉洁奉公,为了我帮助举目无亲的孤儿和孤苦无告的寡妇!”说到这里,他甚至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几滴眼泪。马尼洛夫完全被感动了。两位朋友互相久久地握着手,无言地久久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眼睛里都噙着泪水。我们主人公的手马尼洛夫丝毫不想放开,他热烈地握着它,以致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如何才能把手抽出来。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还是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说不妨尽快把契约手续办好,希望他能够亲自到市里去走一回。说完,他就开始拿起帽子告辞。“怎么?您想这就走?”马尼洛夫突然这才醒悟过来,几乎吃惊地问道。这时马尼洛夫太太走进书厨来了。“丽莎,”马尼洛夫可怜见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丢下我们走了!”

  “因为我们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感到烦恼啦,”马尼洛夫太太答道。“夫人!这儿,”奇奇科夫说,“就是这个地方,这儿”说着,他把手插在心口上,“这儿将永远保存着同贤伉俪相处的美好记忆!请相信,要是能同二位相处朝夕,即然不能在一个家里生活,那么结为近邻,对我也是非常大的幸福。”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马尼洛夫听了奇奇科夫的观点,感到心思很对,便说,“要是真能这样,那该多好,我们可以在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或在一颗榆树的树荫下推究哲理、切磋琢磨!”

  “啊!那可真是神仙过的生活啦!”奇奇科夫叹了一口气说。“夫人!再会吧!”他边说,边走过去吻马尼洛夫太太的手。“再会吧,尊敬的朋友!托您的事情不要忘了!”

  “噢!

  放心吧!“马尼洛夫答道。”最多两天后您就能见到我。“主客一块走进了餐厅。“小宝贝们,再会吧!”奇奇科夫看到阿尔奇德和费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个骑兵玩具(这个木头骑兵已经缺了一条胳臂,掉了鼻子)说。“再见吧,我的小家伙们!我没有给你们带点儿礼物来请你们原谅,说实在的,有你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呀我甚至不知道,下次来一定给你们带点东西。拿给你一把马刀;想要马刀吗?““想要,”费密斯托克留斯说。“给你带一个鼓;鼓你想要,是吗?”他弯下身子对阿尔奇德说。“我想要哭(鼓),“阿尔奇德低下头,低声答道。”好吧,我带给你一个鼓来。那么好的一个鼓!

  …敲起来总那么咚咚咚,咚咚咚……再会吧,小宝贝儿!再会!“说完,他吻了吻阿尔奇德的头,便转身对马尼洛夫和他的夫人笑了笑,表示孩子们的要求是无可争辨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孩子的父母都是这样笑笑的。“真的,住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当主客已经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马尼洛夫答。“您看那片乌云。”

  “几片乌云不碍事,”奇奇科夫答道。“您知道去索巴克维奇家的路吗?”

  “我将要请教您呢。”

  “好吧,现在我就告诉您的车夫。”

  马尼洛夫因此便对车夫讲起来,语气那么客气,甚至对他还称了一次“您”。

  车夫听完两个十字路口要过,到第三个叉口再拐弯以后,就说了声“明白了,老爷”,奇奇科夫便在主人夫妇鞠躬和踮着脚尖摇晃手帕的恋恋不舍的送别中启程了。久久地马尼洛夫还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远去的马车。马车已全无踪影了,他仍然站在那里,吸着烟斗。最后,他进了屋,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能使客人得到一点儿欢乐,他心里特别高兴。后来,慢慢地他的思绪转到了别的问题上去,最后竟浮想联翩,不能自己。交游之乐他想到,能够在河边上同朋友住该多满意,接着想到架一座桥在这条河上,后来又想到盖一座顶大顶大的大厦,在大厦顶上建一个最高最高登高远眺连莫斯科也能尽收眼底的望楼,傍晚还可以在那上面喝茶乘凉,清谈一些愉快的话题。后来,他还幻想跟奇奇科夫同乘一辆漂亮的马车去参观一个社交集会,观看使人人高兴优雅的言谈举止,皇上最后知道了他们的这种高尚的友谊,便赐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接下去就更异想天开,终于头绪连他自己也理不出来了。这时奇奇科夫的要求突然打断了他的奇思怪想。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头脑就特别不中用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大惑不解,于是便呆坐在那里吸他的烟斗,一直吸到吃晚饭。

  第三章

  奇奇科夫踌躇满志地坐在马车里,——大道上他的马车早就在滚动了。从上一章里已经能够看到他梦寐以求、全神贯注的是什么,因此,毫不奇怪,他的心情很快就全部陷入这件事情中去了。从他的脸上闪过,估计、盘算、计划——种种神情,看得出来,这都使他感到很愉快,因为惬意的微笑每一分钟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他只顾遐想,丝毫没有理会他因为受到马尼洛夫家仆人的热情款待而飘飘然起来的车夫,正在极其切实地指责右帮套的花斑马呢。这匹花斑马特别狡猾,只是装出拉车的样子,实际却不使劲,而架辕的枣红马和拉左帮套的淡栗色马(被叫做税务官这匹马,由于是从一个税务官手里买下来的)却在全心全意地劳动着,甚至从它们的眼神里都可以看出它们从劳动中所得到的满足心情。谢利凡站起身,抽了懒马一鞭子,说:“滑头,我叫你耍滑头!你这滑头!你要认真负责,你这个德国衬裤匠!一匹漂亮的马是枣红马,它肯尽职,多给它一斗燕麦我甘心,因为它是一匹漂亮的马,税务官也是一匹好马……喂,喂!你做什么扇忽耳朵?

  你这个混蛋,人家跟你说话,好好听着!

  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坏事我不会教你干的!瞧,它往哪儿磨蹭!“说着,又抽了它一鞭子,骂道:”啊,野家伙!你这个可恶的拿破仑!“又向所有的马喊了一声:”喂,亲爱的先生们!“并在三匹马身上各抽了一鞭子,可是已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表示他已经使它们满足了。得到了这种满足之后,他又教训起花斑马来:”你以为,你的行为,别人看不透吗?你就得正正派派地过日子,你想让大家尊敬。你看,我们方才拜访的那位地主,一家全是好人。要是好人,我们总是同好人交朋友,我就愿意同他谈谈;不分彼此:钦酒呀,喝茶呀——要是好人,我们愿意奉陪。好人,谁都尊敬。瞧,我们的老爷,谁都尊敬他;因为他,你听着,尽心尽力于国家,当过六品官儿……“越说谢利凡离题越远,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终于议论起来了。奇奇科夫要是留心听的话,可以听到涉及他个人的许多详细评论。但他只顾盘算自己的心事了;直到听见一声响雷,他才惊醒过来,看了看周围:乌云布满了天空,驿道上尘土飞扬大雨点儿散落着。更大的霹雳终于在更近的地方响了一声,大雨便忽然倾盆而降。起初,雨斜着倾泻下来,抽打着车篷的一侧,后来又抽打在篷的另一侧,进击的方式后来干脆改变了,径直打在车篷顶上;雨滴最后溅到奇奇科夫的脸上了。这使他不得不把皮帘拉下来(那皮帘上各有一个圆窗孔,供观赏沿途景色之用),并吩咐谢利凡快马加鞭。话头被打断了,谢利凡正讲得兴高采烈,他忽然醒悟,的确事不宜迟,立即从车座下边拽出了一件破灰呢子上衣,套到身上,拿起缰绳,对着三匹马吆喝起来,——差一点那三匹马要停蹄不走了,因为它们已被责怪得浑身舒服、四腿酥软了。

  可是,谢利凡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走过两个还是三个十字路口了。想了了一番之后,终于他记起了走过的路,发觉已经驶过了许多个十字路口了。因为在关键时刻俄国人不假考虑就能找到出路,所以他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喊了一声“喂,你们哪,可敬的朋友们!”便飞奔而去,并没有多想想这条路会引他们到哪里去。一时半晌雨看起来是停不下了。马上大道上的尘土就变成了稀泥,马也感到车越来越重。索巴克维奇的村子这么久还看不到,奇奇科夫开始感到很不安。按他的计算早就该到了。他从车里向路两旁张望着,但车外一片漆黑,也看不见什么。“谢利凡!”终于他从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什么事,老爷?”谢利凡答道。“瞧瞧,有没有什么村子?”

  “没有,老爷,哪儿也看不到!”说罢,谢利凡便晃着鞭子,一种似歌非歌的小调被唱起来,没完没了地唱着。那唱词里既有全俄从东到西款待马匹通用的呐喊声,也有脱口而出毫无选择的各种各样的形容词。这样唱着,一直唱到把三匹马称作书记官。这时,奇奇科夫发觉马车前后左右颠簸起来,他狠狠地抽了几下,这使他感到,他们大概离开了大道,走进耙过的农田里了。谢利凡自己好象也体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一声不吭。“喂,你走的是什么路?你这骗子,”奇奇科夫问道。“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时辰,老爷,都看不清鞭子了,黑得很哪!“说完,那马车猛地向旁边歪了一下,奇奇科夫赶忙用两手抓牢。这时他才发现醉醺醺的谢利凡。”留神,留神,别弄翻车啦!“他对谢利凡喊道。”不,老爷,我怎么会赶翻车呢,“谢利凡说。”车翻了可糟,我自己也知道;我怎么也不会赶翻车。“说完,他就慢慢开始磨车,磨来磨去,终于把车磨翻了。奇奇科夫连手带脚摔进泥里。谢利凡把马勒住;其实,不拽马也会站住的,因为它们已经筋疲力尽了。意外的翻车,谢利凡惊呆了,他从车夫座上爬下来,双手插腰站在马车跟前,而老爷却在泥泞里挣扎着,使劲往外爬;他想了一会儿,才说:”瞧,真翻了!““你醉啦!”奇奇科夫说。“不,老爷,我怎么会醉呢!我知道喝醉了不是件好事。我是跟一个朋友闲谈了一会,由于是可以跟好人聊天的,这有什么不好;以后又在一起吃了点儿东西。吃点儿东西,也不是坏事;可以同好人一块儿吃点儿东西的。”

  “你上次喝醉酒,我对你讲什么来着?哎?忘啦?”奇奇科夫说。“没有,老爷,我知道自己的本分。我怎么会忘呢。喝醉了我知道不好。我是和一个好人闲聊了一会,因为”

  “瞧我狠狠揍你一顿,看你还跟好人闲聊不!”

  “听您的便吧,”一切都认可的谢利凡答道。“我一点儿不反对。要打就打好了;如果有了过错,为什么不该打呢?老爷任凭发落好啦。应该打,由于不知好歹的乡巴佬,总该有个体统嘛。要是有了过错,那就该打;为什么不该打呢?”

  听了这番辩解,老爷没有找到任何来答对的言词。这时好象命运决定要对他大发慈悲了。狗叫声从远处传来了。奇奇科夫心中大喜,吩咐谢利凡快马加鞭。俄国车夫都有灵敏的嗅觉来代替眼睛,因此他尽管闭着眼睛、有时身子还拼命摇晃着,可是却总能把车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谢利凡还是径直赶马车进了村,直到车辕顶到栅栏上,实在无路可走时才站下来。奇奇科夫透过浓密的雨帘,看到了一个颇似房盖的东西,便派谢利凡去找大门,毫无疑问,要是俄国恶犬不是用来代替守门人,他是得摸索很久的。恶犬用极其响亮的声音报告着奇奇科夫的到来,使得奇奇科夫不得不用手指堵住耳朵。灯光从一个小窗里闪出了,雾蒙蒙气腾腾的光束照到栅栏上,向我们的过客指明了所在的大门。谢利凡叩起门来,一会儿,角门开了,一个披着粗呢上衣的身影探出了,主仆二人听到了一个夫人沙哑的声音:“谁敲门?来干什么?”

  “老妈妈,过路人。让我们住一宿吧,”奇奇科夫说。“瞧,你腿脚真勤快,”老太婆说:“这时候来借宿!这里不是客栈,一家女地主在这里住的。”

  “老妈妈,没办法呀。你瞧,我们迷路了。在野地里这种天气是不能过夜的吧?”

  “对呀,天黑,又赶上下雨,”谢利凡补充了一句。“住嘴,混蛋,”奇奇科夫说。“您是什么人?”

  “我是贵族,老妈妈。”

  “贵族”这个词儿使老太婆好象稍稍宽了心。“请等一下,我去告诉太太。”她说完便走了,两分来钟以后拿着风灯回来了。大门开了。另一个窗口也闪出了灯光。马车进了院,停在一座不大的房子前面,这房子在黑影里很难看得清楚。窗口的灯光只能照清半个房子,还可以看到灯光直接照在房前的洼水上。雨点儿响亮地敲击着木头房盖,哗哗地流到一起,流进放在屋檐下的一个木桶里。这当儿充满了狗的各种嗓门:一条高昂着头,拉着长长的声音卖力的叫着,好象它拿了多高的薪金似的;另一条象教堂里的副歌手紧随着主歌手吠起来;穿插在它们之间,象驿车上的铃铛似地响着一个吵吵闹闹的童声最高音,这大概是一条小狗;最后开唱的是一个男低音,这大概是一条老狗,或者是一条狗性特强的狗,由于它声音低沉,好似演唱会上的男低音:当演唱会进行到高潮时,男高音们都把脚跷起,向后仰着头,全身向高处窜着,努力拔出最高音来,只有那男低音把胡子拉碴的下巴抵到领带上,两腿下蹲几乎蹲到地上去,从那里发出一种雄壮的声音,震得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仅凭这些狗演出的大合唱,就可以推测:这个小村子很不错;但是我们的主人公衣服已被淋透,浑身直哆嗦,一心只想赶紧往被窝里钻,别的什么都不想了。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到了台阶上,立脚不稳,险些儿摔倒。屋里又钻出来一个妇女,比原先那个年纪轻些,但很相象。她把奇奇科夫领进了屋。奇奇科夫看了两眼:房间墙上糊着旧花条壁纸,挂着一些画着鸟儿的画;窗户之间挂着一些老式的镶在暗色镜框里的小镜子,镜框的样子象卷起的树叶,每个镜子后边都塞着一些东西,要么是信,要么是纸牌,或者是臭袜子;还有一个挂钟,表盘上画着花卉……

  实在没有精神再看什么别的东西了。奇奇科夫觉得眼皮发粘,象是有谁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似的。一分钟过后,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过来了,头上戴一顶睡帽——那是匆忙之间戴上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网线围巾。她是那种田产不多的女地主,这种女地主见人总是微微地歪着头,哭诉年成不好赔了本,可是暗地里却将钱攒在一些花粗布针袋里——钱袋都分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一个钱袋里盛着面额一卢布的银币;另一个钱袋里装着面额半卢布的银币;第三个钱袋里装着面额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定睛一看,五斗橱里好象没什么东西,有的只是衬衣,睡衣,线团子,还有一件拆好了的大罩衫——预备旧衣裳在节日里煎油饼或做馅饼时烧了洞或者是穿破了的时候做新衣裳用。但旧衣裳既没有烧上洞,也没有穿破。老太婆过日子很俭省,不久将这罩衫长期放在那里,等待老太婆远房侄女根据她的临终遗嘱同别的各种破烂一起继承去了。奇奇科夫说冒昧前来打扰,深感不安。女主人说:“没什么,没什么。上帝怎么让您这时候光临!

  风雨这么大,您一定走路饿了,但深更半夜,没法做饭呀。“女主人的话被一种咝咝声打断了,那是蛇发出的声怪得使客人吓了一跳,好像满屋子全是蛇。可是他一扬头便放心了:原来是挂钟想要打点。咝咝声过后接着是一阵沙哑声,最后挂钟终于用尽全身之力敲了两下,那响声好象有人用棍子敲一个破罐子似的。敲过两下之后,钟摆又安闲地左一下右一下嘀嗒嘀嗒地响了起来。奇奇科夫向女主人道了谢,说除了被褥外,什么也不需要。他只是打听了一下是来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到地主索巴克维奇府上还有多远,老太婆回答说,她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个叫这个名字的地主。“您起码知道马尼洛夫这个人吧?”奇奇科夫问。“马尼洛夫是什么人?”

  “是个地主,老妈妈。”

  “不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地主”

  “那么这里有哪些地主呢?”

  “博勃罗夫,斯温恩,卡纳帕季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们都很富吗?”

  “不,先生,没有太富的。有的拥有二十个农奴,有的拥有三十个,拥有上百个农奴的没有。”

  奇奇科夫发现他来到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小镇,而且贫穷、落后。“这里离市区远吗?”

  “有六十来俄里吧。很抱歉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您;来杯茶怎么样,先生?”

  “谢谢,老妈妈。除了被褥,什么也不想了。”

  “这样坏的天气,又赶了一天路,实在需要休息。您就在这张沙发上睡吧。喂,费季尼娅,拿鸭绒褥子、枕头和床单来。上帝赐给了这样一个天气:雷那么响——我在神像前点了一夜蜡烛。哎呀,先生,您后背和腰上全是泥,像个老母猪!您是从哪儿弄的?”

  “托上帝福,只是弄了一身泥;没有把肋骨摔断,还得感谢上帝哩。“

  “神灵呀,多可怕!用点什么擦擦后背吧?”

  “谢谢,谢谢,不麻烦您了,请帮我把衣服烘干、刷净就可以了。”

  “听到了吗,费季尼娅!”女主人对刚才拿着蜡烛到台阶上开门的那个妇女说。这时,这个女人拿来了鸭绒褥子,她抱着褥子用手从两侧拍了拍,想把它拍得柔软些,这一拍弄得鸭绒满屋飞扬。“你把先生里外的衣服拿去烤干,象当年给故去的老爷做的那样,然后好好擦一擦,再好好敲打敲打。”

  “是,太太!”费季尼娅说着,便在鸭绒褥子上铺上床单,把枕头放好。“瞧,被褥铺好了,”女主人说。“晚安。再不需要什么了吗?先生,或者你也有个习惯,愿意在临睡前让人家给你搓脚跟?先夫在世的时候没人给挠脚跟是睡不着觉的。”

  可是客人对挠脚跟也谢绝了。女主人一走,他立即把全副披挂都脱下来,不管是外边的还是里边的,统统交给了费季尼娅,费季尼娅道过晚安以后便拿着这些湿漉漉的衣服走了。剩下奇奇科夫一个人,他看了一眼铺好了的被褥,那被褥摞得高高的,快够着天花板了。看来费季尼娅是拍打鸭绒褥子的好手哩。他放了一把椅子踏着爬到铺上去,那被褥却被他压得快到地板了,褥子缝里挤出来的羽毛满屋飞。他熄灭了蜡烛,把印花布被盖上,手脚一缩,便马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耀眼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直射到他的眼上,昨天老老实实睡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扑向他来:一个扑到他的嘴唇上,另一个落到他的耳朵上,第三个总想落到他的眼睛上,还有一个不小心落到他的鼻孔附近,被他在睡梦中深深一吸,吸进了鼻孔,结果使他狠狠地打了一个阿呵——这就是他醒来的原因。他看了一下房间,这才发现墙上挂的并非全是鸟儿:还挂着一张库图佐夫的画像和一张油画——上边画的一个老头儿,穿着沙皇保罗一世时代带红色翻袖口的制服。挂钟又咝咝了一阵,敲了十下。门外探了一下一个女人的脸,立刻便缩了回去,因为奇奇科夫为了睡得更好些,把衣裳脱得一干二净。他感到探进来的脸好象有些熟悉。他开始回忆来人是谁,最后想起原来是女主人。他把已被烘干、刷净的衣服穿上。他穿好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又打了一个大喷嚏,这喷嚏打得那么响,以致正走到窗外(窗台离地很近)的一只公火鸡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语言象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地对他讲了句什么,可能说的是“祝您健康”吧,奇奇科夫回敬了它一句“混蛋”。他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院里的景色:窗外跟养鸡场差不多,窄小的院子里挤满了家禽。火鸡和母鸡多得数不清;一只公鸡在它们中间踱来踱去,晃动着鸡冠,歪着头,好象在倾听什么;一头母猪带着一窝小崽也展现在这里;母猪在这里扒拉着垃圾堆,顺嘴吃了一只小雏鸡,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嚼起西瓜皮来。这个小院子,或者说养鸡场,是用木板围起来的,一片菜园在板墙外边,里面种着白菜、洋葱、土豆、甜菜和其他别的菜。园子里还零零散散地长着一些苹果树和其他果树,树上都带着网子防备喜鹊和麻雀,麻雀象一片片斜挂着的乌云一样,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因此,还做了几个稻草人插在高杆子上伸展着两臂;有一个稻草人头上戴的是女主人戴过的睡帽。菜园外边是连绵不断的农家小院——这些小屋盖得零零落落,没有形成规则的街道,不过奇奇科夫看来,住在里面的人日子过得还算富足,由于那些小屋维修得都很好:房盖上的烂木板都换上了新的;没有一家的大门框是歪斜的;在向他这边开口的农家板棚里全停放着几乎是崭新的备用四轮大车,有的棚里是一辆,有的棚里是两辆。“她的这个村子还挺大哩。”他说完就决定同女主人好好谈谈,套套感情。他向女主人探头进来的那个门缝瞟了一眼,见她坐在茶桌旁边,便怀着愉快而亲切的感情走过去。“您好,先生。睡得怎样?”女主人站起身子问道。她的衣着比头一天好些——一件深色的罩衣,没有戴睡帽,可脖子上仍然围着一件什么东西。“睡得好,好,”奇奇科夫说着,坐到一张圈椅上。“老妈妈,您睡得好吗?”

  “不太好,先生。”

  “为什么呢?”

  “失眠哪。腰酸腿疼,浑身难受。”

  “会好的,会好的,老妈妈。不要紧。”

  “希望上帝保佑能好。我抹过猪油,也擦过松节油。您想往茶里加点什么?瓶子里有水果汁。”

  “加点儿水果汁也很好呀,老妈妈。”

  我想,读者已经注意到奇奇科夫态度尽管亲切,但他说话却比马尼洛夫随便得多,根本没有客套。应当说,要是我们俄国在其他方面还没有赶上外国人的话,那么在待人接物的分寸方面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我们在礼遇言谈方面的千差万别,是不胜枚举的。法国人或德国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也明白不了个中的微妙差异!他们跟百万富翁和跟香烟小贩讲话差不多是用同一种声调和同一种语汇,尽管他们心里也会恰当地暗向百万富翁谄媚。我们却不这样:我们有这么一些高手,他们对有二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就跟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又跟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有所差别,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呢又跟对有八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总之,即使把地主分为一百万等,他们同不同等级的地主讲话,其声调和语汇也都能有所区别。再比如说,有那么一个办公厅——这办公厅当然不在此地,而是远在天边;比方说,办公厅里有个主任。请大家看看他坐在下属中间将下属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威风吧!又傲慢又高贵,他的脸上什么神情没有呢?拿起笔来画好了:普罗米修斯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有很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不,简直是一个普罗米修斯!

  老鹰一般的眼神,稳重大方的举止。可是这只鹰一离开办公厅,一走近他的上司的办公室,便夹着公文,变成了沙鸡,惶惶不安,无以复加。在公众场所和在晚会上,要是官儿都不大,普罗米修斯依然是普罗米修斯,可是只要有个官儿比他稍大一点儿,普罗米修斯就会变得连奥维德都难以想象:普罗米修斯变成了苍蝇,甚至比苍蝇还小,简直化成了一粒细沙!

  你看着他会说:“这哪里是伊万。彼得罗维奇呀。伊万。彼得罗维奇身材高大,但这个人又矮又瘦;伊万。彼得罗维奇嗓音洪亮、声调深沉,而且面无笑容;但是这个人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象只小鸟唧唧喳喳的,而且总在陪笑。”走过去,近处一瞧又的确是他伊万。彼得罗维奇!

  “原来如此!”使你不由得心里想……不过,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叙述我们故事中的人物吧。我们已经知道,奇奇科夫知道不用客气了,于是他捧起茶杯,往茶里搀了一些果汁,便开了口:“老妈妈,您的村子很好啊。村里有多少农奴?”

  “差不多有八十个农奴,先生,”女主人说,“糟糕的是天时不好,去年收成不好,上帝保佑吧。”

  “不过,农夫们看样子都身强体壮,农舍盖得挺牢固的。请问贵姓?我真粗心……深夜来”

  “科罗博奇卡,先夫活着的时候是十品官。”

  “非常感谢。名字和父名呢?”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是个好名字。我的亲姨母也叫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您贵姓?”女地主接着说。“我看,您像个税务官?”

  “不是,老妈妈,”奇奇科夫笑了笑,答道:“不是税务官,我是为办私事四处走走。”

  “那么,您是收购商罗!

  真可惜,我把蜂蜜以特低的价格卖给了商人,否则,先生,你准会买的。““蜂蜜是不想买的。”

  “想买什么呢?

  买大麻吗?

  我手头大麻也不多喽:也就剩半普特。““不,老妈妈,我想买别的:请问,您有死的农奴吗?”

  “咳,先生,死了十八个呢!”老太婆叹了口气说。“死的全是些好样儿的,能干活儿。当然后来又生出了一些,顶什么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税务官来了,没有二话,每个农奴都得缴人头税。人都死了,可还得按活人纳税。上周,我有一个特别巧的铁匠烧死了,还懂钳工手艺呢。““你们这里着过火吗?”

  “上帝保佑没有发生这种灾难,着火就更糟了。他是自己起的火,先生。火是由里往外烧的,喝得太多了;他嘴里直往外冒蓝火苗,全身烧焦了,烧得象一块乌黑的木炭;他是那么巧的一个铁匠啊,真可惜!

  现在我出门就坐不上马车了,由于没有人给马挂掌啦。““这都是天意呀,老妈妈!”奇奇科夫叹了口气说。“不能抱怨上帝的安排……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谁让给您呀,先生?”

  “把那些死了的农奴啊。”

  “怎么个让法呢?”

  “很简单。要不,卖给我也行。我给您钱。”

  “说实话,我怎么不明白呢?

  您是想把他们从地里挖出来吗?“

  奇奇科夫看到老太婆想得太远了,必须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简单的向她说明转让或者买卖只是立个契约就行了,把死农奴当作活的写上去。““你买他们有什么用呢?”老太婆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这就是我的事罗。”

  “可他们是死的呀。”

  “谁又说他们是活的呢?

  您为死人纳税才不合算呢,现在

  我要使您免去麻烦和捐税。懂了吗?

  不仅使您免去这些负担,还要给您十五个卢布。现在明白啦?““老实说,不明白,”女主人过了半晌才说。“我还从来没有卖过死农奴呢。”

  “当然啦!

  要是您真卖过,那可就怪啦。或者您认为这些死农奴真的有什么用吧?““不,我不这样认为。死人什么用也没有。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我才感到难办哪。”

  “这个婆娘,不开窍!”奇奇科夫暗自想道。“您好好想想,老妈妈:您这是花冤枉钱哪。人死了,还要当作活人纳税”

  “咳,我的先生,别提啦!”女地主接过话茬儿说。“大上个星期我还缴了一百五十多卢布税款呢。还给税务官浇了点儿油。”

  “瞧,老妈妈。现在您看,再不用给税务官浇油了,因为如今由我这个纳税人来纳税,不是您;我承担全部义务。连契税也由我出,您知道吗?”

  老太婆寻思起来。她看到这件事的确有利可图,可是过去从没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因此她非常担心,生怕被这个收购商骗了;谁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更何况还是深更半夜来的。“怎样,老妈妈,拍板成交吧,啊?”奇奇科夫问道。“的确,先生,我从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倒是卖过。前年我就卖给大司祭两个丫头,每个一百卢布,他很领我的情。两个丫头很有出息:连餐巾都会自己织。”

  “哎,不谈活的,活的随他们便吧。我要买的只是死的。”

  “真的,我起初就怕吃了亏。也许,您在戏弄我,那些死农奴还能多卖几个钱吧。”

  “听我说,老妈妈……哎,你们这些人哪!

  死农奴能值什么钱?想想吧:那全是些死人骨头呀。懂吗?不过是一堆死人骨头。最没有价值的一种东西,比方说,一块破布吧,即使一块破布也值点儿钱:起码造纸厂能买它。可死农奴却是毫无价值的。您自己说说死农奴有什么用?““这话倒不错,死农奴毫无用处。我拿不定主意正因为他们是死的。”

  奇奇科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中骂道:“真是个木头疙瘩!跟她什么也谈不妥!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把人都急出汗来了!”他从兜里摸出手帕,擦起汗来,他的额头上真地出汗了。其实,奇奇科夫多余生气:有的倍受尊敬甚至可以称作国务活动家的人办起事来也竟然是一个科罗博奇卡呀。他一旦把什么东西装到脑袋里,不管你用什么东西都拗不过他;无论你给他提出多少浅显明了的理由都会被他顶回来,就象皮球碰到墙上一样。擦完汗,奇奇科夫决定看一下,看看换一个方法能否让她开窍。他说:“您哪,老妈妈,要么是不愿意理解我的话,要么是故意没话找话说……我给您:十五卢布。懂吗?这是钱哪。您在大街上是捡不到的。那么,说说蜂蜜您卖的是什么价钱?”

  “十二卢布一普特。”

  “有点儿不太真实吧,老妈妈。卖不到十二卢布。”

  “真的,卖到了。”

  “瞧见了吧?

  那可是蜂蜜呀。这可是您操劳了一年的心血呀;要到处走,要用烟熏蜜蜂,要在地窖里养它们整整一冬天;死农奴呢,却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您并没有花费任何钱: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使您受到损失,是上帝的意旨。您靠心血,靠经营来卖蜂蜜,只是得了十二卢布;但是,这笔买卖呢,您什么力气没费,白白地捞到了钱,并且不是十二卢布,而是十五卢布;并且是一色蓝票子,不是银币。“在这样有力的证实之后,奇奇科夫差不多毫不怀疑老太婆终究会就范了。”真的,“女地主答道,”我一个寡妇,做事没经验!我最好还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万一还会有买主来呢。““笑话,笑话,老妈妈!简直是笑话!您自己想想您这是在说些什么!谁会来买死农奴!谁买那派不上用场的农奴干什么?”

  “说不定经营家业能有点儿用”老太婆反驳说,但话没说完便张着嘴,几乎带着恐惧的神情看着奇奇科夫,想要看看奇奇科夫的反应。“经营家业用死人!

  说哪儿去了!

  让他们夜里在您的菜园子里驱赶麻雀,是吗?““上帝保佑!你说的多恐怖呀!”老太婆划着十字说。“此外您还想安排他们干什么呢?实际上,尸骨和坟墓——一切还都归您,转让只是订个契约就完事。喂,可以吗?

  您说句话怎样?“

  老太婆又思索起来。“您在想什么,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还是卖给您点儿大麻吧。”

  “跟大麻有什么关系?

  饶了我吧,我跟您要的完全是另一件东西,您却把大麻卖给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买大麻。怎么样,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真的,您要的货这么怪,从来没有过呀!”

  说到这里,奇奇科夫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愤怒地操起椅子狠狠地一敲地板,咒她会见到鬼。一提鬼,女地主可吓得魂飞魄散。“啊哟,别提鬼,别提!”她脸色苍白,喊道。“前天一整夜我都梦见那个可恶的东西。临睡前,祈祷完了以后,我心里起了一个用纸牌占占卦的想法,上帝用它来惩罚我。那副丑样子,头上那两只角比牛角还长。”

  “我真希望您再梦到它们几十个。我是基于基督的博爱教义来的,看到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穷,这才……让那些死农奴和您的整个村子都完了,都死绝吧!”

  “哎呀,你诅咒得太狠啦!”老太婆惊恐地看着他说。“跟您说不到一起!

  真的,不用坏词儿来比方,就象一条野狗趴在干草堆上:自己不吃草,也不让别的什么东西来吃。因为我替公家收购,我本想买您的一部分农产品……“他在这里撒了一个小谎,虽然是顺嘴说的,丝毫没有深谋远虑,但却意外地获得了成功。替公家收购对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产生了很强的影响;起码她已改用恳求的语气说话了:”你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早知道你的火气这么大,我就压根儿不会不顺从你了。““有什么好发火的!我会为鸡毛蒜皮发火吗!”

  “那好吧,我同意卖十五卢布,要给票子,不过,先生,要记住收购的事:什么时候要收购燕麦粉啦、乔麦粉啦、粟米和家畜肉啦,别忘记了我。”

  “不会的,老妈妈,决不会忘,”他边说,边用手擦着汗——他已经汗流满面了。他问她市里有没有代理人或可以委托代办文契手续和其他事宜的熟人。“有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在公证处呢,”科罗博奇卡说。奇奇科夫请她给他写封委托信,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干脆自己拟起信稿来。这时,科罗博奇卡暗自思考:“如果拉拢拉拢他,让他把我的面粉和畜肉收购给公家就好了,昨天和好的面还剩了一块,这就去告诉费季尼娅烙油饼;烤一个鸡蛋素馅饼也不错,家里人烤得很好,而且费的时间也不多。”女主人出去安排人执行烤素馅饼的事去了,她的计划里大概还要补充上厨房里的其他一些烹饪作品。这当儿奇奇科夫回到了过夜的客厅,要从他那只小红木箱里取几张要用的纸。客厅已收拾干净,豪华精美的鸭绒褥子已经拿走,沙发前边已经摆上了一张蒙着台布的桌子。他把小红木箱放到桌子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由于他感到浑身是汗,象是掉进河里刚爬上来似的:身上的东西,从衬衫到袜子,全湿透了。“哎,可恶的老东西把我折磨死了!”他说完,略事休息,便打开了小红木箱。作者相信,有些读者很好奇,连这个小红木箱里面的摆设也想知道个究竟。好吧,为什么不使他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呢!箱子里面的格局是这样的:当间放着香皂盒,香皂盒一侧是六七个放刮脸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两头是两个方格子,一个放吸墨器,一个放墨水瓶,香皂盒的另一侧,挨着两个方格子的是一条凹槽放鹅毛笔、封蜡和其他一些较长的东西,凹槽旁边是各种格子,放短一些的东西——名片啦,邮票啦,戏票啦等等各种留起来作纪念的东西。上边带各种格子的一层拿开以后,下边放着一摞纸,纸下边是一个从箱子侧面向外拉的钱匣子。主人总是拉出来又急忙放回去,因此很难说准里面究竟有多少钱。却说奇奇科夫马上忙活起来,削好了鹅毛笔,开始替老太婆写信。就在这个时候,女主人走了进来。“你这箱子真好,先生,”她坐到他身旁说。“肯定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是在莫斯科买的,”奇奇科夫一边写一边答道。“这,我知道:那里什么活儿做的都好。前年我妹妹在那里给小孩们买了几双棉皮靴:那货色结实得一直穿到现在。哎哟,你有那么多带印花的纸呀!”她往奇奇科夫的小箱子里看了一眼说。里面带印花的纸的确不少。“我这里缺东少西;送给我一张也好!

  有时候得向法院递个什么呈子,却没有纸写。“奇奇科夫对她解释,说这种纸是专门订立买卖契约用的,不是递呈子用的。不过,为了敷衍她,奇奇科夫还是给了她一张印着一卢布印花的纸。写完信,奇奇科夫请她签字并出具一下死农奴的名单。虽然这个女地主不做任何记录,没有任何名单,可是死农奴的名字,她却记得滚瓜烂熟。他请她立即口授,由他笔录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别是他们的诨名,使他感到惊讶,因此,他每听完一个名字,写之前,都要先停一下,有个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使他感到特别奇怪,他不由得说了一句:“嗬,好长!”另一个名字前面添了个“牛屎砖”,还有一个名字干脆叫:车轮伊万。名单写完,他吸了一点儿气,闻到了油煎食物的诱人香味。“请随意吃点儿吧,”女主人说。奇奇科夫一回头,发现餐桌上已摆满了香菇、油煎包子、奶渣饼、油饼、薄饼、葱花饼、罂粟籽饼、胡瓜鱼饼、应有尽有。“吃点儿鸡蛋素馅饼吧!”女主人说。奇奇科夫往前凑了凑,一下子就吃了大半个鸡蛋素馅饼,吃完称赞了一番。鸡蛋素馅饼本来就好吃,由于跟老太婆周旋劳累就显得更好吃了。“不想再吃点儿薄饼吗?”女主人说。奇奇科夫一下子卷起三张薄饼作为对该问题的答复,在香喷喷的奶油里蘸了蘸,送进嘴里,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两手。他这样重复了三次之后,便请女主人派人去吩咐给他套车。女主人马上让费季尼娅去吩咐,顺便再拿几张新烙的薄饼来。“老妈妈,您家的薄饼很好吃,”奇奇科夫说着又吃起刚端上来的热薄饼。“我家的人烙饼很好的,”

  女主人说。“糟糕的是今年不好,面粉差些……先生,您不用着急呀?”她看到奇奇科夫拿起了帽子,说。“车还没有套好嘛。”

  “我的家奴套车套得快。马上会套好的,老妈妈。”

  “那么,请您不要忘了收购的事儿。”

  “忘不了,忘不了,”奇奇科夫朝门口走着说。“您不收购猪油吗?”女主人跟在他身后问。“怎么不收购?当然收购,但是要等以后再说了。”

  “圣诞节前后,我会准备好猪油的。”

  “好,要收购,什么都收购,猪油也收购。”

  “也许还收购羽毛吧。圣诞节斋戒开始前,我也会有羽毛卖的。”

  “好的,好的,”奇奇科夫说。“瞧,先生,您的马车还没有套好,”他们走到门口台阶上时,女主人说。“马上会套好的,马上。请告诉我奔大道怎么走。”

  “怎么讲呢?”女主人说。“很难讲清楚,拐弯的地方太多了;我派个小丫头去送你吧。你的车夫座上能给她挤个地方坐吧?”

  “当然可以。”

  “那我就给你派个小丫头去;她认识路;不过,你可别把她拐走了!我一个丫头已经被商人拐走了。”

  奇奇科夫保证说决不会把小丫头拐走,因此科罗博奇卡便放下心来,开始照看院子里的一切;她盯着从仓房里往外搬一桶蜂蜜的管家婆,又盯着出现在大门口的一个庄稼汉,渐渐地把全部心神都贯注到家务上去了。然而,为什么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笔墨呢?

  科罗博奇卡也好,马尼洛夫太太也好,家务事也好,非家务事也好——一笔带过就是了!世界上的美好不在于此。欢乐转眼就会变为悲伤,要是耽搁久了,谁知道会有什么古怪念头在脑袋里产生。也许有人甚至会开始想:算了吧,科罗博奇卡在分成无穷等级的人类品德这个阶梯上真是站得那么低吗?虽然她的妹妹住在贵族府邸,深宅大院,铸铁楼梯芳香扑鼻,铜器熠熠发光,拥有红木家具,铺着地毯,对着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昏昏欲睡,等着一个言谈风趣的上流人士的来访,那时她就可以暴露一下才华,说出一些背得烂熟的理论来——这些见解将要根据时髦世界的法则在全市风靡整整一个星期,这些见解谈的不是她的府上和庄园里因为持家无方而杂乱无章的情况,而是法国正在酝酿一次什么政变,时髦的天主教采取了什么新的方向;虽然她的妹妹是这样的,科罗博奇卡跟她之间的差别就真的深如鸿沟?

  然而要一笔带过,一笔带过,何必要谈这些呢?

  不过,为什么在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欢快时刻里会另有一股奇异的溪流突然自发地袭上心头:笑容还没有完全从脸上消失,仍然是置身于同样一些人中间,却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已映衬出另一种光……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奇奇科夫看到自己的马车终于赶了过来,喊道。“笨蛋,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样子,你昨天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吧!”

  谢利凡对此未加任何理论。“再会吧,老妈妈!您的小丫头在哪儿呢?”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朝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喊了一声。小丫头十一二岁,穿着一件家染粗麻布连衣裙,赤着脚,满腿稀泥,从远处看还以为她穿着皮靴呢。“去给老爷带路。”

  谢利凡帮着小丫头向车夫座上爬。小丫头一只脚蹬在老爷上车用的脚踏板上,在脚踏板上留下了一些稀泥,然后才爬上了车夫座,坐到谢利凡身旁。她长得很漂亮,奇奇科夫自己也往脚踏板上一蹬,把车压得向右倾斜了下去(因为他有些重),最后坐好了,说:“啊!现在好啦!再会吧,老妈妈!”

  马车走了。谢利凡一路上神情严肃,而且很认真的对待自己的营生,犯过错误或者喝醉过酒以后,他总是这样的。几匹马被刷洗得出奇地干净。有一匹马的套包本来一直是破的,皮子下边露着麻头,现在却缝得漂漂亮亮的了。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抽几下鞭子,没有对他的马发表训话,虽然那花斑马当然是很想听听斥责的,因为在这种场合缰绳总是被口若悬河的车夫懒洋洋地拿在手里,而鞭子也只是在脊背上空晃来晃去地装模作样。但这次从车夫忧郁的嘴里只能听到单调而不愉快的吆喝声:“驾,驾,你这懒虫!又打瞌睡!又打瞌睡!”再没有别的了。连枣红马和税务官也感到不满意,因为一次也没有听到“亲爱的”

  “可敬的”这些形容词。花斑马在它那又肥又壮的部位上感到了几下极不好受的鞭打。它轻轻晃动了几下耳朵,心中想:“瞧,都肿成这样了!真知道该打什么地方!不打脊背,哪儿痛打哪儿:不是打耳朵,就是打肚子。”

  “往右拐吗?”谢利凡用鞭子指着雨后在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发黑的大道,冷静地问坐在他身旁的小丫头。“不,不,我一会儿指给你。”

  “往哪儿走?”等走近了一些,谢利凡又问。“就往那儿走,”小丫头用手指着说。“咳,你呀!”谢利凡说。“那就是往右啊。你连左右都分不清!”

  尽管天气很好,可是地上却非常泥泞,车轮滚在泥里,一会儿就象包上了一层毡套,这就使马车大大地加重了分量;而且这里的土粘性非常大。这些都是他们在晌午以前没能走出乡间小路的原因。如果没有小丫头,他们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乡间小路象一些虾从口袋里倒出来以后爬向四方所划出来的道道一样向四方延伸着。那时谢利凡虽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也得大绕一阵圈子罗。一会儿,小丫头用手指着远处黑乎乎的一座房子说:“那边就是大道!”

  “那间房子干什么用的?”谢利凡问。“是酒馆,”小丫头说。“现在我们自己能走到了,”谢利凡说,“你该回家了。”

  他停下马,挽她下了车,咕哝了一句:“咳,你这个泥腿小姑娘!”

  奇奇科夫赏给她一枚铜板,她就慢慢地转悠回家了;她对能在车夫座上坐坐,已心满意足了。

  

  第四章

  车到了酒馆,奇奇科夫吩咐停下来,有两个原因:一来让马歇一下,二来自己也可以吃点儿东西,提提精神。作者应当承认,我非常佩服这类绅士的食欲和胃口。作者认为那些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等绅士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整天考虑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又该准备一顿什么样的饮食,而且在享用这顿饭食以前一定得先吃一粒开胃药丸;他们享用完了牡蛎、海蟹和其他山珍海味之后便得到卡尔斯巴德或高加索去疗养。不,作者从来没有羡慕这类绅士。但中等绅士在第一个驿站要一只火腿,到了第二个驿站要一只奶猪,到了第三个驿站要一块鲟鱼或一份洋葱烤腊肠,然后随时都可以百无聊赖地再坐到餐桌旁要来鱼白炖江鳕的鲜鱼汤、配着鲶鱼肉馅煎包或者鱼肉包心菜馅饼,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大嚼一顿,把旁观者的食欲都引逗起来了;——这才是得天独厚的绅士!上等绅士不止一人愿意立即交出半数农奴和一半已抵押和未抵押、有外国式和俄国式的各种改进设施的庄园以换取中等绅士的这种胃口,然而不幸的是,用多少钱或者是有改良设施和没改良设施的庄园也换不来中等绅士特有的胃口。

  乌黑的木造酒馆把奇奇科夫迎进了搭在房前的一个接纳顾客的狭窄的板棚下边,这板棚支在刨得光光的象教堂里老式烛台似的木柱上面。这家酒馆象一个俄国农舍,但规模要大一些。窗户四周和屋檐下边用新木头雕刻的五颜六色的檐板同乌黑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对比;护窗板上画了一些插着花枝的瓶瓶罐罐。奇奇科夫踏着狭窄的木板台阶,走进了宽敞的穿堂,门咯吱一响,一个身穿印花布衣掌的胖老婆迎了出来,嘴里连声说着:“请进,请进!”屋里见到的全是一些老相识——任何人在大路旁为数不少的木造小酒馆里都可以见到的东西,那就是:褪了光亮的老旧的茶炊,刨得精光的松木墙壁,竖在墙角的三角形茶具柜,挂在蓝红两色彩带上的圣像和圣像前供着的一些镀金的瓷鸡蛋,一匹刚下过崽儿的母猫,一面大镜子,能把两只眼照成四只眼、把脸照成大饼子,以及插在圣像上的几束香草和石竹花——这些香草和石竹花已干枯到了这种程度,谁要想去闻一下,除了一阵喷嚏之外,是不会有别的收获的。“有乳猪吗?”奇奇科夫向站在旁边的老太婆问道。“有。”

  “配辣根和酸奶油吗?”

  “是的,配辣根和酸奶油。”

  “端上来!”

  老太婆出去磨蹭了一阵子,端来一只盘子,一条浆得极硬的餐巾,翘棱得象一块干树皮;随后又拿来一把骨柄发黄的餐刀,那刀身薄得象削笔刀,还取来了一把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子上怎么摆也摆不稳当的盐瓶。我们的主人公照例马上同她攀谈起来,问她:这酒馆是不是她自己开的还是有东家,酒馆有多大赚头,她的几个儿子是否跟她一起过,大儿子是否娶亲,儿媳妇什么样,嫁妆多少,亲家是否中意,是否因为嫌婚礼收到的贺礼少而生了气,——一句话,面面具到,没有漏掉任何东西。不言而喻,他自然也打听了附近有些什么样的地主,得到的答案是这一带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布洛欣,波奇塔耶夫,梅利诺伊,切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克维奇。“啊!你认识索巴克维奇?”他问了一句,并且立刻就得知老太婆不仅认识索巴克维奇,还认识马尼洛夫,而且马尼洛夫比索巴克维奇要大方得多:马尼洛夫一来就吩咐要小牛肉,炖鸡,要是有羊肝,还要一串羊肝,什么都尝一尝就拉倒;索巴克维奇却只要一个菜,而且总是吃个精光,甚至还让添菜,一文不多付。他正在这样闲唠着,吃着只剩下最后的一块乳猪,忽然传来马车驶近的响声。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门前停下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马车。车上走下两个男人。一个黄头发,高身材;另一个稍矮一些,黑头发。远处还跟来一辆破马车,空的,由四匹长毛瘦马拉着,套包破旧,挽具是粗绳制的。黄头发几步就踏上台阶朝屋里走来,黑头发还留在那里在车里摸索着,一边对仆人说着什么,并向后边跟来的破马车挥挥手。奇奇科夫对这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在奇奇科夫端详黑头发的时候,黄头发已经抓住门把手,把门拉开了。这是个高身材的人,脸瘦削,或者象人们所说的那样,留着火红的小胡子,面容憔悴。根据他那熏得黑黢黢的脸色可以推测,他对烟是熟悉的,要是不熟悉战场上的硝烟的话,那他起码熟悉烟斗里飘出的香烟。他彬彬有礼地向奇奇科夫点头致意,奇奇科夫也同样施礼回敬。再过几分钟,他们大概就会攀谈起来,结为好友,因为序幕已经拉开,两人几乎同时表露了满意的心情,说昨天的一场暴雨压下了路上的尘土,现在走路又凉爽又舒服。恰在这时那位黑头发的朋友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剽悍地用手梳弄了一下浓密的黑发。这人中等个儿,两颊红润,牙白如雪,须黑似墨,身材匀称。他脸色鲜艳,红中透白,一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样子。“咦,咦,咦!”他一看到奇奇科夫便张开两臂说道。“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奇奇科夫认出他是曾一起在检查长家吃过饭的诺兹德瘳夫,当时没用几分钟的时间就跟他近乎得称起“你”来,尽管奇奇科夫从自己这方面并没有向他提供这样近乎的任何理由。“上哪儿去啦?”诺兹德廖夫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又接着问起来:“老兄,我赶集去啦。给我道喜吧:我输了个精光!

  信吗,我一辈子还没有这么输过。我是雇车回来的!你向窗外看看!“他说着就动手去按奇奇科夫的头,他的头差点碰上门框。”瞧,多么破的车!可恶的马好不容易才拉到这儿,使得我只好半道儿爬上他的车啦。“诺兹德廖夫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同事。”你们还不认识吧?我的连襟,米茹耶夫。我跟他谈你,谈了一上午。我对他说:‘瞧吧,我们要不遇到奇奇科夫才怪哩’。唉,老兄,你知道我输得精光干净!信吗,我不仅把四匹快步马干进去了——什么都赌光了。现在我身上连表链带怀表全没有了……“奇奇科夫瞥了一眼,诺兹德廖夫身上确实既没有表链,也没有怀表。他甚至于认为,诺兹德廖夫的络腮胡子两边也不一样:一边脸腮上的胡子比另一边的要少一些,稀一些。”如若当时我兜里有二十卢布呢,“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不用多,有二十卢布就够了,我一定会全捞回来,不仅把本儿全捞回来,而且确实,我还会多捞三万卢布装进钱夹哩。““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啊,”黄头发插嘴说,“但给了你五十卢布,你马上又输光了。”

  “原本是不会输的!

  我决不会输!

  要不是我自己失着,真的,决不会输。我要不是在可恶的七点上错下了孤注,准能让庄家赔个精光。““但人家并没有光呀,”黄头发说。“只要赌注下得是时候,肯定会来,你认为你那个少校玩得好吗?!”

  “高明不高明,反正你输光了。”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诺兹德廖夫说。“我也会把他赢光的。不,让他玩一会儿下注滚注试试,我倒要见识见识,瞧瞧他玩得怎样!不过,奇奇科夫老兄,开头那几天可真喝了个够!真的,这个集可太好了。商人们都说从未有过这样的盛会。我从乡下运去的东西全都卖了最好的价钱。哎,老兄!

  我们喝的多痛快呀!就连这会儿想起来……真糟糕,你没有来,太遗憾了。你想,一个龙骑兵驻扎在离市区三俄里的地方。信吗,先不说军官总数有多少,就连进城的就有四十个;老兄,我们就在一起喝起来……骑兵大尉波采卢耶夫……真出色!老兄,他那小胡子太厉害了!他管法国酒波尔多叫‘泼了乐’。他就这样招呼堂倌说:‘老弟,拿几瓶泼了乐来!

  ‘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啊,老兄,那还是个好人哪!他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好酒友。我总是跟他在一起喝。波诺马廖夫给我们的酒特别好!我得跟你说,他是个骗子,在他的店里什么东西也不能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酒里搀,紫檀色料啦,烧焦的软木塞啦,这个坏蛋,甚至往酒里搀接骨木,但他要是肯从远处的叫特别间的酒库拿来一瓶什么酒的话,——哎呀,老兄,那可就美死啦。我们喝的那种香槟酒呀——省长家里喝的那种跟它比算得上什么?

  简直是克瓦斯!

  你想想,如若不是克利科,是一种克利科。马特拉杜拉,这意味着就是双料克利科。他还给我们带来一瓶法国蓬蓬酒。味道吗?就象女人衣裳上的花结,说多香就有多香。我们喝得真舒服呀!我们走后,来了一位亲王,派人到这个铺子里去取香槟,全市一瓶也没有找到,因为全叫军人喝光了。相信吗,我一顿饭喝了十七瓶香槟!““哼,你喝不了十七瓶,”黄头发回答道。“老实人说老实话,我喝了,”诺兹德廖夫答道。“随你怎么说,但我对你说,你连十瓶也喝不了。”

  “喂,我喝得了,可以打赌吗?”

  “赌什么?”

  “喂,就赌你在城里买的那支猎枪吧。”

  “不愿意。”

  “赌一下嘛,试一试!”

  “不行。”

  “一试,你的枪也就没有了,就跟你没有了帽子一样。哎,奇奇科夫老兄,真抱歉你没有来呀!我知道你一定会跟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呆一块的。你们准会成为好朋友!他可跟检察长和我们省里那些吝啬鬼大不相同,他们把每个铜板都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我以为这部小说还不是普通赌,你想怎么赌,他就陪你怎么赌。哎,奇奇科夫,你来一次费什么劲呢?真的,不来简直像个牲口贩子!吻吻我吧,心肝儿,我喜欢死你了!米茹耶夫,瞧,这就叫作缘份: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谁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但赶巧我就住在这里呀……,老兄,我有过多少马车呀,那时多阔。我去转了一下轮盘:赢了两筒化妆膏,一只瓷碗和一把吉他;以后又转了一次,上了当,搭上了六个卢布。你知道库夫申尼科夫多喜欢吊膀子呀!我与他几乎参加每一个舞会。有位女士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身绉褶儿啊,花边儿啊,什么都有……

  我心里直说:‘真他娘的!

  ‘可是库夫申尼科夫呢,他真有鬼道眼,往她身旁一坐,就用法语献起殷勤来了……信吗,他连普通婆娘都不愿放过。他管这叫做尝尝野草莓。集市上送来各种上好的鲜鱼和干咸鱼脊肉。我幸好买了一块干咸鱼脊肉,趁着手里还有钱的时候。你现在准备上哪儿去?““去拜访一个人,”奇奇科夫说。“哎,拜访个什么人,去他的吧!到我家去!”

  “不,不行,有事。”

  “哼,有什么事!胡诌!”

  “真的有事,而且是更重要的事。”

  “我打赌,你在撒谎!你说说你去拜访谁?”

  “拜访索巴克维奇。”

  诺兹德廖夫一听,嗤嗤地起来,笑得清脆响亮,露出满口白糖一般的牙齿,脸腮上的肉颤颤巍巍地跳动着,只有精力旺盛、身体健壮的人才能这样笑,挨着两扇门、住在第三个房间的邻居听到这种笑声也会被惊醒,瞪大着眼睛说一句:“这人发疯啦!”

  “这有什么可笑的?”奇奇科夫听了这笑声有点儿不高兴地说。可是诺兹德廖夫仍然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说:“哎,饶命吧,真的,我要笑破肚子啦!”

  “没有什么可笑的:我答应过去造访他嘛,”奇奇科夫说。“到了他那里你会后悔死的,他是个吝啬鬼!

  我了解你的脾气,你要想去玩玩牌、喝瓶蓬蓬酒,那可就不对了。听我说,老兄:让索巴克维奇见鬼去吧,到我家去!请你吃最好的干咸鱼脊肉!

  波诺马廖夫这个机灵鬼点头哈腰地说:‘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您走遍集市也找不到第二家有这种货’,不过,他是个大骗子。我当面就对他说:‘你和我们的包税人都是头号骗子!

  ‘这个灵敏鬼就知道捋着胡子笑。我和库夫申尼科夫每天都到他的铺子去吃早饭。啊呀,老兄,忘了告诉你啦,我知道你准备纠缠我不放,不过,有言在先,给一万卢布我也不卖。喂,波尔菲里!“他走到窗前去叫自己的仆人,仆人从车里往外拿什么东西的时候顺手割下了一块干咸鱼脊肉,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面包和那块干咸鱼脊肉在吃呢。”喂,波尔菲里,“诺兹德廖夫说道,”把小狗崽儿抱过来!那狗崽儿真棒!“他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补充道,”是偷来的,主人要命也不肯卖。我答应给他一匹栗色骒马,记得吧,就是从赫沃斯特列夫手里换来的那匹……“但奇奇科夫生平既未见过那匹栗色骒马,也没见过那个赫沃斯特列夫。”老爷!不想吃点儿什么吗?“这时老太婆走到他跟前说道。”不想吃。嗬,老兄,我们喝的太痛快了!

  不过来杯酒吧。你们有什么酒?“

  “茴芹酒,”老太婆答道。“好,那就来杯茴芹酒吧,”诺兹德廖夫答道。“给我也来一杯!”黄头发说。“剧院里有个女戏子,唱歌如同金丝雀!

  库夫申尼科夫坐在我旁边,问道:‘老兄,品尝一下这个野草莓该不错吧!

  ‘光杂耍摊儿,我看就有五十个。翻筋斗,一口气翻了四个小时。“谈到这里,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酒杯,老太婆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喂,把它抱这儿来!”他看到波尔菲里抱着狗崽进来了,嚷道。波尔菲里跟他的主人一样,也穿一件腰部打褶的半截大衣,但是上面的污垢多一些。“抱过来,放到地板上!”

  波尔菲里把狗崽儿放到地板上,狗崽儿四条腿一伸,闻起地板来。“瞧这小狗儿!”诺兹德廖夫把它提起来用手抓着狗崽儿的脊背,说。狗崽儿发出一阵怪可怜的叫声。

  “你可是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呀,”诺兹德廖夫转身对波尔菲里说,一边仔细查看着狗崽儿的肚皮:“你忘了给它篦一篦?”

  “我给它篦过啦。”

  “那为什么还有跳蚤?”

  “不知道。也许是放在车里刚爬上去的。”

  “撒谎,撒谎,你根本就没有篦;我看说不定是你这混蛋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拿到它身上去的。你瞧,奇奇科夫,你瞧,这耳朵长得非常好,用手摸摸看。”

  “没有必要,不摸也看得出来:是好种!”奇奇科夫答道。“不,你一定要摸摸,耳朵!”

  奇奇科夫为了附合他摸了摸狗耳朵,说:“不错,能长成一条好狗。”

  “那鼻子,你觉出来了吗,好受吗?用手摸摸看。”

  奇奇科夫为了不得罪他,也摸了摸狗鼻子,说:“嗅觉一定很灵。”

  “纯种的哈巴狗,”诺兹德廖夫说。“老实说,我早就想弄一条了。喂,波尔菲里,把它抱走吧!”

  波尔菲里托着小狗的肚子,把它拿到车里去了。“喂,奇奇科夫,你现在应该跟我走;仅五俄里路,一口气就到了,你愿意的话,从我家可以再去找索巴克维奇。”

  奇奇科夫心想:“不妨就跟诺兹德廖夫走一趟。他没什么地方比别人差?

  也一样是个人,这会儿还输了钱。看样子,他会更好说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摆弄到点儿什么呢。“于是说道:

  “好,我们一起走,不过千万不能挽留我,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哟。”

  “好,心肝儿,这才对呢!太好啦!等等,让我亲亲你。”

  说到这里,诺兹德廖夫和奇奇科夫互相吻了吻。“太好了,三人一块儿走!”

  “不,你们走你们的。”黄头发说:“我可要回家啦。”

  “瞎说,瞎说,老兄,我不让你走。”

  “真的,老婆要生气的,如今你可以坐他的车走了。”

  “不行,不行!休想!”

  黄头发是,初看起来性格好象颇有点儿倔犟,还不等你开口,就已准备同你争论的一种人。这种人似乎永远也不会赞同跟他们的思维方式显然相反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把傻子叫作聪明,尤其是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结果呢,他们总会显出温柔顺从的特点来,他们恰恰会赞同自己刚刚极力反对过的东西,把愚蠢叫作聪明,接着就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走得不能再好了,——一句话,他们总是前倨后恭,虎头蛇尾。黄头发又陈述了一个不得不回家的理由,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声“废话!”,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戴,黄头发就乖乖地随着他们走了。“老爷还没结帐哩”老太婆说。“啊,好,好,老妈妈,喂,姐夫!请你付了吧。我兜里一个戈比也没有了。”

  “多少钱?”姐夫问道。“没有多少,老爷给八十戈比吧,”老太婆说道。

  “仳人,仳人,给她五十戈比就足够了。”

  “少一点呀,老爷,”老太婆说,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把钱收下了,并且急切的去给他们开了门。她并未亏本,因为她的酒价比实际已经高了三倍。他们上了车。奇奇科夫的马车同诺兹德廖夫和他姐夫坐的那辆马车并排走着,于是三人一路上可以随便乱说,诺兹德廖夫雇的那辆瘦马拉的小破车紧跟慢赶地跟在后边,波尔菲里和狗崽坐在那辆车上。这三位旅伴闲唠的内容对读者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我们还是来交代一点儿诺兹德廖夫本人的情形,他在我们这部小说里也许要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脚色呢。诺兹德廖夫大概会使读者觉得有些面熟。这种人,大家见过的该不算少了。他们被称做机灵鬼,在童年和中小学读书的时候就有好伙伴的美名,可是同时也常常会被人打得鼻青眼肿。他们的脸上经常带着一种坦率、直爽而豪放的表情。他们见人自来熟,转眼间就对你以“你”相称。结成的友谊该是永世不渝的了,可是差不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新结识的朋友当天晚上在友好的宴会上就会交起手来。他们全是一些话匣子、酒鬼、鲁莽汉,一些招人喜欢的人物。诺兹德廖夫三十五岁的时候,脾气还跟他十八九、二十来岁时完全一样:极爱吃喝玩乐。结婚也没能使他有丝毫改变,何况妻子很快就到那个世界去了,撇下两个孩子他根本不需要。不过这两个孩子由一个颇为漂亮的小保姆照管着。他在家里无论如何也难得呆上一个整天。他那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出几十俄里开外哪儿有大集市并且举办各种杂耍和舞会;他眨眼之间就会出现在那儿,在牌桌旁边争吵、闹事,他同他那种人一样,很有玩牌的兴趣。我们从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他玩牌的手法并非正大光明,他懂得各种捣鬼的窍门,因此玩来玩去最后常常就变成另一种玩法了:不是挨皮靴踢,就是让人家在他那把浓密的非常漂亮的络腮胡子上狠拽一阵,因此有时候他就带着半边胡子回家,而且残留下的这半边胡子也变得相当稀疏了。但是,他那健康、丰润的脸腮构造极好,再生能力极强,络腮胡子不久就会马上长出来,而且长得甚至比原先的还要好。而最奇怪的是——大概只有俄国才会有这种事情,过不多久他又会重新跟抡拳痛打他的那些朋友聚在一起,而且见面时竟会若无其事,他们都不在乎。诺兹德廖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乱世英雄。任何一次集会,只要有他在场,不出一点儿乱子是不会罢休的。不管怎样,乱子是要出的:不是宪兵把他架出大厅,就是他的朋友们不得不自己动手把他推出去。要是不出意外,也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出现的别的事情:他不是在酒巴里喝得酩酊大醉,一味傻笑,就是信口胡说,顺嘴撒谎,最后弄得自己也无地自容,他撒谎是毫不理会的:他会突如其来地说他有一匹蔚蓝色的或者粉红色的马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诌,弄得听话的人只好对他说:“喂,老兄,你好象吹起大牛皮来了。”说完,便都纷纷离开。有一种人非常喜欢无缘无故地糟践亲近他的人。例如,一个身居要职,仪表堂堂,胸前挂着金星勋章的人,会跟您握手,同您大谈一番深奥而发人深省的问题,但转眼间又会当着您的面儿侮辱起您来。他作践起人来,就像一个十四品小官儿一样,根本不象一个胸前挂着金星勋章、大谈发人深省的问题的那个人。结果弄得你只有站在那里惊讶不已,目瞪口呆。诺兹德廖夫就有这种怪癖。谁跟他越亲热,他就会更快地作践谁:他会给您散布一些再愚蠢不过的流言蜚语,破坏您的婚姻、买卖,但他决不认为自己是您的对头;相反,如果有机会再遇见您,他对您仍然会是百般友善、十分友好,甚至会说:“你这个坏家伙,怎么不再到我家来了。”在许多事情上,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多面手,也就是说,什么都能干。在同一时间里,他可以说跟您到任何地方——甚至天涯海角——去旅行,能同您一起干一番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可以用他所有的任何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任何东西。枪支、猎狗、马匹——全都可以成为交换的对象,可是交换的目的可决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因为他的生性就是不甘寂寞,酷爱活动。要是他在集上幸而遇到一个老实人并赢了钱,那么他就将走进商店见到什么买什么:马轭啦,香味蜡烛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公马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荷兰粗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磨石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最后把钱花光为止。不过这些东西很少有运到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当天就落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棍手里,有时甚至还要搭上自己的烟斗连同烟荷包和烟嘴,有时甚至还要把四匹马以及马车和车夫全搭进去,结果他只好一身短打扮去找熟人搭人家的车回家。诺兹德廖夫就是这样一个人,或者人们会说这种性格已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已经不存在了。唉!这样说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在这个世界上将长久地存在下去。他到处都同我们在一起,也许只是换上了另一种装束;但是人们是粗心的,一个人换了装,他们就觉得换了一个人。这时三辆马车已来到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对他们的归来没有任何准备。餐厅里放着木架子,两个乡下人站在上边哼着没头没尾的小曲在粉刷墙壁。地板上滴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吩咐马上把乡下人和木架子弄出去,然后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听到他在指使厨师准备饭菜。奇奇科夫饿了,但他盘算了一下,五点以前不可能吃上饭。诺兹德廖夫回来,带着客人去参观他的村子。他们在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把什么都看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首先去参观的是马厩,在这里看到了,一匹是灰色带黑斑的,另一匹是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长相一般,但诺兹德廖夫却起誓说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你买它没花一万,”他姐夫指出说,“即使连一千也不值。”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你尽可以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就让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他姐夫不愿打赌。接着,诺兹德廖夫领大家去看了一些马圈,他说从前这里也饲养过一些好马。他们在这个马厩里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迷信说法以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山羊能够同马和睦相处,它可以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领客人去看了一只拴着的狼崽。他说:

  “瞧这小狼崽!

  我故意用生肉喂它。我想让它长成一只地道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看池塘,据诺兹德廖夫说,两个人拽里面的一条鱼都很吃力,不过他的亲戚也没有放过机会对此表示怀疑。诺兹德廖夫对奇奇科夫说:”我要给你看一对儿最出色的狗:大腿壮得出奇,下巴尖得象根针!“他把客人领到一座建造得很漂亮的小房子附近,小房子四周圈成个大院子。一进院,就看到了各种狗,有全身长着长毛的,有只在尾巴和大腿上长着长毛的;狗的毛色也无所不有:有黑色带黄斑的,有黑褐色的,有黄色带黑斑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带花斑的,有黑耳朵的,有灰耳朵的……狗的名字五花八门,几乎全是命令式:开枪,骂去,飞过去,着火,骂见鬼,好汉,挑眼儿,急性鬼,找碴儿,美人儿,女监督,奖赏。诺兹德廖夫走到它们中间真象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奔过来,向他们打招呼。有十来条狗把爪子放到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去“也向奇奇科夫表示了这样的友情,它用后腿站起来,伸出舌尖舔了舔奇奇科夫的嘴唇,奇奇科夫马上嚼了一口。参观完了那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的确是一些好狗),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瞎狗。据诺兹德廖夫说,它快死了,可是两年前还是一条很好的狗;他们看了那条母狗——母狗的确是瞎了。不久又去看水磨,水磨上缺一个安放碾砣的部件——这个部件放上碾砣就会在轴上飞快地转动,用俄国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碾砣就叫作“飞转子”。

  “瞧,这就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走了不远,他们果真看到了铁匠炉,后来他们也参观了铁匠炉。“在这片地里,”诺兹德廖夫用手指着一片田野说,“到处是野兔,把地面都盖住了;有一次我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捉不到野兔的!”他姐夫指出说。“可我的确捉到了,是特意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奇奇科夫说,“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散步。客人们必须在休耕地和耙过的庄稼地之间穿行。奇奇科夫开始感到累了。他们的脚在许多地方都踩出水来,这里地势低洼。开始时,他们留心脚下,注意选择落脚的地方,可是后来,他们看到这样做无济于事,也就直起腰,不再去理会哪儿泥泞多些、哪儿泥泞少些了。走过相当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突然看到一根木桩和一条窄壕沟组成的地界。“那就是地界!”

  诺兹德廖夫说。“这一边你能看到的全部,都是我的,就连那一边,那片灰蒙蒙的树林以及树林后边的一切,也全都是我的。”

  他姐夫问道。“那片树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啦?”他姐夫问道。“是你不久前买下的吗?那原来可不是你的呀。”

  诺兹德廖夫答道。“对,是我刚刚买下的,”诺兹德廖夫答道。“你什么时候来得及这么快买下的呢?”

  “什么时候,前天买的嘛,妈的,还花了高价哩。”

  “那天你不是赶集去了吗?”

  “唉,你呀,索夫龙!莫非不能同时既赶集又买地吗?我赶集去了,是我的管家去买的。“

  “噢,原来是管家买的!”他姐夫说完,又好奇地摇了摇头。仍沿着泥泞的老路,客人们回到了家里。诺兹德廖夫把他们带进书房,不过这书房并看不出一般书房的迹象来,也就是说看不到书籍和纸张;几把马刀和两支猎枪挂在墙上。听说一支值三百卢布,另一支值八百卢布。他姐夫看完,只是摇了摇头。以后又展示了几把土耳其短剑,其中一把却错刻着俄国工匠的名字:“萨韦利。西比里亚科夫铸”。不久又让客人们欣赏了一架手摇琴。诺兹德廖夫当场给客人摇起来。手摇琴的演奏令人不无愉快之感,可是琴里面好象出了点儿什么毛病:由于马祖尔卡舞曲没奏完就响起了《马尔布鲁格出征歌》,不久《马尔布鲁格出征歌》又变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圆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就不摇了,但琴里有一支笛子却雅兴大发,不肯罢休,又独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览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瓷烟斗,海泡石烟斗,用过的烟斗,没用过的烟斗,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还取出了一支据说是他不久前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还带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是一位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是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用他的话说,那夫人的小手儿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词儿在他嘴里大概是美好的意思罗。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将近五点的时候坐到了餐桌旁边。显然,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并不占主要地位;菜是无关紧要的:有的烤糊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看来厨子是靠灵感工作的,摸到什么放什么,手边有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扔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的来说,有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随便放好了,只要热了,总会出来一种什么味道的。但诺兹德廖夫对酒却不肯马虎:菜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先给客人们各倒了一大杯波尔图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酒,因为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索特纳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马德拉酒,大元帅也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了。这马德拉酒果然喝到嘴里火辣辣的,由于商人们早已摸透了爱喝上等马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便在马德拉酒里毫不客气地搀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搀进水,深信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吞下去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拿来一瓶特殊酒,据他说这种酒足足抵得上布尔冈酒加香槟酒。他热情地向坐在他左右手的姐夫和奇奇科夫倒起酒来;可是奇奇科夫却在无意中看到诺兹德廖夫给自己斟的并不多。这就使他警觉起来,不久便趁着诺兹德廖夫只顾说话不留意或者趁他给姐夫斟酒的时候把自己杯中酒倒进盘子里。不大的功夫又取来了花楸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奶油味,但令人惊奇的是那酒却散发出十足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也把它叫做另一个名字了。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品尝过了,但客人仍然坐在桌旁。奇奇科夫无论如何不愿当着诺兹德廖夫姐夫的面儿跟他谈正题:他姐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却是需要单独密谈的。说实话,这时他姐夫在场也未必能够坏事,由于他姐夫已酒足饭饱,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打瞌睡了。他姐夫自己也发觉自己的情况不太妙,便终于开始告辞回家,可是他的声调却那么有气无力,用俄国一句成语来说,就象用铁钳往马脖子上拽套包似的。“不行,不行!不让你走!”诺兹德廖夫说。“别难为我啦。我的朋友,我得走啦,真的,”他姐夫说。“你太为难我啦。”

  “胡说,胡说!我们马上就摆牌桌。”

  “不行,老兄,你自己摆吧,我要失陪啦:我老婆会很不满意的;说实话,我应当给她讲讲集上的见闻。老兄,说实话,我应当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什么老婆不老婆的,让她见……你们聚在一起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干!”

  “不,老兄!她那么可敬,那么忠实!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把我激动得都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诚实人,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奇奇科夫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有什么用!”

  诺兹德廖夫说。“也罢!我对这种畜生讨厌得要死!”接着提高嗓门儿说:“那就请便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姐夫说,“我有这条命要感激她哩。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对我那么体贴……我真激动得要流泪啦;她会问我集上看到什么啦,我都得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请吧,对她胡诌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完全不该这么说她;你这样做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那么可爱。”

  “那就快滚,到她身边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失陪了。我倒是愿意留下,但不行呀。”

  他姐夫嘴里一直还在重复着道歉的话,身子却不知不觉早已坐进了马车,走出大门,眼前已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可想而知,他老婆对集市上的详细景情一定不会听到很多。“瞧那破车!”诺兹德廖夫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摇摇晃晃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不错,我早就想弄到手。但跟他就是谈不拢。窝囊废,一点不错,就是个窝囊废!”

  不久,他们走进一间屋子。波尔菲里端上蜡台,奇奇科夫看到主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副纸牌。“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用手指拿着纸牌,略一使劲儿,就把外面的包装纸绷开了,说,“为了消磨时间,我做三百卢布的庄!”

  可是奇奇科夫装做没有听见,好象忽然想起似地说:“噢,别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先说一下。”

  “什么事?”

  “你先要一定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保证!”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死了的农奴还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什么事?”

  “让给我吧,转到我的名下。”

  “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

  “有用就是了……这是我的事情,——总而言之,有用。”

  “这里准是有什么名堂。真的,你想干什么?”

  “能有什么名堂,这种事能干出什么名堂?。”

  “那他们对你有什么用呢?”

  “哎哟!你太好奇了!看到什么破烂儿都想用手摸一摸,还得闻一闻!”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你知道了没用。哎,我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那就这样吧:你不说明白,我肯定不会办!”

  “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出尔反尔。”

  “随你说好了,反正你不说明白有什么用场,我决不照办。”

  “怎么对他说呢?”奇奇科夫暗自忖量,考虑一会儿之后,他说需要死农奴是为了提高身份,他目前尚无大庄园,于是先有些农奴也好。“撒谎,撒谎!”诺兹德廖夫没等他说完就叫起来。“你在撒谎啊,老兄!”

  奇奇科夫自己也觉察到谎撒得很幼稚,那理由实在站不住脚。“那我就对你直说吧,”他镇定了一下,改口说,“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打算结婚;但未婚妻的父母门第观念很深。真难为你了!我真悔不当初。他们希望未来的女婿起码拥有三百个农奴,因为我还差一百五十来个……““哎,还是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大喊起来。“这回可是连这么一点儿的谎也没有,”奇奇科夫说着用大拇指尖上指出了一个极小的部分。“我用脑袋打赌,你说谎!”

  “这太使我难过了!

  你把我当作一个什么人啦!

  我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我了解你呀:你是一个大骗子,就让我看在朋友的面上对你说实话吧!我要是你的上司,会把你绞死在任一棵能找到的树上。”

  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感到很不痛快。任何略显粗鲁或有伤尊严的话,都会使他不愉快。他甚至在任何场合都不喜欢人家对他太亲昵。要是对方官衔特别高,那另当别论。因此,现在他感到十分气恼。“说实话,我会绞死你的,”诺兹德廖夫又重复了一遍。我对你这样心直口快,不是要惹你生气,而是由于够交情。““万事都要有分寸哪,”奇奇科夫显示身价地说。“要是想卖弄这种词汇,就到大兵堆里去卖弄好了,”说完又继续说:“不愿白送,就卖给我好了。”

  “卖给你!我了解你呀,你这坏蛋,你肯出大价钱吗?”

  “嘿,你也够好的啦!

  真有你的!

  你的那些死农奴难道是钻石做的不成?““哼,果然是这样。我算了解你啦。”

  “老兄呀,对不起,你这是哪里来的吝啬鬼秉性!

  你本应当无偿地送给我呀。“

  “那么,听我说,为了对你证明我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就不要任何报酬了。我那匹公马卖给你吧,死农奴算白搭。”

  “对不起,我要公马有什么用?”奇奇科夫说,他对这个建议真的感到遗憾了。“怎么有什么用?

  我是一万卢布买来的,四千让给你嘛。““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不开养马场。”

  “听我说,你不明白:如今我只要你付三千,以后再付剩下的一千。”

  “可是我不需要公马啊!”

  “那就买我的淡栗色骒子吧。”

  “骒子我也不需要。”

  “一匹骒马外加你在我这里见过的那匹灰公马,只要你两千卢布。”

  “但我不需要马呀。”

  “可以去卖掉嘛,在随便哪个集上都会卖到三倍价钱来。”

  “既然你相信能卖出三倍价钱来,那你就自己去卖吧。”

  “我知道准能挣钱,可我想让你也有点赚头。”

  奇奇科夫婉言谢绝他的好意,却直截了当地回绝了灰公马和淡栗色骒马这宗买卖。“那就买几条狗吧。我卖给你的这两条狗,会叫人吓得浑身颤抖的!

  嘴上长着胡子,身上的毛都竖着,象猪鬃似的。肋骨粗得象小水桶,简直不可思议,爪子缩成一个团儿,跑起来都不沾土!““可我要狗干什么?我又不打猎。”

  “我想让你有几条狗嘛。听我说,如果不想买狗,那就买我的手摇琴吧,那手摇琴妙极啦。实话实说,我是花了一千五百卢布买来的,九百就卖给你。”

  “我要手摇琴干什么?

  我又不是爱背着它到处讨钱的德国人。““这可不是德国人背的那种手摇琴。这是一种风琴。仔细瞧瞧:整个儿是红木的。我领你再去看一看!”诺兹德廖夫说着就抓住奇奇科夫的手拉他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奇奇科夫虽然一再用脚蹬着地板不肯迈步,尽管嘴里也一再说他已经见识过那架手摇琴了,可仍然被拽去听了一次马尔布鲁格是怎样出征的。“要是你不肯付现钱,这样办也行:我把手摇琴和我所有的死农奴都给你,你把马车给我,再加三百卢布。”

  “又来了,你让我怎么赶路呢?”

  “我另给你一辆。来,到仓库去,我指给你看!你只要刷一遍油漆,那就是一辆绝好的马车啦。”

  “他真是财迷心窍了!”奇奇科夫暗自想着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扔掉任何马车、手摇琴和形形色色的狗,尽管这些狗肋骨粗得象小桶,爪子攥成一个团儿,令人致信。“马车、手摇琴和死农奴一块儿全属于你啦!”

  “不想干,”奇奇科夫重复道。“为什么不想干!”

  “就是不想干嘛。”

  “你这人真是!

  我看透了,跟你没法儿象好朋友、好伙伴儿那样来往!……现在看来,你是个大骗子!

  “

  “怎么,难道我是傻子?

  你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置买一些对自己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呢?““喂,别说啦。现在我算把你猜透啦。你真是一个坏蛋哪!

  喂,听我说,让我们玩一把牌吧。我把死农奴全押上,手摇琴也押上。““哎,玩牌,输赢就难说了,”奇奇科夫说着,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牌。他觉得两副牌都象做过手脚,牌背面弄的记号真令人可疑。“有什么难说的呢?”诺兹德廖夫说。“一点儿都不难说!

  你只要走运,就能赚大钱。瞧这牌!

  多好的运气呀!“他边说,边发起牌来以引逗对方。”多好的运气呀!

  瞧,好运气找上门来了!瞧,这可恶的九点,我的钱全输在它身上了!我当时就感到它会坑我,但我把眼一闭,心想:‘去你妈的,坑就坑吧,可恶的小子!

  ‘“

  诺兹德廖夫正说着,波尔菲里端来了一瓶酒。但奇奇科夫坚决表示既不玩牌也不喝酒。“为什么不想玩?”诺兹德廖夫说。“由于不想玩。而且说实话,我从来都不爱玩牌。”

  “为什么从来都不喜欢玩?”

  奇奇科夫摇摇头,说:“因为从来不爱玩。”

  “你简直是个傻子!”

  “有什么办法呢?本性如此嘛。”

  “简直是废物一个!我原先还以为你总算是个体面人物,但你却毫不懂事。跟你说不了知心话……你不肯推心置腹!

  跟

  索巴克维奇是一路货,是个笨蛋!“

  “你为什么要骂我?

  我不玩牌难道有罪吗?

  既然你这个人为了这点小事儿都如此斤斤计较,那就光把死农奴卖给我好了。““你屁也休想!本来想白白送给你,但现在你得不到啦!

  你就是拿出三个王国来,我也不给了。你这个骗子,厌恶的砌炉匠!从今以后再不想跟你打交道了。波尔菲里,去对马夫说,不要给他的马添燕麦,光给它们干草吃就行了。“这后一条决定是奇奇科夫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诺兹德廖夫说。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争吵,主客二人还是共进了晚饭,尽管这次桌上并未出现任何名称古怪的名酒,只摆了一瓶什么塞浦路斯酒,这种酒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瓶酸水。饭后,诺兹德廖夫把奇奇科夫带到一间侧室,里面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床铺,说:“这就是你的铺!连晚安也懒得对你说了!”

  诺兹德廖夫走后,奇奇科夫的情绪非常不好了。他埋怨自己,骂自己,后悔不该跟诺兹德廖夫来,纯粹是浪费了时间。但是最后悔的还是他同诺兹德廖夫谈起了要办的正事,考虑不周,象个孩子、象个笨蛋瓜:因为这种事情是根本不能信任诺兹德廖夫的;诺兹德廖夫这人品性不好,他会信口开河,添油加醋,谁知道会乱说些什么,说不定要弄得满城风雨,糟糕,糟糕。“我简直是个混蛋!”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夜他睡得很不好。一些很活跃的小虫子来咬他,使他难受极了,就用手抓挠被咬的地方,说:“让你们跟诺兹德廖夫一起见鬼去吧!“一大早他就醒了。首先做的就是穿上便袍和皮靴穿过院子到马厩去吩咐谢利凡马上套车。回来的路上在院子里看到了诺兹德廖夫,他也穿着便袍,叼着烟袋。诺兹德廖夫向他友好地打了招呼,问他夜里睡得怎样。”马马虎虎,“奇奇科夫很冷淡地答道。”可是我呢,老兄,“诺兹德廖夫说,”一夜睡得糟透了,说起来都难受。昨天弄得浑身难受,好象一个骑兵连在嘴里过了一夜似的。你说奇怪不:我梦见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的?

  难以想象:竟是波采卢耶夫上尉和库夫申尼科夫。““对呀,”奇奇科夫心想,“如果真有人揍你一顿才好哩。”

  “真的!痛极了!我醒了一看,妈的,真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可能是鬼跳蚤。好,你先去穿衣服吧,我马上来找你。管家这个笨蛋,我得去骂他两句。”

  奇奇科夫回到屋里穿衣服,洗脸。等他洗漱完毕,走近餐桌的时候,餐桌上已摆上了茶具和一瓶罗姆酒。餐厅里昨天午饭和晚饭留下的残迹还清楚可见,好象地板刷子根本没有擦过这里。地板上面包屑到处都是,台布上甚至可以看到烟灰。主人自己也没拖延,马上跟了进来,便袍里面什么也没穿,裸露着胸膛,上面长着胡子一般的胸毛。他手里拿着长管烟袋,嘴里喝着茶。有的写生画家非常不爱画那些头发光亮而弯曲的绅士(因为他们象理发馆招牌上的人物),也不爱画头发修剪得短短的绅士,因此,对他来说诺兹德廖夫这副模样就再合适不过了。“喂,你有什么想法?”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玩玩弄死农奴的吗?”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老兄,我想。买,我是可以买的。”

  “卖,我不愿意,这样做不够朋友。我并不想从任何东西上都剥一层皮。玩牌可就是另一码事儿了。唉?玩一把也行吧!”

  “不玩,我已经说过了。”

  “那么交换——干不干?”

  “不干。”

  “那我们就下一盘棋吧;你赢了——就全归你。我手头有许多需要删去的死农奴哩。喂,波尔菲里,拿棋来。”

  “白费事,我不下。”

  “这跟玩牌不一样。这不能靠什么运气,也玩不了鬼:全凭本事。我甚至要预先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下,你还得让我几步呢。”

  奇奇科夫心说:“跟他下棋好了!我棋下得还不错,下棋他也不容易耍赖。”

  “好,一盘定胜负。”奇奇科夫说。“死农奴对一百卢布。”

  “为什么呢?对五十卢布也就够了。”

  “不,五十卢布算个什么赌注?

  最好还是一百卢布,我再给你添一匹中等货色的狗或者镶在怀表链上的金图章。““那好吧!”奇奇科夫说。“你退几步?”奇兹德廖夫说。“这为什么呢?当仁不让。”

  “起码要让我两步。”

  “不行,我下得也不好。”

  “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下了一着棋,说。“我好久没摸棋子了!”奇奇科夫也走了一个棋子,说。“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是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又走了一步棋子,说。“我好久没摸棋子了!”奇奇科夫也走了一步棋子,说。“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是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边说边走了一步棋,并且用衣袖把另一个棋子也带了一步。“我很久没摸!……哎,哎,老兄!这是怎么回事儿?把它退回去!”奇奇科夫说。“把什么退回去?”

  “那个棋子呗,”奇奇科夫说着,并且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看到另一个棋子马上就要变成皇后了。从哪儿来的这个棋子,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不行,”奇奇科夫从桌旁站起身,说,“没法跟你玩。哪有这种走法:三个棋子一块儿走!”

  “怎么会三个棋子一块儿走呢?

  这是弄错了。一个是无意中动的,我把它挪回去就是了。““那另一个棋子呢?”

  “哪一个?”

  “这一个,快要做皇后的这一个!”

  “这倒怪了,你好象不记得啦!”

  “不,老兄,我算过所有的步数,全都记得。你是方才把它拿过来的,它的位置应该在那里!”

  “怎么,该在哪里?”诺兹德廖夫脸一红说。“你呀,老兄,我看,你真能瞎说!“

  “不,老兄,你才能编造呢,不过不成功。”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诺兹德廖夫说。“难道我会捣鬼吗?”

  “我不把你看成什么人,可是今后永远也不跟你下了。”

  “不,你不能不接着下,”诺兹德廖夫怒吼道:“已经开局了嘛!”

  “我有权利不下,由于你下得不老实,不象一个体面人。”

  “不,你胡说,你怎么能这样说!”

  “不,老兄,是你自己在胡说!”

  “我没有耍鬼,你得下,你必须下完这盘棋!”

  “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奇奇科夫严肃地说完,俯到棋盘跟前,把棋子搅乱了。诺兹德廖夫急了,凑到奇奇科夫紧跟前,使得奇奇科夫后退了两步。“我要叫你玩下去!

  你把棋子搅了,没什么,步数我全记得。我们把棋局照原样摆好。““不,老兄,事情到此结束,我不跟你下了。”

  “那你是不想下了?”

  “你自己明白,跟你没法玩。”

  “不,你照直说,想不想下?”诺兹德廖夫说着,离得更近了。“不想下!”奇奇科夫说着,把两只手抬到离脸更近一些的地方以防万一,因为形势的确已经白热化了。这个戒备太及时了,因为此刻诺兹德廖夫的确挥起手……我们的主人公那可爱的胖胖的脸蛋儿很可能有一面要蒙上洗不掉的耻辱;但是那打击幸而被搪过去了,奇奇科夫抓住诺兹德廖夫那两只好寻衅惹事的手,紧紧地握着。“波尔菲里,帕夫卢沙!”诺兹德廖夫狂暴地喊着,挣扎着。奇奇科夫听到他喊人,为了不叫仆人看到这诱人的景象,而且感到握着诺兹德廖夫的手也没有好处,便放开了他的手。这会儿波尔菲里走进来,帕夫卢沙也跟了进来。帕夫卢沙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和这种人打交道是绝对讨不到便宜的。“那么,你是不想把这盘棋下完罗?”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句。“你照直回答我!”

  “这盘棋无法下完,”奇奇科夫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他看到他的马车已经准备停当,好象只等他一个手势谢利凡就会把车赶到门口来,但从这屋里根本无法脱身:门口站着两个鲁莽农奴,膀大腰圆。“那么,这盘棋你是不想下完罗?”诺兹德廖夫又问了一遍。他满脸通红,象火烧的一样。“要是你老老实实地下,象一个体面人,我本来是可以下完的。但现在不能下了。”

  “好哇!你不能下啦,坏蛋!看到赢不了,你就不下啦!

  给我打他!“他愤怒地对波尔菲里和帕夫卢沙喊着,自己也抓起那樱桃木长管烟袋。奇奇科夫吓得面如土色。他想说句什么,但他只感到嘴唇在翕动,却听不到声音。诺兹德廖夫喊着,”揍他!“拿着樱桃木长管烟袋往前冲着,浑身燥热,满脸是汗,好象是在攻取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打他!”他的喊声很象一个不要命的中尉在发起冲锋时向全排士兵喊“弟兄们,冲啊!”似的:这个中尉的蛮横已经出名,因此在关键时刻总要特意下令抓住他的双手。但中尉这时却渴望投入战斗,他头脑发热;看到苏沃洛夫大元帅在眼前驰骋,他挣扎着想冲上去建立功劳。“弟兄们,冲啊!”他喊着,挣扎着,根本没有想到这会破坏经过深思熟虑的进攻计划,没有想到高不可及的耸入云霄的要塞中已有无数只枪口向他瞄准,没有想到他那势单力薄的一个排会象一阵轻烟似地消失在云端,没有想到正有一颗致命的子弹呼啸着,朝他飞来准备切断他那大喊大叫的喉咙。但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表现得象一个冲到要塞墙下的、不要命的、已无理智可言的中尉的话,所以他所攻取的那个要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成是固若金汤的。相反,这个要塞已被吓得魂飞九霄了。他手里想用来自卫的那把椅子已被两个农奴夺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半死不活的,预备尝尝主人的切尔克斯长管烟袋的滋味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但是命运却仁慈地出面拯救了我们主人公的两肋、双肩和其他受过良好保养的部位。忽然间,好象从九霄云外传来了铃铛声,辚辚车声,在门口一辆三套马车停住了,甚至屋里也能听到那跑得浑身滚热的马匹的浓重的响鼻声和喘息声。大家都身不由己往窗外看去:一个蓄着胡子、身穿半军服式上衣的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在门厅里打听了一声就进来了,这时奇奇科夫尚惊魂未定,正处在一个凡人所能遇到的最可恨的境地里。“请问,这里谁是诺兹德廖夫先生?”陌生人问完,看了看诺兹德廖夫——诺兹德廖夫手里拿着烟袋站在那里,又看了看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刚刚从其狼狈的境地中恢复过来:来人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请允许我先问一下,我这是有幸同谁谈话?”诺兹德廖夫走到来人面前说。“本人是县警官。”

  “您有何贵干?”

  “我来向您宣布我得到上级通知:在您的案件审理完毕以后,您将被拘留。”

  “胡闹,什么案件?”诺兹德廖夫说。“您的案件是:您在喝酒状态下曾用树条抽打过地主马克西莫夫,对他进行了人身污辱。”

  “胡说!我见也没见过地主马克西莫夫!”

  “尊贵的先生!

  请允许我向您说明:我是军官。您可以对您的仆人这样讲话,对我可绝对不行!“奇奇科夫这时无心听诺兹德廖夫如何答对,急忙拿起帽子,从县警官身后溜到大门口,跳上马车,吩咐谢利凡扬鞭赶马拼命跑起来。

  第五章

  我们的主人公可吓得魂飞魄散。虽然马车在不要命地跑,诺兹德廖夫的村子也早已被田野、丘陵、山岗遮得看不到了,但他仍然心惊胆战地不断回头张望,总担心马上会有追兵赶来。他喘气都感到困难;他试着把手放到心口上,感到心跳得就象笼子里的鹌鹑似的。“唉,简直折磨死我了!

  这家伙真狠!“接着便恶狠狠地诅咒起诺兹德廖夫来;甚至还用了几个不高雅的字眼儿。有什么办法呢?俄国人嘛,而且还在气头上。而且方才的事情可真不是儿戏。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县警官来得巧,或者再也无法欣赏上帝造的这个世界了!我会象水里的气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既没有留下后代,也没有给未来的子孙留下财产、留下诚实的名声!“我们的主人公是非常关心子孙后代的。这时谢利凡想着:”这个老爷太差劲!

  这种老爷真是少见。真应该唾他一口!你不给人吃可以,马可得喂饱,马是爱吃燕麦的呀。燕麦是马的饭:就象我们离不开粮食一样,马离不开燕麦,燕麦是马的粮食呀。“马看来对诺兹德廖夫也心存不满:不仅枣红马和税务官,就连那花斑马也不太高兴。花斑马虽然总是得到一份较差的燕麦,而且谢利凡给它往槽子里撒的时候,总想先说一句“给你,坏蛋!”可是那终归是燕麦,不只是干草啊,它总是高兴地嚼着燕麦,还要不时地把那大长嘴伸到同伴的槽子里去,尝尝人家的口粮是什么味儿,尤其是当谢利凡不在马厩的时候;但这次却是一色的干草……不好;三匹马都不痛快。但大家这种闷闷不乐的心绪不久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断了。大家,包括马车夫本人在内,都是在一辆套着六匹马的马车撞到他们车上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坐在车里的女眷们的喊叫声和马车夫的辱骂恐吓声差不多就像在他们头上爆发的炸雷。那车夫骂道:“哎呀,你这个混蛋;我一直在对你喊:‘往右拐呀,迷糊,往右拐!

  ‘你喝醉了,怎的?“谢利凡已觉得了自己理亏,但是俄国人是不喜欢公开认错的,所以便拉开架式回骂道:”你怎么赶的车?

  眼睛押在酒馆里啦?“说完便开始向后倒车,想从人家的车套里挣脱出来,但白费事,车套全都搅缠到一起了。花斑马好奇地闻着两边的新朋友——它插到对方的两匹马中间。这时车里的女眷惊慌失色地在注视着这一切。女眷中一位是老太婆,另一位是年龄在二八的妙龄女郎,一头金黄色的秀发梳得精巧而可爱。椭圆的脸蛋儿红中透白,鲜艳娇嫩——就象一个新下的鲜蛋拿在管家婆黢黑的手里对着太阳看的时候阳光透射过来的那种颜色。她那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好像被明亮的阳光照射得通明透亮。这时她吃惊地张着嘴唇,眼里含着眼泪——这一切在她身上显得那样可爱,以致我们的主人公足足呆看了她好几分钟,丝毫没有理会两家的马匹和车夫之间发生的纠缠。”赶开呀,你这个新城的迷糊!“对方的车夫喊着。谢利凡向后拽了拽套绳,对方也往后拽了拽套绳,两边的马都朝后退了几步,但又凑到一起了,原来两边的车套绞成一团。这时,花斑马对它的新朋友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肯从意外陷进去的车辙里退出来。它把大长嘴放到新朋友的脖颈上,好似在对着人家的耳朵说悄悄话呢,——大概说的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混话吧,因为那位新朋友在不停地扇动着耳朵嘛。见有这种热闹,村里的农夫都赶来了——村子幸亏离的不远。这种热闹对农夫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盛事,就象德国人看到了报纸或俱乐部似的。不一会儿马车旁边便挤得人山人海。村里就只剩下老太婆和小孩子了。绞到一起的车套解开了。花斑马长脸被打了几下,后退了几步。可那几匹外来的马呢,弄不明白是因为舍不得同新朋友分手呢,还是仅仅由于犯了糊涂,总之,不管车夫如何鞭打,它们总是寸步难行,象钉在那里一样。农夫们的关切心已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人人争先恐后地出谋划策:“去,安德留什卡,去牵右边的帮套,米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

  骑上去呀,米佳伊大叔!“

  米佳伊大叔留着火红的胡子,又高又瘦,骑到了辕马上,好象村里的那个钟楼,或者更象井边打水用的吊杆。车夫抽了几鞭子,可是无济于事,米佳伊大叔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停下,停下!”乡下人说道。“米佳伊大叔骑到帮套上去,让米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米纳伊大叔膀阔腰圆,胡子漆黑,象墨一样,肚子大得就象一只足够供全集市冻得发抖的人喝热蜜水用的大茶炊。他高高兴兴地骑上了辕马,辕马被压得差不多要趴到地上了。“这回行啦!”乡下人喊着。“打呀,打它!

  给那个黄骠马一鞭子,它象只懒蚊子站在那里支棱着腿儿!“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看到不管怎么打也无济于事,便两人都骑到辕马上,让安德留什卡骑到帮套上。车夫最后失去了耐性,把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都赶了下来。他这样做算对了,由于马身上已经热气腾腾,好象一口气赶了一站路似的。他让马休息了一会儿,马就自动架着车走了。在这整个过程中,奇奇科夫一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个陌生的姑娘。他有几次想跟她谈谈,但是没有找到机会。女眷那辆马车终于驶去了,容貌清秀、体态轻盈的姑娘如梦幻般地消失了,剩下的又只是一条大道,一辆马车,读者熟悉的那三匹马,谢利凡,奇奇科夫和一片平坦空旷的田野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在粗鲁、贫苦和龌龊的社会底层还是在冷漠无情、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中间,每个人都可能碰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景象,这景象足以激起一种同他命中注定要体验一生的那种感情迥然不同的感情,虽然这种事情或许只有一次。不管我们生活中充满着怎样的悲哀烦恼,都可能有一丝灿烂的喜悦快活地一闪而过,正象一个偏远穷苦的村庄有时也突然会有一辆漂亮的马车驶过一样,那金碧辉煌的挽具、膘肥体壮的骏马和闪闪发光的车窗玻璃,使得除了农家大车以外再无所见的乡下人张着嘴,拿着帽子,久久地呆立在那里,尽管那辆奇异的马车已经飞驶而去,早就渺无踪迹了。那位金发女郎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说里,又马上消失了。那时的奇奇科夫要是换上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无论这小伙子是个骠骑兵,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初入仕途的青年,——天哪!

  他心里什么样的深情不会被唤醒,不会被触动,不会激荡起来呀!他会怅然若失,久久地呆立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忘记了赶路,忘记了耽搁误事会受到责备和控诉,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使命,忘记了世界,忘记了宇宙中的一切。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已届不惑之年,而且为人冷静谨慎。但连他也产生奇思异想,而且想了很久,不过他的想法是慎重的,并不是漫无边际的,有些想法甚至可以说很实际。“小妞儿不错!”他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自言自语地说。“但她身上主要是什么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来是刚刚从寄宿学校或贵族女中毕业出来,她身上还丝毫没有常言所说的婆娘气,总之,没有婆娘们身上那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她如今仍是个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质朴的:想说就说,爱笑就笑。她现在还没有定型,可以出息成一个完美的人,也可以变成一个废物,而且准会变成一个废物!只要她的妈妈和婶子大娘们一插手,不用一年的工夫她就会变得婆娘气十足,变得连她的亲爹都认不出她来。哪儿来的傲慢与做作呢;她会按照谆谆教诲行事,开始冥思苦想,苦苦思索:该跟什么人说话,怎样说,说多少,该看谁,怎样看;她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地怕多说了话;终于连自己也糊涂了,结果便开始一辈子说起谎话来。真是鬼知道会出脱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他略停片刻,又接下去:“应该打听一下她是谁家的闺秀,她的父亲是什么人?是个品德高尚的殷实地主还是个做官捞了一把的正人君子?这个姑娘如果能有二十万卢布嫁妆,那可真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呀。这可是一个体面人的好福气呀。”那二十万卢布诱人地在脑海里闪烁着,使他不由得暗自责怪自己为什么在排解马车纠纷的时候没有趁机向马夫或前导马御手探听一下车上的女眷是谁家的。但是,索巴克维奇的村庄不久就展现在眼前,驱散了他的胡思乱想,使他开始考虑起他所关注的那件大事来。他觉得这个村子很大。两片树林——一片桦树林,一片松树林,颜色一深一浅,象两只翅膀伸展在村子的左右两侧。村子中央可以发现一座带阁楼的木造住宅,红色的房盖,深灰色或者说炉灰色的墙壁,如同我国军屯区和德国移民区所盖的那种房子。能看得出来,在建造这座房子的时候,建筑师曾同房主的喜好进行过不懈的斗争。建筑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主张对称;房主呢——却喜欢舒服,显然因此才把一边儿的窗户全砌死了,在这些窗户所在的地方只开了一个小窗,那大概为的是照亮暗淡的贮藏室。正面三角门饰虽经建筑师力争,但终究未能筑在房子的正中间,因为主人吩咐把边上的一根圆柱撤掉,最后原来设计的四根圆柱便只剩了三根。院子是用特别粗的原木栅栏围起来的,极为坚韧。可见,这位地主对坚固性颇为关注。马厩、仓库、厨房也都是又重又粗的原木盖的,千秋万代不会倒塌。农民住的房舍建造得也很精致:墙壁的木头没有刨光,也没有雕花和其他装饰,但是活儿却做得牢固结实,无可指责。就连水井也是用一般只有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种结实的槲木构架的。总之,奇奇科夫所见到的一切都坚实牢靠。马车到大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窗口差不多同时探出两张脸来:一张是戴着包发帽的女人脸,又窄又长,象根黄瓜!另一张是男人脸,又圆又大,象俄国做巴拉莱卡琴用的那种葫芦,顺便说说,这种琴轻便,两根弦,二十来岁的机灵小伙子常常用它装装门面,对聚拢来听他拨弄琴弦的那些白胸脯白脖颈的姑娘们,挤眉弄眼,打打口哨。闲话少说。且说那两张脸张望了一下又同时缩了回去。一个仆人从门里走出,穿着灰色的短上衣,浅蓝色的立领。他把奇奇科夫领进穿堂,主人也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一看到客人,便简洁地说了一声“请!”就把他领进屋里去了。奇奇科夫看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觉得索巴克维奇这次极象一只中等个头儿的熊。而且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地道道的熊皮色,衣袖长,裤腿长,两脚迈起步来歪歪斜斜的,时常踩到别人的脚上。脸色火红,象铜钱的颜色。大家明白,世界上有许多脸造物主并没有肯费许多工夫去精雕细琢过;对这种脸,造物主没有肯用锉呀凿子呀之类的小工具,只是抡起斧子就砍:一斧子砍出个鼻子,另一斧子砍出两片嘴唇,再拿大钻钻出两只眼,没有再仔细推敲,说了声“活!”就打发他到这个世界上来了。索巴克维奇就是用这种方式造出来的一个最坚固的美妙的形象:他的上半身比下半身更有特点:脖颈丝毫不转动,因而他很少看谈话的对方,谈话时总是看着壁炉角儿或者房间门。他们穿过餐厅的时候,奇奇科夫又看了索巴克维奇一眼:是个熊!地地道道的熊!真是再巧不过了:连他的名字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都使人联想到熊。奇奇科夫知道他有踩人脚的习惯,所以落脚时便很小心,并且让他走在前边。主人好象自己也感觉到有这么一个缺点,所以马上问道:“我没有骚扰您吗?”奇奇科夫道了谢,说暂时还没有受到任何骚扰。进了客厅,索巴克维奇指了一下圈椅,又简洁地说了声:

  “请!”奇奇科夫落座的时候,看了一眼墙和墙上的画儿。画上是一色的英雄好汉,都是些希腊将领的全身像:有穿着红军裤绿军服、鼻上戴着眼镜的马弗罗科尔达托,还有科洛科特罗尼、米阿乌利、卡纳里。这些英雄好汉都是大粗腿、大胡子,让人看了不禁要心惊胆颤。在这些希腊彪形大汉中间,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和出于什么企图,也挂了一张瘦小的俄国将领巴格拉季翁的画像(画的下部是一些小军旗和小炮),而且镶在一个最狭小的镜框里。接下去的是希腊女英雄波别利娜,她的腿要比充斥于现代社交场合的那些花花公子的腰还粗。主人自己是个健壮的人,因此他好象也想用一些强壮的人来装饰自己的房间。波别利娜旁边,紧挨着窗口,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毛色灰暗带白斑点的鸫鸟,样子非常象索巴克维奇。主客两人刚刚沉默了两分钟,客厅的门就开了,走进来一位女主人。这位太太身材很高,头戴包发帽,帽带儿是家制染料改染的。她稳步走了进来,直直地挺着头,象一株棕榈。“这是我的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索巴克维奇说。奇奇科夫走过去吻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的手,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几乎是把手径直塞到他的嘴唇上去的。这一刹那间奇奇科夫留意到她的手是用腌黄瓜的水洗干净的。“亲爱的,给你介绍一下,”索巴克维奇补充说:“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是我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家里有幸认识的。”

  费奥杜利娅。伊万诺夫娜也简洁地说了声“请”,头象扮

  演女王的女演员似的摇了一下,请奇奇科夫落座。她接着也坐到长沙发上,戴上细羊毛围巾,就再一动也不动了,甚至连眼睛和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奇奇科夫又扬起头来,又看到了大粗腿、大胡子的卡纳里以及波别利娜和笼中的鸫鸟。足足有五分钟的光景,大家都保持沉默,仅有鸫鸟看到木笼子底儿上有粮粒,去啄食,嘴触到木板上发出了咚咚声。奇奇科夫又看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高度坚固、极其笨重的,同屋子的主人有出奇相似之处;客厅的一角放着一张胡桃木大肚子写字台,四条怪诞的桌腿又矮又粗:活象一只熊。桌子,圈椅、靠背椅,一切都带有种笨手笨脚、令人吃惊的特性,——一言概之,每件东西,每把椅子都好象在说:“我也是索巴克维奇!”或者:“我也很象索巴克维奇!”

  “我们在公证处长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家里曾念叨过您,”奇奇科夫看到谁也不愿说话便先开了口,“那是上个星期四。大家在那里玩得非常愉快。”

  “是的,我那次没到处长府上去,”索巴克维奇说。“真是个好人!”

  “谁?”索巴克维奇看着壁炉角儿说道。“处长呗。”

  “也许这是您的错觉:这样的混蛋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呢。”

  这种颇为偏激的评价使奇奇科夫感到有些不高兴,可是他恢复常态以后便接着说:

  “当然,人都不是没有缺点的,不过省长却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哪!”

  “省长是少有的好人?”

  “是的,不对吗?”

  “世界上头号贼!”

  “怎么,省长是贼?”奇奇科夫说,他丝毫理解不了省长怎么会成了强盗。“坦率地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补充说。“不过,请恕我直言: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像呀;相反,他的性格里倒是太多了点温柔。”因此他把省长亲手绣钱包儿的事也拿出来作论据,而且把他脸上的那副慈祥神情赞扬了一番。“脸上的神情也是一副强盗相!”索巴克维奇说。“给他一把刀子,让他到大道上去——他会杀人的,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把人杀了!他和副省长都是一路货——暴君虐主。”

  奇奇科夫心想:“噢,他跟他们不和。跟他谈谈警察局长看看怎样?警察局长好象是他的好朋友。”因此便说:“不过,至于我呢,直说吧,警察局长是我最喜欢的。他的性格那么耿直、开朗;脸上也显露着一种憨厚的神情。”

  “那是个骗子!”索巴克维奇很冷峭地说。“他出卖了你,骗了你,还会跟你坐到一起吃饭哩!我清楚他们这些人:都是些骗子;全市都是这样:骗子骑在骗子身上,还用骗子来赶。全是些出卖基督的坏蛋。那里只有一个正经人:检察长;可那家伙呢,真的,却是一头蠢猪。”

  听了这些歌功颂德的评论——尽管略嫌简略一些,奇奇科夫看明白:其他官员就不必再提了;他也想起来:索巴克维奇是不喜欢说任何人好话的。“怎样,亲爱的,吃饭去吧,”夫人对索巴克维奇说。索巴克维奇说。“请!”随后,主人和客人走到放着冷盘儿的小桌旁,照例各自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点儿冷食,——冷食同辽阔的俄国城乡各地一样,就是各种盐渍的能开胃的东西。接着,大家就向餐厅走去。女主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前头,象一只举止文雅的母鹅。一张窄小的餐桌,摆了四份餐具。第四个位置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位女士,很难推断出她是何许人:是太太还是姑娘,是亲戚,管家婆,还是寄居在别人家的普通食客;她没有戴包发帽,三十岁上下,包着花头巾。有些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作为独立实体存在的,而是作为无关大雅的斑点附着在其他实体上。她们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头总是保持着同样的不动的姿势,你差不多要把她们当成屋里的摆设了,你心里会想,她们的嘴生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一到使女室或者贮藏室,她们就判若两人啦!

  “亲爱的,今天的青菜汤很好!”索巴克维奇说,他喝了一口菜汤,从盘里拿了一大块杂馅包子——这是配汤吃的名菜点,是羊肚儿里楦上荞麦饭、牛脑子和蘑菇茎做的。“这样的包子,”他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说道:“您在市里是吃不到的,鬼知道他们会塞给您什么!”

  “可是省长公馆的饭菜不错呀,”奇奇科夫说。“您知道那是用些什么东西做的吗?

  您知道就不会吃啦。“

  “怎样做的我说不出,不能随意论断,可是那猪排和炖鱼却是极好的。”

  “这是您的错觉。我可明白他们在市场上买些什么东西。那个坏蛋厨子,跟法国人学,到市场上买一只公猫,剥掉皮,就送到桌上来充兔子。”

  “哎!你怎么说这么恶心的事,”索巴克维奇太太说。“怎么办呢,亲爱的,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嘛;不能抱怨我,他们都是这样做的呀。不管是什么废物,要是咱们家的阿库利卡早就扔到——请原谅——扔到泔水桶里去了,但是他们却拿它煮汤!往汤里放!放到汤里去!”

  “你在吃饭的时候总爱说这类令人作呕事儿!”索巴克维奇太太又指责了一句。“亲爱的,有什么办法呢,”索巴克维奇说:“又不是我这样干的,但我要当面对你说:我决不吃乌七八糟的东西。青蛙就是用糖包起来,我也不往嘴里放,牡蛎也不吃:我知道牡蛎的样子象什么。请吃点儿羊肉,”

  他又转身对奇奇科夫说:“这是羊肋配米饭,不是城里老爷们厨房里做的那种羊肉,他们用的肉都在市场上放了四五天了!这都是德国博士和法国博士们想出来的:为了这个,我真想全绞死他们!他们想出了什么饮食疗法,用少吃挨饿的办法来治病!他们德国人文弱,不吃东西行,他们以为俄国人的胃也受得了!不,全是他们的无稽之谈,全是”说到这里,索巴克维奇甚至气愤地摇了一下头。“他们高谈文明、文明,但是这种文明——呸!

  真想用个别的词,但是吃饭时说不合适。我家里不这样。我是吃猪肉——就来只整猪;吃羊肉,就来只全羊;吃鹅,就把整鹅端上来!

  我宁愿吃两样菜,但要吃得心满意足。“索巴克维奇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话:他把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盘子里,肉吃光了,骨头也啃了,还把每块骨头嘬了一遍。“这家伙倒挺会吃。”奇奇科夫心想。“我家里不这样,”索巴克维奇用餐巾擦着油手说,“我家里不这样,不象普柳什金:有八百个农奴,吃住还不如我家放牲口的!”

  奇奇科夫问道。“这普柳什金是什么人?”

  “混蛋一个,”索巴克维奇答道。“小气得难以想象。监狱里带镣铐的犯人也比他生活得好:人全叫他给饿死了!”

  “真的!”奇奇科夫殷勤地接过话茬说,“您是说他家的农奴死的多吗?”

  “大批大批地,象死苍蝇似的。”

  “真象死苍蝇似的?请问他住得离您这里有多远?”

  “五俄里。”

  奇奇科夫喊了一声,“五俄里!”他甚至感到了微微的心跳。“那么从您家大门出去,是往右拐呢还是往左拐?”

  索巴克维奇说。“我劝您不要打听去这条老狗家的路!

  到任何一个下贱地方去也比到他家去更能得到宽恕。““不,我打听并无任何目的,不过是想了解一下各地情况,”奇奇科夫答道。羊肋之后,端上了奶渣饼,每个都比盘子大得多;不久又端上了大火鸡,个头儿赛牛犊,里面塞满了馅:鸡蛋啦,大米饭啦,猪肝啦,以及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都是塞在鸡肚子里。午餐至此结束。离开餐桌的时候,奇奇科夫觉得自己的体重增加了足足一英镑。主客一块儿来到客厅,客厅里已摆好了一小碟果酱,不是梨酱,不是李子酱,也不是什么别的野果酱,但客人和主人都没有动它一下。女主人出去往别的小碟里盛果酱去了。趁她不在,奇奇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维奇谈正事,索巴克维奇在饱餐之后,嘴里咕咕噜噜,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躺在圈椅上,手一会儿划划十字,一会儿捂着嘴。奇奇科夫对他说道:“我想同您谈一件小事。”

  “又拿来一碟儿蜜糖!”女主人端着一个小碟儿进来了。“蜜糖煮萝卜!”

  索巴克维奇说。“我们等会儿再吃!”

  “你先回屋去吧,我要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脱掉燕尾服,稍稍休息一会儿!”

  女主人要吩咐人送鸭绒被子和枕头来,男主人说:“不用啦,我们坐在圈椅里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因此女主人就走了。索巴克维奇把头微微低下,准备聆听事情的内容。奇奇科夫不知为什么,兜了个大圈子,话题拉得很远,先谈了一下整个俄国的概况,大大赞扬了一番它的辽阔广大,说甚至古代罗马帝国也没有这么辽阔广大,外国人的惊讶是不足为怪的……索巴克维奇一直低头听着。奇奇科夫接着说,这个国家的光荣是无与伦比的,但是根据这个国家目前的规定,那些已经结束了生存活动的农奴,在新的农奴丁口登记之前,依然跟活着的农奴一样计数,为的是不以大量繁琐而无用的手续增加官署的负担,不使本已极为复杂的国家机构更加复杂……索巴克维奇仍在低头听着——这种做法虽然是正确的,但由于需要象替活农奴那样为他们纳税而使许多农奴主感到负担过重,他个人对索巴克维奇心怀敬意,甘愿承担部分确属沉重的负担。主要的意图,奇奇科夫表述得极为审慎:

  尽量没有把死农奴说成死农奴,但只是说成不复存在的农奴。索巴克维奇仍然是低头倾听着,脸上没有显出一丝儿其他表情的东西。好象这具躯壳里没有灵魂,换句话说,他的心灵,却根本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象民间故事讲的那个长生不老、为富不仁的干瘪老头子似的,把灵魂埋在深山里,上边又罩上一层厚厚的外壳,因此不管灵魂深处如何翻腾,表面上却毫无震荡的踪迹。“怎样?”奇奇科夫说完,期待着回答,怀着不无焦虑的心情。“您需要死农奴?”索巴克维奇问道,他的语调极为平淡,毫无惊奇的表示,好象谈的是粮食。“是的,”奇奇科夫答道,为了表达得隐瞒一些,他加了一句:“不复存在的农奴。”

  “有啊,为什么没有呢”索巴克维奇说。“既然有,那您无疑……将愿意摆脱他们罗?”

  “请原谅,我愿意卖,”索巴克维奇说着,他稍稍地抬起了头,因为他已经看到买主在这笔交易里定有利可图。奇奇科夫暗想:“妈的,这家伙没等我张嘴就先张罗卖了!”于是出声地问道:“比方说,卖多少钱呢,其实讲金钱,对这种东西……倒有点少见哩”

  “为了不跟您耍谎,一百卢布一个吧!”索巴克维奇说。“一百一个!”奇奇科夫叫了起来,他瞪着对方的眼睛,张着嘴,摸不清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索巴克维奇笨拙的舌头转动不灵,把一个数字说成了另一个数字。

  么,难道你觉得贵吗?”索巴克维奇问道,“您给个什么价呢?”接着又继续说道“我给价!

  我们大概是没有听懂对方的话,忘记谈的是什么东西啦。也许是搞错了,说实话,我觉得八十戈比一个,就是最好的价钱啦!““八十戈比——这算什么价!”

  “据我看,我想,不能再多了。”

  “我可不是在卖草鞋呀。”

  “但是这可也不是活人哪。您也得承认。”

  “您认为能找到一个傻瓜把一个注册农奴用几个戈比就卖给您吗?”

  “但是请问:您为什么把他们说成是注册农奴?

  这些农奴早就死啦,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空名罢了。但是为了不多费口舌,每个给一个半卢布,再多是办不到了。““这样的价钱亏您能说得出口!要买就给个价钱吧!”

  “办不到啊,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办不到啊:请相信我的良心,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奇奇科夫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是毕竟又给加了半个卢布。“您何必这样吝啬呢?”索巴克维奇说。“不贵,确实!别人会骗您,卖给您一些废物而不是农奴;我卖给您的却象又大又好的核桃,个个都是好货:不是结实的庄稼汉就是手艺人。您考虑一下,比方说马车匠米赫耶夫吧!他专做弹簧马车从来不做别的马车。并且不象莫斯科做的用一个小时就坏,他做的可结实啦,自己又能钉又能漆!”

  奇奇科夫本想开口指出米赫耶夫早就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维奇,正如俗话所云,口若悬河,谈兴大发,(他从哪儿来的一股善于辞令的劲儿呢)

  :“那个木匠——软木塞斯捷潘呢?

  我拿脑袋押注,您在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庄稼汉。他的力气可大啦!身高三俄尺零一俄寸!他要是到近卫军当兵,上帝知道会给他个什么衔。“奇奇科夫又想开口指出“软木塞”也已不在人世了;但是索巴克维奇话语滔滔不绝看来是停不下了,他也只好听下去。“米卢什金这个砌炉匠!他能在随便什么房子里砌炉子。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是鞋匠:攮一锥子就做出一双皮靴来,他滴酒不沾,您说声谢谢就行了!再说叶列梅。索罗科普廖欣!这个庄稼汉一个能顶所有的农奴:他到莫斯科去做买卖,每回仅代役租一项就交给我五百卢布。瞧瞧这是一些多么心灵手巧的人!这可跟普柳什金卖给您的不同。”

  “可是对不起,”奇奇科夫终于插上嘴了,他对这种看来永无止境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很是感惊讶:“您何必要列数他们的本事呢,再有本事也没有用了。都是些死人嘛。正象俗语所说的那样,死人连支撑篱笆也用不上啊。”

  “死当然是死啦,”索巴克维奇好象记起来这些农奴真的已经死了,恍然大悟,但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话又说回来啦:现在被认为是活着的那些人又怎样呢?

  算得了什么呢?

  是些苍蝇,哪里是人。“

  “可是他们总还是实实在在的活人哪,可您说的那些已经是幻影了。”

  “不对,不是幻影!

  我可以对您说,象米赫耶夫这样的人,

  那大块头,这个房间是进不来的;您是找不到的:不,他可决不是幻影!

  两只膀子力大无穷,一匹马都没有他的劲儿大;我想请教一下,您在另外什么地方能找到这样的影幻!“后边这段话,他已是对着墙上挂的巴格拉季翁和科洛科特罗尼的画像说的了,——人们谈话时常有这种情况:谈话的一方突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向偶然来到的第三者说而不是向对方说,尽管这个第三者可能是不曾相识的,而且说话者也明知道从他嘴里是既听不清回答、也听不到什么意见和赞同,却硬是要把目光投向他,好象希望他能来评评理;而那陌生人呢,一时会微感困惑,不知道是遵守必要的礼仪站一会儿就走开好还是就他丝毫没听到的问题发表意见好呢。”不,不能超过两个卢布,我不能给了,“奇奇科夫说。”那么,为了使您不抱怨我要价高,而且我也不愿意让您占多大的便宜,那就七十五个卢布一个吧,真的,不过要给钞票,由于是熟人嘛!“奇奇科夫心想:“他怎么,真把我当成傻瓜啦。”继续说道:“我真觉得奇怪:我们俩好象,在演一场喜剧,否则我无法理解……您好象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有修养。本来是不足挂齿的东西。这种东西值什么钱呢?有什么用呢?”

  “您现在想买,可见是有用的。”

  听了这话,奇奇科夫只有咬住嘴唇,找不出话语来答对。他刚一开口说了点个人的家庭原因,索巴克维奇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不需要知道您家里的人事关系:我不过问别人的家务事,这是您的事。您需要的是农奴,我就卖给您,您买不成会悔恨的。“奇奇科夫说。“两卢布一个,”

  “唉,您真象俗话说的雅科夫养的喜鹊,学会一句话,应付万般事;看上了两个卢布,跨上就不肯下来了。您给个价钱吧!”

  奇奇科夫心想:“妈的,让这条狗买核桃吃去吧!

  再给他加半个卢布。“

  “那么,我再加半个卢布。”

  “那么,我也说个最后的价儿:五十卢布!说实话,再贱您在什么地方也买不到这么好的人手啦!我赔本卖。”

  “贪婪鬼!”奇奇科夫暗自骂了一句,接着就带着几分惭愧的神情说:“实际上有什么……我在别处不花钱就能拿到手。好象是惹不起的东西;任何人都会高高兴兴地推给我,只图尽快摆脱负担。只有傻瓜才会攒在手里为他们纳税呢!”

  “但是您知道吗,这种买卖——我只对您说说,因为我们有交情——一般是不允许的,我或是别人一讲出去,这种人就会信誉扫地,没有人再会跟他打交易,办事情啦。”

  “好家伙,来这一着儿啦!”奇奇科夫仔细想了一下,摆出一副颇为严肃的态度说:“您愿意怎么想,请便,我买他们可不是象您猜测的那样有什么用途,而是由于我有这种癖好。两个半卢布不愿卖,那就再会啦!”

  索巴克维奇心想:“一毛不拔,他还颇有主意!”

  “好啦,不跟您争了,三十卢布一个,拿去吧!”

  “不,再会吧!我看您不愿意卖,”“别急,别急!”索巴克维奇说,握着奇奇科夫的手不放,还踢了他的脚一下。因为我们的主人公忘记了提防,只好受到惩罚:用一只脚跳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着。“请原谅!我好象骚扰了您。请,坐到这儿!请!”说完,他把奇奇科夫安置在圈椅里,他的动作竟然相当灵巧,很象一只经过训练的熊会打滚,并且在听到“狗熊,学学小孩子怎样偷豆子!”或者“狗熊,学学娘儿们怎样洗澡!”便会做出各种把戏来一样。“真的,我白浪费时间,我有急事。”

  “坐一会儿,我立刻对您说一句您喜欢听的话。”说完,索巴克维奇便凑到奇奇科夫跟前,好象要告诉他一件秘密似地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降到四分之一怎么样?”

  “您是说二十五卢布?

  不行,不行,即使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都不给,一个钱不加了。“索巴克维奇不吭声了。奇奇科夫也不吱声了。沉默持续了约摸两分钟。鹰钩鼻子的巴格拉季翁从墙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交易。索巴克维奇最后问道。“您最后的价儿是多少?”

  “两个半卢布。”

  “真够呛,哪怕一个给三卢布呢!

  您把一个人的价值看得跟一个蒸萝卜一样。““办不到。”

  “唉,拿您真没办法,吃亏就吃亏吧,好吧!谁让我有这么个怪脾气呢:我不能让亲近的人伤心。为了事情办得妥贴,我想还得去办个契约吧。““当然。”

  “您瞧,果然还得进城一趟。”

  买卖就这样讲妥了。两人决定明天就到城里办买卖契约。奇奇科夫要求开一份农奴名单。索巴克维奇欣然同意,并且马上走近写字台亲手写起来,他不仅写下了人名,而且还附注上了每人的长处。奇奇科夫因无事可做,便站在背后端详起他那魁梧的身躯来。他的后背,象维亚特卡种矮马那样宽;两条腿,宛如摆在人行道边儿上的铁桩子那样粗。奇奇科夫不由得暗自感叹:“哎,你真是得天独厚啊!真象俗语所说的:样子裁得虽不好,针线却地道!你生来就象一只熊,或是乡僻生活、耕田种地、同乡下人打交道把你变成了一只熊,使你成了一个贪婪鬼?但是,我认为,即使你受到了时髦的教育,飞黄腾达,住在彼得堡而不是在穷乡僻壤,你依然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全部差别仅仅在于:现在尝完了一个盘子的大奶渣饼,还能就着米饭塞下半扇羊肋,而那时你也许只会吃点地蕈煎肉排。而且,现在你掌握的农奴:你跟他们和睦相处,当然不会欺侮他们,因为他们是属于你的,否则于你自己不利;那时在你手下的是官吏,由于你感到他们不是你的农奴,你就会狠狠地毒打他们,或者你会假公济私!不,一个贪婪鬼一旦把钱攒到手心里,是决不肯把手松开的!如果把他的手硬掰开一两个手指头,那结果会更糟。假如他懂了点儿哪一门科学的皮毛的话,在他占据了比较显要的地位以后,会使真正懂得这门科学的人尝到厉害。他会说:‘让我露一手!

  ‘他会杜撰出那么聪明的办法来,使许多人身受其苦……唉,如果这些贪婪鬼全死光了,那该多好!“索巴克维奇转过身来说。“名单写好了。”

  “写好啦?给我看看!”奇奇科夫草草一看,名单清楚明白地使他惊奇:那上边不仅详尽地写明了每人的手艺、称呼、年龄和家庭状况,而且在页边上还特别标了每人的嗜酒程度,品性——一句话,看着都令人高兴。“现在请给定钱吧!”

  “到城里我会一次付清的。给定钱干什么?”

  “这是规矩嘛,您知道,”索巴克维奇答道。“我不知道怎么给您。我身边没有带钱。噢,只有十卢布。”

  “十卢布算什么!起码应该给五十呀?”

  奇奇科夫推托起来,说身边没有钱;但索巴克维奇却一口咬定他带了钱,他只好又掏出一张钞票来,说:“好吧,一共是二十五。再给您十五,不过要请您列个收据。”

  “唉,要收据干什么?”

  “最好还是有个收据。您知道,这年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好吧,把钱拿过来呀!”

  “钱就在我手里!

  拿过去干什么?

  写好了收据,您立刻就可以拿到。“

  “请原谅,这样我怎么能写收据呢?我得先拿到才行。”

  奇奇科夫松了手,把钱给了索巴克维奇。索巴克维奇走到桌子跟前,左手拿着钞票,右手在一张纸条上写道:出卖注册农奴预收定金二十五卢布钞票,此据。写完收据,他又检查了一遍钞票。“票子是旧了一些!”他拿起一张钞票对着光亮看着说,“也破了一点儿,不过既然是朋友办事就不要计较这个了。”

  “贪婪鬼,贪婪鬼!”奇奇科夫心想。“外加老奸巨滑!”

  “不要女的吗?”

  “谢谢,不要。”

  “我要价不高。看面子,一卢布一个。”

  “不需要女的,不要。”

  “好吧,既然不要,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不能强求口味一致,正如俗语所说,有人喜欢神甫,有人钟情于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嘛。”

  奇奇科夫告别时说。“我还想请求您一件事:这桩交易只能你我知道,”

  “当然。第三者没有必要搀和进来;知己朋友之间办事,那就永远应当够意思。再会!枉驾来访,多谢;今后也请记住:要是有空闲时间,请来吃顿饭,坐一坐。要么在什么事情上我们还能彼此效劳呢。”

  奇奇科夫坐上马车,心中骂道。“可别这么效劳了!”

  “一个死农奴竟敲了我两个半卢布,真他妈的贪婪!”

  他对索巴克维奇的做法颇为不满。无论如何,毕竟是熟人,在省长家里和警察局长家里都见过,但是办起事来竟完全跟陌生人一样,一些废物还要钱!马车驶出大门,他回头看了一下,看到索巴克维奇还站在台阶上,好象在等着看看客人朝那儿走。“现在还站在那里!坏蛋,”他咬着牙说了一句,吩咐谢利凡先拐到农舍那边去,以便索巴克维奇从大院里看不到马车的去向。他想去找普柳什金,因为索巴克维奇说过,普柳什金家里农奴象苍蝇似地一批一批地死,但是他又不愿意让索巴克维奇知道。马车走到村边,他看见一个乡下人扛着路上拾到的一根粗大的原木象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似地往家里拉,他就把这个乡下人叫住了。“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门口,还有哪条路能去普柳什金家?大胡子!”

  乡下人好似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不知道吗?”

  “不知道,老爷。”

  “哎呀,你呀!

  头发都白了,不晓得那个不让农奴吃饱饭的吝啬鬼普柳什金?““啊!带补钉的,带补钉的!”乡下人叫道。在“带补钉的”这个形容词后边,他又加了一个名词,并且加得很成功,但是在上流社会的语言中并不使用,所以我们就把它省去了。不过读者可以猜到这个词用的很准确,因为,虽然乡下人早就从视野中消失,马车也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可是奇奇科夫仍坐在车里笑个不停哩。俄国民众的表达能力是强的!他们只要赏给谁一个绰号,这个绰号就会贴到他身上,在职也好,离职也好,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边也好,他就永远要带着它了。而且不管他日后怎样使尽心机,如何为自己制造高雅的声望,哪怕是雇一些使笔杆子的人给他续上古代大公的家谱丝毫也无济于事:这就象乌鸦似地扯开嗓子为自己大喊大叫,使人一听就明白这鸟儿的经历。准确说出来的字眼儿,就和写出来的一样,是用斧头砍都砍不掉的。从俄罗斯深处流露出来的词句是多么正确啊,因为那里没有德国人、芬兰人或任何其他民族的影响,一切都是浑金璞玉般的生动泼辣的俄罗斯智慧,要说什么,用不着象抱窝鸡似地趴在那里冥思苦想,信手拿来一个字眼儿,就马上会贴到你身上——象一张永久有效的护照,用不着再补充你的鼻子和嘴唇长得什么样——只这一个字眼儿就足以把你从头到脚描写得惟妙惟肖了!

  正如在虔诚的神圣的俄罗斯大地上布满了无数圆顶的、尖顶的和带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地球上也有着无数的部落、氏族和民族,它们熙熙攘攘,各居一方,忙碌着,拥挤着。任何一个充满创造才能、具有鲜明特点和其他禀赋的民族,不管表述什么事物,其语言都各有特点,在他们的表现法里都反映着各自的特殊气质。英国人说话谙于世故,通情达理;法国人说话华而不实,过耳即逝;德国人却爱独出心裁想出一些不是任何人都能懂得的干巴巴的深奥字眼儿;可是没有一种语言的字眼儿象一语道破的俄语字眼儿那样豪放泼辣,那样出自心灵深处,那样激情澎湃,生动活泼。

  第六章

  老早老早以前,在我那转瞬即逝的童年时代,我非常喜欢初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穷县城也好,小村子也好,城关也好,乡镇也好,孩子的奇怪的目光到处都能够发现许多新鲜的东西。各种建筑,一切具有显著特点的东西,都会把我吸引住,使我惊叹。在市井平民居住的一片原木平房中间象鹤立鸡群似地矗立着的、窗户有一半是饰窗、建筑样式千篇一律的石造官署也好,耸立在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空、包着白铁皮的规整的圆顶也好,市场也好,出门闲逛的县城阔少也好,——什么也逃不过我那细致而敏锐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车外,细看着一种从没见过的衣服式样,观察着菜铺子门里装在木箱里的钉子、远看发黄的葡萄干、硫磺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干透了的莫斯科罐装糖果,看着从旁走过的一个步兵军官(谁知道他是从哪个省份来到这个寂寞的县城的)和一个身穿腰部打褶的立领短上衣、坐着轻巧的敞篷二轮车飞驰而过的商人——我的思绪也就跟着去追随他们那穷困的生涯了。一个县里的官吏从我身旁一过,我心里就琢磨起来:他这是到哪里去,是直接回家,还是到他哪个同事家里去参加晚会,以便在门口台阶上先坐它半个小时,待天黑以后,同母亲、妻子、小姨子以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早开的晚饭;上完第一道菜汤之后,带着铜币项圈的丫环或者穿着肥大上衣的家童用那家传的经久耐用的蜡台把油脂蜡烛拿上来的时候,他们的话题是什么呢。在快到哪个地主的庄子时,我总是好奇地远望着又高又细的木造钟楼或又黑又宽的木造老教堂。地主家的红色房盖和白色烟囱从绿树丛中远远地招引着我,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遮住地主家宅的林木闪到两旁去,好看一看这座住宅的全貌。噢,那时它的外观并不显得俗气。根据房子的外观,我尽力猜想着这家地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胖不胖,膝下有几个儿子还是足足有六个姑娘(她们总是笑声清脆,游戏闺中,而且最小的一个准是个美人儿),这六个姑娘长的都是黑眼珠吗,地主本人呢,是个快活人,还是象九月末天气似地阴沉沉的,整天翻看着日历谈论着使年轻人感到枯燥乏味的黑麦和小麦。现在我接近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庄,看着任何一个俗气的村庄的外貌,我都是无动于衷的;我那冷漠了的目光得不到快慰,没有什么东西使我觉到可笑。那些昔日颇能激起面部表情变化、滔滔不绝和引起欢笑的议论的东西,会在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的嘴唇一动不动,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啊,我的少年时代呀!啊,我那清新敏锐的感触呀!

  奇奇科夫琢磨着普柳什金的乡下人起的绰号,心里在暗笑着,没有感觉马车已经驶进了一个有着许多农舍和街巷的大村庄的中心区。不过,立即就会有一种极其厉害的颠簸来提醒他了。这颠簸是原木铺的路面形成的,城里的石铺路面同这种木铺路面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铺在路上的原木象钢琴键子似地起起伏伏,粗心大意的乘客不是前额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后脑勺上撞个大包,再不就是自己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痛痛地咬一下。奇奇科夫发觉农舍不知为什么全部破烂不堪,农舍的原木墙又黑又旧;很多房盖象筛子似的满是窟窿;有些房盖只剩下一根房梁和几根肋骨似的檩木。好象是房屋的主人们自己动手把房盖上的板条和木板拆掉的,他们大约认为这种破房子睛天又不下雨、雨天不遮雨,在里面和婆娘们混个什么劲儿呢;酒馆里啊,大路上啊,——一句话,愿意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有的是地方。他们的这种理由自然是对的罗。农舍的窗户上都没有玻璃,有的塞着一件破衣裳或者一块破布。农舍房盖下边的带栏杆的阳台(俄国有些地方的农舍不知为什么要修上阳台)

  也都东倒西歪,黑得不堪入目了。农舍后头有许多地方布满了一排排的大粮垛,这些大粮垛看来堆在这里很长了。那颜色很象没有烧透的旧砖头。粮垛上杂草丛生,旁边还长出一丛灌木。看来,这是主人家的粮食。粮垛跟破房盖后边,在晴朗的空中不时显现出两座乡村教堂,这两座教堂紧挨着,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这要看马车向哪边拐弯啦。两座教堂一座是废弃了的木造的,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淡黄色的墙上,裂缝交错,污渍斑驳。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呈现出来。在排成一列的农舍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空地,用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篱笆围着,大约是菜园或白菜地。就在这里,主人住宅展出了它的整体。这座住宅看上去很象一座古怪的城堡,是长条形的,但长得过分,有的地方是一层,有的地方是两层,很似一个老态龙钟的废物。那乌黑的屋顶已不能全面保护它的老境了,屋顶上还对称地矗立着两座望楼,这两座望楼都已摇摇欲坠,当年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房屋的墙壁有些地方已露出了灰板条,看来那墙壁饱受了风霜雨雪的侵蚀。窗户只有两扇是用着的,其余的都关着百叶窗,有的甚至用木板钉死了。即使这两扇窗户也并不完全透明,其中一扇黑忽忽地粘着一个用蓝色包糖纸剪成的三角形。房后是一片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大花园。这花园一直伸延到村外,消失在野地里。好象为这座大村子增添生气的只有这花园,只有它的荒凉美堪称美景。树木葱郁地舒展着,树冠接树冠,形成了一些不规则的叶的穹隆,象朵朵绿云堆积在天际。一棵白桦,树冠被风暴或雷雨摧残了,那高大的白色树干耸立在这片绿云之上,滚圆滚圆的,似一根规整的发光的大理石圆柱;它那尖尖的斜茬在雪白的树梢上,黑忽忽的,象一只黑色的鸟儿或一顶帽子。啤酒花在下边缠完了花楸、接骨木和榛丛以后,爬过木栅栏的顶端,又继续向上爬到了那棵折了顶的白桦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后,就从那里垂下来再向别的树梢抓去,或者把纤细柔韧的须尖卷成一个个小圈儿在空中轻轻飘荡。茂密的绿叶有些地方没有合拢。在阳光照耀下,有些没有合拢的地方便黑漆漆的,象一个深洞。洞里全是浓密的阴影,隐隐约约地显现着:一些倒塌的栏杆,一条小径,一个摇摇欲坠的凉亭,一棵老柳树的满是窟窿的树干,一丛苍白的灌木(它那虬结在一起窒息得快死的枝叶从老柳树干后边伸展出来,象浓密的猪鬃似的);另外,一条细嫩的槭树枝从旁伸过来一些爪形绿叶,一缕阳光不知怎么竟钻进去,落到了其中一片叶子上,给这片叶子涂上一层透明的火红的颜色,在这片浓密的暗影里发着奇异的光彩。一旁,在花园的紧边儿上,有几棵挺拔的白杨,比别的树全高,把几个很大的乌鸦窝捧在那摇晃着的树梢上。白杨上有的树枝已断,但是还没有掉下来,尚带着枯叶悬在那里。一句话,一切都是美的,无论艺术或自然单独都是想不出来的,只有这二者结合起来,只有在繁杂的而且往往是徒劳的人类劳动之上再由自然加以最后的装饰,使笨重的线条变得灵巧一些,补上那捉襟见肘的破绽(这破绽显露着未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原样),抹掉斧凿痕迹,使那些在冷漠的匀称和整洁中创造出的一切获得暖意,才能产生这样的美。我们的主人公拐过一两个弯儿,终于来到主人住宅跟前,此时这房子显得越加惨淡了。院墙和大门的木头上已长满了绿苔。院里挤满了各种房舍,有仓房,有下房,有冰窖,看样子也全摇摇欲坠了,这些房舍的近旁左右两边都有大门,那是通往别的院的。一切都说明原来这里的家业规模曾经是庞大的,然而目前的景象却是一派惨淡。看不到足以使这幅画面活跃起来的任何迹象,既没有敞开的房门,也没有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人——看不到居家过日子的朝气勃勃的忙碌和操劳!还有正面大门是开着的,那也是因为有个乡下人赶着一辆用席子蒙着的满载货物的马车进了院(这个乡下人好象是有意来给这个一片死寂的地方增添一点儿生气似的),不然连这两声门也是紧紧关着的,因为铁门鼻儿上挂着一把大锁头嘛。不一会儿奇奇科夫便看见一座房舍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同赶车的乡下人吵起嘴来。他看了好长时间也无法断定那人是男是女。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不伦不类,很似一件女人的长罩衫;头上戴的是农村仆妇常戴的那种尖顶帽子;奇奇科夫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不象女人。“对,这是个婆娘!”

  奇奇科夫心里想道,然后又转了念头:“噢,不对!”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最后断定说:“是个婆娘!当然是,”那人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好象她家来客人是件稀奇的事,由于她不仅打量了他,还打量了马匹和谢利凡,而且把马匹一直从头打量到尾。根据她腰上挂的一串钥匙和骂那个乡下人所用的相当脏的字眼,奇奇科夫判断此人准是个管家婆。“喂,老妈妈,老爷呢?”他跳下马车说。“没在家,”管家婆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等一小会,又问道:“您找他干什么?”

  “有事。”

  “进屋吧!”管家婆说着,就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那后背沾满了面粉,下摆上撕了一个大口子。奇奇科夫走进宽敞而昏暗的弄堂,感到象置身冰窖一样寒气袭人。他从穿堂走进一间屋子,这屋子也同样是昏暗的,只有屋门下部的一个大裂缝透进一点点光线算是使这间屋子有了比较微弱的光亮。他开了这扇门,才最后走到了亮的地方,眼前的景象杂乱得使他感到震惊。看样子这家人好象是准备刷地板,暂时把全部家具都扔到这里来了。一张桌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破椅子,破椅子旁边放了一架座钟,钟摆早已停止摆动,蜘蛛已在上边结了网。桌旁,侧面靠墙倚着一个柜橱,里面摆着古式银器,几只长颈玻璃瓶和中国瓷器。一张老式螺钿写字台有些地方贝壳薄片已经脱落,只留下一些露着黄色胶渍的小槽。那写字台上摆的东西五花八门: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压着一个已经发绿了的、卵形把手的大理石镇纸,一本红裁口皮封面的古书,一个从圈椅上掉下来的扶手,一个已经干枯了的榛子大小的柠檬,一只装着什么液体、里面浮着三只苍蝇、上面盖着个信封的高脚杯,一片不知从哪儿拾来的破布,一块封蜡,两支满是墨水斑渍、干得象得了肺病似的鹅毛笔,一根已完全霉黄了的牙签——或许是这家主人曾在法国人一八一二年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剔过牙。墙上胡乱挂了挨得紧紧的几幅画:有一幅发黄了的长条版画,画面是一场大会战,上边有巨大的战鼓,有呐喊着的戴三角帽的士兵和淹在水里的战马,安在一个红木镜框里,没有装玻璃,镜框上嵌着一些细铜丝,四角镶着铜圈。旁边挂着一幅已经发乌了的大油画,足有半堵墙,画的是水果、花卉、野猪头、切开的西瓜和一只倒挂着的鸭子。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用粗麻布袋子罩着的枝形烛架,上面落的灰尘使它很象里面蜷伏着一只蚕的茧。屋子旮旯地板上是一堆很粗糙、没有资格躺到桌子上的东西。这堆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难以推断,因为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只要碰上去,任何一只手,就会变得跟戴上手套一样;看得最清楚的是有半截木头和一只旧靴底,由于它们探出了头。要不是桌子上放着一顶戴旧的老式睡帽,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这间屋子里是住着活人的。当他观察着这怪诞的摆设时,侧门开了,他在院里遇到的那个管家婆进来了。不过这次他看清楚了,此人与其说是位管家婆,倒不如说是管家:管家婆起码是不会刮胡子的,然而此人,是刮了胡子的,但看来刮得并不勤,因为他的整个下巴以及两腮的下半部很象马厩里刷马毛用的铁刷子。奇奇科夫脸上现出疑问的表情,急不可耐地等着管家开口。管家也在等着奇奇科夫先开口。奇奇科夫对这种莫明其妙的接待感到惊讶,最后下决心问了一句:“主人呢?在自己屋里吗?”

  管家说。“主人就在这里,”

  “在哪儿呢?”奇奇科夫又说了一句。“先生,怎么,您瞎吗?”管家说。“唉!我就是主人嘛!”

  一听这话,我们的主人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一会儿。各种各样的人,他见过不少,甚至我同读者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人他也见过,但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人长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脸跟许多瘦老头子的脸相似,然而下巴向前凸得特别长,使得他每次吐痰时必须用手帕先把下巴遮住,以免痰落到那上面去。两只小眼睛还没有丢掉光泽,在浓密的眉毛下边滴溜溜直转,那样子很象一只老鼠从黑糊糊的洞口探出头来,摆动着胡须,警惕地竖着耳朵,留神察看着,是否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只猫或者一个淘气的孩子,并且闻着空气,看有没有可疑的味道。最耐人寻味的还是他那身打扮:不管花多大的力气,用什么方法,你也搞不清他那罩衫是用什么东西拼凑起来的:两袖和前襟沾满油污,鲜明闪亮,象做靴子用的油性革。一般衣服的后身下摆分成两片,他的却分成四片,还露着棉花。他脖子上也很难辨别围的是一件什么东西:象一只长筒袜子,又象兜肚或者一条吊袜带,但无论如何不是一条领带。总之,奇奇科夫要是在教堂门口遇到这种打扮的人,准会施舍给他一个铜板。由于我们的主人公有一个颇值得称道的优点,那就是他的心肠非常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给乞丐一个钢板,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地主而不是乞丐。这个地主有一千多个农奴,谁不信可以试试看是否找到另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谷物、面粉和庄稼垛,能在库房、粮仓和干燥房里堆满这么多粗麻布、呢绒、熟羊皮、生羊皮和各种鱼干、蔬菜。他的工具房贮存了那么多从来不用的各种木料和器皿,谁要是去瞟一眼,准会觉得自己是走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些会过日子的丈母娘和婆婆们由厨娘跟随着去购置日用器皿,那儿旋的、钉的、编的、漆的,各种器皿应有尽有;敞口矮木桶、封口圆木桶,双耳木桶,带盖木桶,无嘴木桶,有嘴木桶,细颈球状木桶,篮子,婆媳们捻绳时放麻团和其他杂物的笸箩,用薄薄的白杨树皮做成的各种盒子,桦树皮做成的木盖木底的小圆筒和俄国穷富都用的各种其他器皿,堆积如山。普柳什金要这么多什物干什么呢?

  尽管有两个目前这么大的庄园,他一辈子也用不完,——但是他仍感不足,仍然嫌少。他每天仍然要在村子里转悠,眼睛不断地瞄着路边桥下,不管看到什么——旧鞋底也好,娘儿们的破布也好,瓦片也好,铁钉也好,他都要拿回家去,扔进奇奇科夫看到的那个墙面里的破烂堆。庄稼汉们一看到他走出家门来捡东西,就说:“清道夫又出来扫大街啦!”街道在他走过之后也的确不用再扫了。有一次一个过路的军官落了一根马刺,那马刺转眼之间就进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个破烂堆。要是有个婆娘一马虎把水桶忘到井边,他也会把水桶提走。倘若让哪个庄稼汉当场看到,他会立即物归原主,也并不争辩;但是不管什么一经落进他那破烂堆里,那就一切都完了:他会对天发誓,说东西是他的,是某月某日从某人手里买来的,或者是他的祖父留给他的。在自己屋里他也是见到什么捡什么,一张废纸,一块封蜡,一根羽毛都要捡起来,堆到写字台或者窗台上。但是当年他却只不过是一个俭朴的当家人哪!那时他有妻室儿女,邻居常到他家来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向他请教治家之道。一切都生气勃勃、有节奏地运行着:制毡厂、水磨在开动,呢绒厂、纺纱厂、木工房在生产。主人的锐利目光明察秋毫,面面俱到;他象一个勤劳的蜘蛛,忙碌而麻利地在家业这张蛛网上四处奔波。他的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强烈的表情,但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睿智。客人都很乐于倾听他的高论;他的谈吐深谙人情世故。热情而健谈的主妇好客之名远近皆知。两个可爱的姑娘常常跑出来欢迎客人,她们俩娇艳得象玫瑰花,都是浅黄色头发。他的儿子——一个活泼的孩子——也随着跑出来亲吻客人,不理会客人对此高兴还是不高兴。那时家里的窗户全开着。阁楼上住着法国家庭教师,他枪法很准,脸刮得很光:他经常带回几只乌鸡或野鸭供午饭佐餐,有时也只拿回一些麻雀蛋,嘱咐给自己摊一张雀蛋饼,因为全家人再没有别人吃它了。阁楼上还住着他的一位女同胞,那是两个姑娘的家庭教师。主人到餐厅吃饭时总是穿着常礼服,尽管旧一些,但却整洁,没有什么地方打了补钉。两肘也完好:可是善良的主妇去世了;一部分钥匙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些家务琐事便转到了他身上。普柳什金变得更加坐卧不宁了,也象所有鳏夫那样常犯疑心病,越来越吝啬了。对长女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这倒是做对了,因为她不久就跟只有上帝知道是哪个骑兵团的一个上尉私奔了,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农村教堂里很快地举行了婚礼,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军官,——普柳什金有一种奇特的偏见,认为军人全是败家子和赌棍。父亲只是随后诅咒她一番,但并未费神去追寻她。家里显得更空旷了。主人身上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吝啬的特点来。粗硬的黑发中已闪耀着银丝,而银丝则是吝啬的忠实伴侣,它更加助长了吝啬的发展。法国教师被辞退了,由于儿子到了该做事的年龄。法国女人被赶走了,因为以后进而发现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被拐走的事件中,她并不是清白无辜的。儿子呢,父亲的意思是打发他去省城到官厅找个好差事,但他却进了军队的一个团,手续全都办妥之后,才给父亲来信要钱买军装;却正象俗语所说那样,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极其自然的。最后,留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死了,因此老头子就开始身兼数职,既是看守自己家产的更夫,又是自己家产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独的生活给吝啬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大家清楚,吝啬象饿狼一样,越吃胃口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日渐减少了;这个老朽不堪的废物身上每天都要丧失一些人的情感。正好这时好象为了证实他对军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儿子玩牌又输了个精光。他心口如一地给儿子送去了作为父亲的破口大骂,以后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儿子还活在世上没有。他家的窗户每年都有一些要钉死,最后只剩下两个窗户没有钉,其中一个——读者已经看到了——是糊着糖纸的。他的家业的主要部分每年都陆续从他眼里消除,他那短浅的目光只看到他在屋里捡起来的鹅毛和纸片。他对前来收购农产品的商人越来越不肯通融,商人们跟他讲价钱,也是,最后干脆不来了,说他是个鬼,而不是人。干草和粮食烂了,庄稼垛和草垛变成了纯粹的粪堆,能在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象石头,必须用斧子砍;粗麻布、呢绒和家织布呢,碰也不敢碰——一碰就成灰。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什么东西有多少,只记得橱柜的什么地方放着玻璃瓶,里面还剩了一些什么酒,并且亲自在瓶上做了记号,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还记得什么地方放了一根鹅毛或者一块封蜡。然而租赋的数量却一仍旧贯:农夫该交多少代役租仍交多少,女织工该交多少匹麻布仍交多少,农妇该交多少坚果仍交多少——取来的东西全都堆到仓房里,全都变成了烂泥或破烂,他自己也最后变成人类身上的一块破烂。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着小儿子也来过两次,想看看是不是能弄点儿什么回去;看来,同骑兵上尉一起过的戎马生涯并不如婚前所想象的那么吸引人。普柳什金还算原谅了她,并且还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钮扣拿给小外孙玩了一会儿,但是钱却分文未给。第二次,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了两个孩子,还给他带来一件新便袍和一个当茶点吃的奶油甜面包,——由于老爹身上那件不仅使她羞愧,简直使她难堪了。普柳什金对两个外孙非常疼爱,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一个骑在右腿上另一个骑在左腿上,用腿扶着他们,使他们象骑在马上一样。便袍和奶油面包他是收下了,可对女儿仍一毛不拔。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站在奇奇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主!好像说,这种人在俄国是很少见的:俄国人比起小手小脚来更喜欢大手大脚。要是同邻居一对比,他就更显得突出。他那邻居恰好是一个喜欢用俄国式的豪放和阔气大宴宾客的地主,真象俗语说的那样挥金如土。过路的生人看到他这位邻居的宅邸会诧异地停下来,百思不解:愚昧的小农户堆里怎么竟会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瞧,那白色的石造宅邸象宫殿一样,房子上的望楼、烟囱风向标数不胜数,四处环绕着成片的厢房和供来客下榻的各种屋舍,应有尽有!家里能举办大型舞会,可以演戏;花园里彻夜灯火,乐声震天。半个省的人盛装华服在树下游乐。一根树枝从浓密的绿叶丛中丰采动人地拽出来,被人造的光明照耀着,失去了鲜绿的色泽;头上的夜空显得更加昏暗,更加可怕,更加威严,威严的树冠似乎对下边照耀着它的根部的光怪陆离的华灯颇感烦恼,便沙沙地摇动着树叶,伸向那沉睡不醒的黑暗的深处;但这会儿没有谁对这种勉力支撑着的光华感到古怪和寒心。普柳什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已有几分钟了,而奇奇科夫呢,只顾端详主人的模样和室内的景象,也没有开口。他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用什么词句来说明自己的来意。他本想这样表述,说他久仰普柳什金的善行与美德,认为有义务来亲聆教益,但他立即意识到:这样说太言过其实了。他又向屋里的摆设扫了一眼,觉得“美德”和“善行”换成“节俭”和“有条不紊”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要说的话修改了一番,说他久仰普柳什金持家有方、节俭出众,认为有责任来当面请教,略表敬意。当然也还可以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可奇奇科夫当时并没有想出来。普柳什金听了,嘴唇动了动,嘟哝了一句什么,因为他牙齿已经脱落,究竟嘟哝的是什么,无法听清,不过其含义大概是这样的:“谁稀罕你的敬意!”可是交友好客在我国颇为盛行,吝啬也无力违反它的成规,于是普柳什金便马上较为清晰地说了一句:“请坐!不要客气,”

  “我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他说,“而且说句老实话,我看客人们来来往往也没有多少用处。人们愿意撇家舍业地互相走访,养成了一个很不成体统的习惯……而且还得拿来干草喂他们的马!

  我早就吃过午饭了,我家的厨房又糟得很,烟囱也塌了,一生火,说不定会弄出火灾来。“奇奇科夫暗想:“果然如此!

  多亏我在索巴克维奇那里多吃了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肋。““我家里连一捆干草也没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普柳什金继续说,“而且实际上哪儿能存下一捆干草呢?

  地少,农夫又懒,不爱干活,只想往酒馆溜……说不定老了还得去讨饭呢!““不过有人告诉我,说您趁一千多个农奴呢。”奇奇科夫谦虚地指出,“这是谁说的?谁说这话,先生,您就该当面唾他一口!

  他想捉弄您。准是个促小鬼。别人说我雇上千个农奴,可一数呢,竟没有几个!近三年来,可恶的热病夺走了我一大批农奴。“奇奇科夫关心地喊道。“噢!死了许多吗?

  ‘“对,死了许多。”

  “请问,具体数目是多少?”

  “八十多个。”

  “不对吧?”

  “我不说谎,先生。”

  “请让我再问一句:这个数目,您或许是从最后那次农奴普查算起的吧?”

  普柳什金说,“要是这样就好啦,糟糕的是,从那时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个啦。”

  奇奇科夫喊道,“真的?一百二十多个?”他惊喜得连嘴都合不起来了。“先生,我上岁数的人,哪能撒谎:我已经六十多岁了!”

  普柳什金说。他好象对奇奇科夫那种近于喜悦的惊叹感到不快。奇奇科夫自己也感觉到,对他人的痛苦采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确也不够礼貌,所以马上叹了一口气说他深表同情。普柳什金说:“同情有什么用,附近住着一个大尉,谁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着,还吻我的手。他要是表起同情来,哭的声音那么大,你得赶紧把耳朵堵起来。他总是满脸通红:喝起酒来不要命。也许当军官的时候把钱全输光了,要不就是被女戏子骗了,因此他现在就来表同情了!”

  奇奇科夫极力解释,说他的同情跟大尉的同情截然不同,说他不善交谈,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证实,接着,他毫不拖延,立即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承担为全体不幸死去的农奴纳税的义务。这个建议看来使普柳什金大为惊讶。他瞪大眼睛,看了他许久,终于问道:“先生,您大概在军队里当过兵吧?”

  奇奇科夫相当轻松地说道:“没有,我曾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

  普柳什金又叮问了一句,“文职衙门?”便开始咬起嘴唇来,好象在吃什么东西似的。“怎么能这样呢?

  这不是要使您自己吃亏吗?“

  “我吃亏也心甘情愿,为了使您高兴。”

  “哎呀,先生!哎呀,我的恩人!”普柳什金喊道,竟没有发现到:因为高兴,他的鼻孔里颇不优美地钻出一块鼻烟似的东西,那样子很象一些浓咖啡,便袍的衣襟也敞开了,露出不甚雅观的内衣来。“真叫我老头子高兴!啊,我的圣徒!

  啊,我的上帝!“

  普柳什金说不下去了。没过一分钟,他在那张木头一般的脸上瞬间出现的喜悦表情在瞬息之间也就消失了,好象根本未曾出现过这种表情似的。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忧虑的神情。他甚至还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不久把手帕弄成一团,又用它来回擦起自己的上唇来。“请不要见怪,原谅我问一下,您是准备年年为他们纳税吗?那钱,您是给我还要直接交国库?”

  “让我们这样办吧:订个文契,您把他们当活人卖给我好了。”

  普柳什金说完,“噢,签文契”便呻吟起来,并且又嚼起了嘴唇。“签文契又要花钱。衙门里的人太没良心啦!

  从前花半个卢布再加上一袋白面事情就能办好,现在却得要满满一大车粮食外加一张红票子才成,太贪钱了!

  我真不懂,为什么神父们不出面管一管这些事;他们应该找出一个什么圣训来:无论怎么说,上帝的话是不能违抗的呀。“奇奇科夫这样想了一下,“我看你就会违抗!”随后便说,为了对普柳什金表示敬意,签文契的费用,他也情愿承担。听到奇奇科夫说连签文契的费用也愿意承担,普柳什金断定来客一定是个十足的笨蛋,不过是假充在文职衙门里做过事罢了,也许从前准是个军官,还玩过女戏子。尽管如此,他仍然未能掩饰住自己的喜悦心情,他宁愿奇奇科夫本人又祝愿他的子女(他也没有问一问奇奇科夫是否有子女)万事吉利。他走到窗前,用手指敲了敲窗玻璃,叫道:“喂,普罗什卡!”过了片刻,可以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穿堂儿,在那里经过了好一会儿,接着是穿靴子走路的咚咚声,然后门开了,普罗什卡走了进来。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家童,脚上的靴子那么大,以致迈步时,差点儿没有把脚抽出来。为什么普罗什卡穿这么大的一双靴子呢,这立刻就可以说清楚,普柳什金不管家里有多少仆人,只准备了一双总是放在穿堂里的靴子。每个被叫到主人内室的仆人,通常必须光着脚蹦蹦跳跳地穿过整个院子,到穿堂里才能穿上靴子,走到内室里来。出了内室,要先把靴子留在穿堂,不久再光着脚板走开。秋天,特别是早晨开始出现霜冻的时候,假如要是有人向窗外瞥一眼的话,他会看到仆人们跳来跳去,跳得那么出色,即使剧院里最好的舞蹈演员也望尘莫及。“瞧他这副模样!先生,”普柳什金用手指着普罗什卡对奇奇科夫说。“答得象块木头,可是你放件什么东西,他转眼就会给你偷走!你来干什么,喂,笨蛋,说,来干什么?”他问完,沉默了一会儿,普罗什卡也用沉默做了回答。“去把茶炊摆上,把钥匙拿走,听见了吗,交给马芙拉,让她进贮藏室:那儿的架子上有一块面包干儿,就是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的奶油面包做的那块,让她放到桌上喝茶吃!

  …站住,混蛋!上哪儿去?咳,混蛋哪!你怎么总是急着跑,脚痒痒了吗?

  你先听完:面包干儿表面上大概有点儿发霉了,让她把发霉的地方用刀子割掉,刮下来的渣儿别扔啦,叫她拿到鸡窝里去。你,你要注意,你可别进贮藏室,要不,我饶不了你!叫你尝尝桦树条的滋味!你现在的胃口很好,那就叫你的胃口更好!你走进贮藏室试试,我这就从窗户上看着。这些贼骨头就是叫人放心不下,“普罗什卡穿着大靴子离开了以后,普柳什金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说。随后他看着奇奇科夫也怀疑起来。奇奇科夫这种非比寻常的慷慨大方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他暗想:”或许他不过是个牛皮大王,谁知道呢,象所有的浪荡公子一样;吹得天花乱坠,目的不过是骗顿茶点,随后一走了事!“为了防止万一,也为了试探一下奇奇科夫,他说不妨尽快签订文契,由于他认为人的生命是靠不住的:尽管今天还活着,谁知明天如何呢。奇奇科夫表示即使立刻签订也可以,只要提供一份全部死农奴的名单就可以。这使普柳什金放了心。他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看得出来,所以,他拿起钥匙,走到柜橱跟前,打开了橱门,在一些杯碗中间翻腾了许久,最后说:”找不到啦。我本来有一些顶好的蜜酒,准是叫谁给喝啦!

  这些人哪,简直是些强盗!

  说不定这瓶就是吧?“奇奇科夫看到他手里拿一个瓶上落满了灰尘的玻璃瓶,象是罩了一层绒套儿似的。”这还是我那去世的妻子酿的哩,“普柳什金继续说。“骗人的管家婆把它乱掷一气,连瓶塞也不塞,这个骗子!

  里面本来爬进了些小虫子什么的,我都给拿出来了,您瞧,这会儿干干净净的;我给您倒一盅吧。“奇奇科夫极力推辞地说他可能酒足饭饱了。“已经酒足饭饱啦!”普柳什金说。“对呀,当然了!体面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认得出来:他还没有吃,就已经饱了,不象那些骗子,无论你给他吃多少……就拿那个大尉来说吧,他一来就说的是:‘大叔,给点儿什么吃吧!

  ‘我是他哪门子大叔呢,就象他不是我的爷爷一样。一定是家里没有吃的了,才出来东游西逛!

  对啦,您不是要那些白吃饱的全部名单吗?

  我早有准备,那好,都专门写在一张纸上,为的是一旦普查农奴人口就把他们全部取销。“普柳什金戴上眼镜便在纸堆里翻腾起来。他解开一捆捆的纸张,使客人尝尽了一顿灰尘,甚至还呛得打了一个嚏喷。他最后找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死农奴的名字:什么皮缅诺夫啊,帕拉莫诺夫啊,潘捷列伊莫诺夫啊,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外号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个。奇奇科夫看到这么多的名字,微笑了一下。他把名单放到怀里,告诉普柳什金说,为了办文契手续,需要他普柳什金到城里去一次。“到城里去?

  那怎么成啊?

  怎么能把家扔下呢?

  我家里的人不是小偷就是骗子:一天的工夫,什么都得被抢光,连挂一件衣服的东西也剩不下。““那么,您城里有熟人吗?”

  “哪儿有什么熟人呢?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断绝了来往。噢,怎么没有呢,先生!有!“他叫了起来。”公证处长就是我的熟人,从前还到我家来过,怎么不熟!一块儿长大的嘛,还一块儿爬过人家的园墙呢!怎么不熟?太熟啦!那么,给他写封信不好吗?““写吧,当然行。”

  “是啊,跟他太熟了!

  念书的时候,我们还是好朋友哩。“

  他那张木头脸上突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可是流露出来的却不是感情的一种苍白的影子而是感情。这就象一个溺水者忽然挣扎出水面来使岸上围观的人群发出欢呼一样。可是岸上的兄弟姐妹们空高兴了一场,他们从岸上往水里扔绳子,等着溺水者的脊背或者挣扎得筋疲力尽的双手再露出来一下,但那已是他最后一次露出水面了。从那以后平静下来的,纹丝不动的水面变得更可怕更空旷了,一片寂静。普柳什金的脸也是这样,在一闪即逝的感情暴露之后,又变得更加麻木更加鄙俗了。他说:“桌上本来有半张干净纸,可是不知哪儿去了:我家的人全是些蠢才!”说完,就往桌下桌上看着,到处摸着,终于喊起来:“马芙拉!马芙拉!”

  应声进来了一个女仆,手里托着盘子,盘子上放着读者已经熟悉的那块面包干儿。于是在普柳什金和她之间就进行了这样一场谈话:“你把纸弄哪儿去啦?强盗,”

  “老爷,我没有看见,除了您盖酒盅的那块小纸片儿,真的。”

  “看眼神就知道是你拿去的。”

  “我偷它干什么?要它毫无用处;我又不会写字。”

  “撒谎,偷去给会划拉几个字的圣堂工友了。”

  “圣堂工友要是想写,自己会找到纸的。您那张纸片儿他有什么稀奇的!”

  “等着瞧吧:末日审判的时候,恶鬼会把你叉到叉子上烤的!会把你烤出油来的!”

  “为什么要烤我?

  我没有拿,女人身上的别的毛病不敢说,偷东西可从来没有人责备我。““等着恶鬼烤你吧!恶鬼们会说:‘骗子,这是你蒙骗老爷的报应!

  ‘把你烤得流油!“

  “那我就说:‘为什么烤我!我没有罪,真的,我没有偷……’那不是吗,在桌子上?!总是无缘无故地冤枉人!”

  普柳什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半张纸,他停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说:“哎,看你发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气!说她一句,她顶你十句!去拿个火来封信。等等,你别拿蜡烛来,是赔钱的东西,蜡一烧就没有了;还是给我拿块明子来吧!”

  马芙拉出去了,普柳什金坐到圈椅上,拿起笔来,又把那半张纸前后左右掂量了好久,考虑能否再对折裁开,最后他深信无论如何不能了,便把笔伸进一个装着发了霉的液体、底下落了许多苍蝇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动手写起来。写出来的字七高八低,象是五线谱上的音符,他努力控制着不让手跳动,然而手还是在纸上乱跳,字一行一行紧紧地挤在一起,但他心里还是不无遗憾地想着纸上仍然余下许多空白的地方。

  人竟能堕落到这么猥琐、卑下、龌龊的地步!这符合真实吗?人就能变成这个样子!完全符合,人的变化是难以逆料的。眼前热情奔放的少年,要是把他老年的肖像画出来给他看,他会吓跑的。从温柔的少年时代走向严峻残酷的成年时代时,你们要把人的各种激情都带在身上,不要把它们落在路上,落下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未来的老境是凶残而可怕的,它什么也不会还给你!坟墓倒比它慈悲些,墓前还写着“某某之墓”,可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那毫无表情的面庞上,你却什么也读不到。普柳什金一边装着信一边问。“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农奴吗?”

  “您还有逃亡农奴?”奇奇科夫突然省过来急忙问道。“糟糕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问过,他说已无影无踪了。他是个军人嘛,这也难说,磕磕马刺倒蛮在行,但到法院”

  “逃跑的共有多少?”

  “也有七十多个。”

  “没有那么多吧?”

  “真的!

  有,我的农奴每年都有跑的。那些东西饭量都大得很,游手好闲的结果是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但我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吃的呢……。我是给钱就卖。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说:只要能找回十个来,他就可以发一笔大财。一个注册农奴值五百卢布呢。““不,此事,连嗅也不能让朋友嗅到的,”奇奇科夫心里说了一句,接着就对普柳什金解释,说这样的朋友是不好找的,说这种种事情花费太大,沾不得边儿,由于法院贪得无厌;说如果普柳什金真是手头拮据,他为同情心所取,愿意出……不过这是小事,不足挂齿。“您能出个什么价儿?”普柳什金问了一句,谈到钱,他变得和犹太人一样了:两只手象水银一般哆嗦起来。“一个给二十五戈比。”

  “用现金吗?”

  “是的,现在就给钱。”

  “先生,不过,可怜可怜我这穷老头子,一个给四十戈比吧。”

  “可敬的先生!”奇奇科夫说,“不只四十戈比哟,五百卢布一个我也肯!我会高兴这样做的,由于我看到——一个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真是这样!是这样!真的,”普柳什金说着,垂下了头,伤心地摇了摇。“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瞧,我一眼就着出了您的脾性。因此,我为什么不能给您五百卢布一个呢,可是……我不趁钱。我愿意每个再加五戈比,这样,每个逃亡农奴就合三十戈比了。”

  “啊,先请您开恩,先生,每个再加两戈比吧。”

  “好,每个再添两戈比。逃亡农奴一共有多少?

  您好象说是七十个?“

  “不,一共是七十八个。”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个,一共”我们的主人公想了一秒钟——差不多——便脱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卢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术是过硬的。

  他马上就让普柳什金开了收据,付了钱,普柳什金双手把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象捧着什么怕溅出来的液体似的。捧到写字台旁,他又察看了一遍,然后依然极其小心地放进一个抽屉里,这些钱大概注定要在那里放到村里的卡尔普神父和波利卡尔普神父一起送他入土为止,他的女婿、女儿,也许还有那个硬要跟他攀亲的大尉,都将因此而感到无可争议的高兴。普柳什金把钱藏好,坐到圈椅上,觉得好象已无话可说了。“怎么,您,要走吗?”他看到奇奇科夫微微颤动(其实不过是想从衣袋里掏手帕)便问道。这个问题倒提醒奇奇科夫真的没有在此再延误的必要了。“我该走了!是的,”奇奇科夫戴上帽子说。“那么茶呢?”

  “不啦,茶等下一次来再喝吧。”

  “也好,但我已经吩咐预备茶炊了。我并不喜欢喝茶,说实话:这种饮料花钱太多,而且糖价也涨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罗什卡!把面包干儿拿给马芙拉,听着:让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给我拿这儿来,我亲自送回去。先生,再见,祝您身体健康,信请带给公证处长。对!

  他会照办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当然!我们还是小时候的朋友哩!“这个怪物,这个萎缩成一团的老头子就把奇奇科夫送出了院子,紧接着,随后吩咐锁上了大门,不久到各个仓房转了一圈,查看更夫们是否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每个角落里的更夫都在,因为没有生铁板,他们就用木棍敲空桶;最后又到厨房去看了一眼,在厨房里他借口尝尝下人的饭菜,饱饱地吃了一顿菜汤和稀粥,又骂了大家一顿,说大家全都偷东西并且品行不端,然后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一人在屋里,他甚至想到应该怎样报答来客的这种的确无与伦比的慷慨行为。他心里想:“我送给他一块怀表吧,银壳的,这是一块好表,不是什么锌铜合金壳或者青铜壳,虽然机件坏了一点儿,他会修好的,他人还年轻,需要一块怀表好去讨未婚妻的欢喜!噢,且慢,”他稍加考虑之后,又想道:“最好等我死后,在遗嘱里留给他,这样可以让他悼念我。”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即使没有得到怀表,心情也是极其愉快的。这种意外的收获简直是白捡。事实上,不光是死农奴,无论怎么说,而且还有逃亡农奴,足有二百多!当然,快到普柳什金庄子的时候,他已经预预感到此行会有所获,但竟这么有利可图,这是万万没有料到的。一路上,他心花怒放,打了一阵口哨,把手提起来对着嘴象吹喇叭似地吹了一会儿,最终还唱起一只歌,这歌唱得如此不同凡响,以致谢利凡听来听去竟轻轻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听,老爷可真会唱!”

  他们驶近市区时,暮色暗淡。地上的影子完全模糊,各种东西本身好象也模糊起来了。栏路杆上的红白相间的颜色也模糊不清了。哨兵的胡子好象挪到了前额,高高地挂在两眼之上,鼻子呢,好象压根儿就没有长过。不断的颠簸和隆隆的响声提醒奇奇科夫马车已驶在石铺公路上了。路灯还没有点上,有些房子的窗口已开始发出光亮,街头巷尾出现了各个城市在这种时分必然要出现的一些场面和对话声:城市里通常都有许多马车夫、大兵、各种佣工以及一些特别人物——

  围着红披肩、只穿鞋不穿长统袜的女士们象蝙蝠一样在十字路口来来往往。奇奇科夫没有发现这些人,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许多拿着手杖的精瘦的官吏——他们大概到市郊散步回来,正在往家走。偶而有一些象是女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不是“你胡说,混蛋!

  我从来也没有允许他对我动手动脚过!“就是“无礼的家伙,别耍赖,到警察局去,我让你瞧瞧厉害!”

  总之,全是这一类话,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看剧归来,脑海里正萦绕着西班牙的街衢、夜色和怀抱吉他的卷发美人儿,这类话会使他更加想入非非。他的脑袋什么样的胡思乱想没有呢!他无所谓,竟到席勒那儿做起客来了——但突然,一阵可咒的话音象一声霹雳把他惊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到了地上,甚至落到了干草广场,甚至落到了小酒馆门旁,平淡无奇的生活又在他面前卖弄起风骚来。马车终于象掉进坑里似地狠狠地颠了一下,赶进了客店的大门,奇奇科夫受到了彼得鲁什卡的迎接。彼得鲁什卡一手捏着自己衣服的两襟——他不喜欢衣襟敞开,另一只手扶奇奇科夫下了马车。店小二也手里撵着蜡烛、肩上搭着大餐巾跑了出来。主人归来,彼得鲁什卡是否高兴就不得而知了,起码他同谢利凡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贯威严的脸上这次好象露出了一丝笑容。店小二用蜡照着楼梯说。“您这次出去盘桓了很久啊。”

  “是的,”奇奇科夫踏上楼梯磴儿说。“你怎么样?”

  店小二哈腰说:“托福,昨天来了一个少尉,住进了十六号房间。”

  “少尉?”

  “不知道是个从梁赞来的什么少尉,是几匹枣红马拉车。”

  “好,好,以后也要好好干!”奇奇科夫说完,走到自己的房间。走过穿堂时,他紧了紧鼻子,对彼得鲁什卡说:“你起码也该开开窗户呀!”

  “我开过,”彼得鲁什卡撒了一个谎。其实老爷也知道他在撒谎,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鲁什卡费口舌了。在旅途颠簸之后,他感到十分疲倦。他只要了一个乳猪,草草吃完晚饭,立刻脱了衣裳,一头钻进被窝便美美地进入梦乡,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出奇,只有那些既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疮之苦而且又无太强的智力的幸运儿才能这么快地入睡。

  第七章

  这样的游子是幸福的:他走过了漫长而沉静的旅程,饱尝了泥泞、风霜、肮脏、睡眼惺忪的驿站长,响个不停的马铃声、对骂、修车、铁匠、驿车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种坏蛋的磨合之后,最后看到了熟悉的屋顶和迎面扑来的闪闪灯火;等待他的将是熟悉的房间、孩子们的喧闹和奔跑、跑出来迎他的人们的欢呼以及不时被热切的亲吻(这亲吻足以驱散记忆中的任何苦痛)所打断的柔声细语的温存。有家室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单身汉却是孤苦的!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过令人生厌,枯燥乏味,以其可悲的真实性使人震惊的人物,去接近那些代表着人类崇高品德的人物;他从不改变他那七弦琴的高雅音调;他从日夜转动不息的形象大旋涡中只挑选一些少数例外;从不肯从他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下来去俯就他那些可怜的卑微的同胞;他总是置身于自己那些超凡脱俗,从不接触大地,倍受尊敬的形象之间。他那美好的命运更是加倍令人仰慕:他写起那些形象来真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他的名声却远近震动、遐迩皆知了。他用醉人的烟雾迷住人们的眼睛;他巧妙地奉承他们,把生活中可悲的现象掩饰起来,只拿完美的人给他们看。人们紧跟着他那胜利之辇而狂奔,欢呼雀跃地追跟着他。人们称他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诗人,说他高高地强加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象雄鹰展翅翱翔在其他各种高飞的鸟儿之上一样。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那些年轻热情的心便跳动起来,眼睛里都含着感激的泪花……他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他是上帝!然而另一类作家的命运和遭遇就不同了,由于这类作家胆敢把每时每刻显现在人们眼前而又为暗淡的眼睛所视而不见的一切——那象绿藻一样阻碍我们生活之船前进的、令人怵目惊心的、可怕的废料,那充斥在有时悲苦而乏味的人生之路上的委琐、冷酷、平庸之辈的各种隐私——全都翻腾出来,并挥动那无情的刻刀以雄浑的力量使它浮雕般鲜明地呈现在人人的眼前!这类作家听不到民众的呼声,看不到感激的热泪,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读者的交口称誉;没有哪个妙龄女郎对他怀着崇拜英雄的激情,神魂颠倒地向他飞扑过来;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乐声中获得甜蜜的深沉;最后,他逃脱不了当代评论家的审判,无情、伪善的当代评论家会把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判为猥琐、卑下之品,会把他打入污蔑人类的作家的行列而使他处在屈辱的地位,会把他所描写的那些主人公的品德强加在他身上,会夺走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神圣的天才火焰。由于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能使人远看恒星的镜片和能使人近窥细菌活动的镜片都是同样神妙的;因为当代评论家没认识到,崇高的辛辣的嘲笑是有资格同崇高的计策的抒情相提并论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不承认,为了使一幅从龌龊生活中采撷的画面炫烂夺目,使它变成一件艺术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怀的;这种笑同通俗的丑角插科打诨有天壤之别!

  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这一切,对一个未得到公认的作家极尽指桑骂槐之能事;得不到回响,得不到同情,得不到关怀,象一个无家可归的百姓,他孤零零地停立在大路上。他的作家生涯是严峻的,他心酸地感受到自己的孤苦伶仃。一种神奇的力量注定我还要同我那些古怪的主人公携手走一段很长的路,去看那森罗万象的人生,透过世人看得见的笑和世人不理会的、看不见的泪来审查!还要等很久,另一种灵感才能像暴风雪似地从充满神圣恐惧和才华的头脑中迸发出来,那时人们才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听到另一种雷鸣般的庄严声音……。上路吧!不要理会人们的蹙额和愠色!上路吧!让我们一头闯进那充满纷扰和马铃声的生活中去,看看奇奇科夫在干什么吧。奇奇科夫一觉醒来,感到一宿睡得很好,伸了伸四肢。他仰卧了约摸两分钟,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喜滋滋地想起他现在差不多有四百个农奴了。因此便马上跳下床,甚至没有欣赏一下自己的脸——他由衷地喜欢自己的这张脸,看来他认为脸上最惹人爱的是那个下巴,由于他常常在朋友们面前夸奖它嘛,尤其是在刮脸的时候。他常用手摸着下巴说:“我的下巴颏儿多么美,瞧:滚圆滚圆的!”这时他既没有看下巴,也没有看脸,而马上穿上了那双精工绣着五颜六色花纹的细羊皮皮靴——这种皮靴在托尔若克市买卖极好,由于俄国人生性是不讲究穿戴的嘛。然后只穿一件苏格兰式短衫,忘记了自己平日尊敬的中年人身分和老成持重的风度,在屋里蹦了两下,用后脚跟灵巧地踢了踢屁股蛋儿。不久动手干起正事来:面对小红木箱得意地搓了搓手(很象拒不吃请的县法院官吏们出外办案应邀入席前搓手的神气),又立刻从小箱子里抽出一沓儿纸来。他想尽快把事情办完,不愿延长时间。他决定亲自誊写和草拟买契,以免在办事员身上花什么钱。公文的程式,他是十分熟悉的;他先用大写字母潇洒地写上了一千八百多少多少年,不久又用小写字母写上了地主某某,以及其他应写的话。仅两个小时,大功告成。以后他又看了看农奴名单,那些农奴当年确确实实曾经存在过,作过工,种过地,赶过车,酗过酒,蒙过主人——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曾是一些好庄稼人,——这时一种奇怪的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感情袭击了他的心头。每份名单好象都具有一种特殊性格,从而列在上面的农奴好象也都获得了一种特殊性格。原属科罗博奇卡的那些农奴,差不多全都有绰号和别名。普柳什金开的名单,特点简练:名和父名只写开头字母,然后点上两个圆点儿了事。索巴克维奇开的名单,详尽程度令人奇怪:农奴优点一条不漏——一个农奴后边标着“好木匠”,另一个农奴后边标着“滴酒不沾,精明能干”。谁的父母是谁以及其父母的品行怎样也都有详细的说明;只对一个叫费多托夫的农奴是这样标注的:“其父何人不详,系丫环卡皮托丽娜所生,可是该人不偷东西,品行端正。”这类详尽的标注使名单看起来非常逼真:好象上面的农奴昨天还活着似的。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些农奴的名字,不禁产生了怜悯心,叹了一口气,说:“天哪,你们多少人挤在这里呀!

  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们一辈子都干过什么营生?

  受过哪些煎熬?“他的两眼不由得停在一个名字上,这是大家已知道的原属女地主科罗博奇卡的农奴外号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他又受不了,说了一句:“好长的名字,嗬,占了整整一行!你是个手艺人还是个普通农夫,怎么死的呀?在酒馆里醉死的,还有在路上睡梦中被笨重的货车压死的?……软木塞斯捷潘,木匠,堪称模范,滴酒不沾。啊!这就是那个软木塞斯捷潘,那个适合当近卫军的大汉!你也许腰上别着斧子、肩上背着皮靴走遍了俄国的各个省份,每餐只买一分钱的面包和两分钱的干鱼充饥,每次回家钱袋里都装着上百个卢布,大概还有一张面额一千卢布的大票儿缝在粗布裤子里或塞在靴筒里吧。你是在哪儿丧生的?是不是为了挣大钱去爬教堂的圆顶,大概爬到了十字架,可是从横梁上滑落下来,摔死了。那时可能只有一个什么米赫伊大叔站在你旁边,抓了抓后脑勺,说了一句‘咳,你多倒霉啊!瓦尼亚’说完自己便系上绳子,代替你上去了……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鞋匠。嗬!

  鞋匠。‘醉得象个鞋匠’,有句俗话这么说。小鸽子,我知道你的底细呀。要是你想听,我可以把你的经历详细道来:开始你跟一个德国人学徒,那德国人供你们大家饭伙,常常为了你们干活不利索用皮带抽你们的脊背,他不放你们到街上去闲逛,然而你呢,不是个普通鞋匠,心灵手巧。那个德国人跟老婆或者德国同伴谈起你来,总是赞不绝口。后来你学徒期满,就说‘现在我要自己开个铺子,不象德国人那样挣小钱儿,我要一下子发个大财’。

  因此你给了主人一笔可观的代役租,便自己开了一个鞋铺,接了一大批活儿,就干起来了。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用最便宜的价钱买了一些烂皮子来,果然每双靴子赚了双倍的钱,但过了两个来星期,由于你做的靴子全破了,人们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于是你的铺子黄了,你就开始大喝其酒,在街上东倒西歪,不断地叙述:‘世道不好!

  不行啊,俄国人没法活,都恨德国人。‘这算个什么男的: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呸,是个婆娘!倒霉,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索巴克维奇这个坏蛋,在这里也耍了花招!“那确实是个婆娘,奇奇科夫说对了:她怎么钻到男农奴堆里来的,不得而知,可是她的名字写得那么巧妙,老远一看还真会把她当成男的呢:她的名字表示女性结尾的a写成了男性结尾的。

  但奇奇科夫对这种作法并不敬重,他一笔就把这个名字钩B掉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

  你是否曾以拉车为生,置买了一个席篷车和三匹马,便背井离乡,一辈子在外边拉着商人们到处赶集。你也许是在路上一命呜呼的,也可以是你的朋友们为了一个红脸蛋、胖墩墩的士兵老婆跟你争风吃醋使你命丧黄泉的,还可能是绿林豪杰看上了你那双皮条编的大手套和三匹矮壮的马,若不就是你自己躺在木板床上想来想去,无缘无故地跑判酒馆去大喝一通,最后一头闯进冰窟窿里,便无影无踪了。咳,俄国的老百姓!竟不喜欢死!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我的小鸽子们。“他把目光移到普柳什金开列的逃亡农奴名单上,继续想道。”你们尽管还活着,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跟死人一样,你们麻利的腿脚如今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由于你们在普柳什金家的日子过得不好,还是因为你们甘愿在树林里出没,拦路抢劫?也许归附了另一家地主,在耕田种地?大概你们在蹲监狱,叶列梅。卡里亚金,快腿尼基塔和他的儿子快腿安东——从绰号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逃亡的好手。波波夫是家仆,我想你不会拿刀子,一定粗通文墨:一定是用正当手段偷东西。但是你没有护照,被警官捉住了。你神气十足地站在那里反驳。‘你是谁家的?

  ‘警官问你,并趁此大好时机加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词儿。你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是某某地主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警官又说。’放我出来挣代役租,‘你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的护照在哪儿?

  ‘’在我的雇主皮缅诺夫市民手里。‘’传皮缅诺夫!你是皮缅诺夫吗?

  ‘’我是皮缅诺夫。‘’他是把护照给你了吗?

  ‘’没有给过我什么护照,没有。‘’你为什么撒谎?

  ‘警官问完,又加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词儿。’是这样,‘你满不在乎地答道,’由于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的确没有给他,就交给打钟人安季普。普罗霍罗夫保存。‘’传打钟人!他给过你护照吗?

  ‘’我没有收到过他的护照,没有。‘’你怎么又说谎!

  ‘警官说完,又用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加强了自己说话的份量。’你的护照到底在哪里?

  ‘’我本来有护照,‘你机灵地说,’看样子是走在半路上丢了。‘警官说着,’那么大衣是哪儿来的?

  ‘又加上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来难为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还偷了神父的钱匣子?

  ‘’我根本没有偷,‘你矢口否认说,’我从来不干那偷东西的事。‘’可为什么从你那里搜出了一件大衣?

  ‘’不知道,大概是别人扔的赃。‘’好,不肯招!你真狡猾,‘警官摇着头,叉起腰来说。’给他带上脚镣,带到监狱去!

  ‘’请便!我听从摆布,你答道。说完,你从衣袋里掏出鼻烟壶友好地请两个给你钉脚镣的残废兵嗅,你还问他们参加过什么战争,退役多久了。于是在法庭审理你的案件的过程中,你就呆在监狱里。

  最后法庭推断把你从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监狱。那里的法庭又判决把你转押到什么韦谢冈斯克。因此,你就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每到一个地方你就打量着新居说:‘还是韦谢冈斯克的监狱干净一些:那里还有地方玩羊拐子,伙伴也多一些!

  ‘老弟,菲罗夫!你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游荡呢?命运把你带到了伏尔加河,你爱上了那儿的浪漫的生活,加入了纤夫一伙?……“奇奇科夫说到这里便停下来,陷入遐想。他想的是什么呢?是在想菲罗夫的遭遇呢,还是象任何一个俄国人一样,不管他们的地位高低、年龄大小和家产多少,假设一想到放荡无羁的生活便会自然而然地心驰神往起来?实际上,那菲罗夫如今在什么地方呢?大概已经跟商人们讲好工钱,正在一个粮食码头上高兴地寻欢作乐呢。纤夫们大概个个帽子上插着花儿、系着彩带在跟带着项链、满身飘带的身材颀长苗条的姘头或妻子告别呢;歌声,环舞,整个码头广场一片欢腾。而搬运工这时则在吆喝、辱骂和催促声中用吊钩背着九普特重的袋子,悄悄地往深邃的船舱里倒豌豆和小麦或者搬运着粮米袋和燕麦包。码头广场上的粮袋子象炮弹似地堆成一座座金字塔,老远就能看得到;那大片粮堆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些都要搬进一只只大船的深舱里,然后这些大船就将排成一眼看不到头儿的船队随着春天的浮冰奔向远方。那时你们就要干个痛快了,纤夫们!你们就会跟寻欢胡闹时一样亲密无间地唱着象俄罗斯大地一般广阔无际的歌子,拉着纤绳,出力和流汗了。”十二点啦!哎呀呀,“奇奇科夫最终看了一下表,说。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

  要是做正经事倒也罢了,可我却先发了一通议论,后来又胡思乱想起来。我真胡涂!“此后,他就脱下苏格兰式短衫,换上了欧洲式上衣,系了系皮带,把他那便便大腹勒得紧绷绷的,又往身上洒了点香水,夹着文件,拿起皮帽子,动身到公证处办手续去。他很快倒不是怕晚了——晚,他并不怕,因为处长是熟人,所以根据他的意愿延长或缩短衙门的办公时间,正象荷马笔下的宙斯当需要使他心爱的英雄们停止角逐或使他们见个高低时便能随意延长白昼或加速黑夜降临一样。他着急是因为他自己想赶快把事情办利索;事情不办完,无论怎么说,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妥靠;总有这样一个想法泛上心头:这些农奴毕竟不是真的,这个包袱总是卸得越快越好。他肩上穿着酱紫色呢子面儿熊皮里子大衣,心里思考着这些问题,还没有走到大街上,刚刚要朝胡同里拐,就跟一位绅士撞了个满怀,这位绅士也穿着酱紫色呢子面儿熊皮里子大衣,头上戴着有耳挡的皮帽子。绅士叫了一声,原先是马尼洛夫。他们立刻就拥抱到一起,这种姿态在街上持续了五六分钟。双方亲吻都很卖力,结果两人的门牙都几乎痛了一整天。马尼洛夫高兴得脸上只剩了嘴唇和鼻子,眼睛完全不见了。他两手握着奇奇科夫的手,握了足有一刻钟,把那只手烤得滚热。他用极为文雅动听之词叙述了他是怎样飞来拥抱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他用一句只有请一位少女去跳舞时说出来才得体的客套话结束了他的演说。奇奇科夫张开嘴,因为还没想出用什么言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心情,这时马尼洛夫突然从皮大衣里掏出一个用粉红色绸带系着的纸卷儿,两个手指捡着轻巧地递过来。

  “这是什么?”

  “农奴名单。”

  “噢!”他马上把纸卷打开,匆匆看了一眼,那字迹的娟秀和工整使他大为惊奇。“字写得真好,”他说,“连抄也不用抄了。而且四边还画了花饰!这花饰是谁画的,这么好?”

  “您就别问啦,”马尼洛夫问。“是您?”

  “是内子。”

  “哎呀,我的天哪!

  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深感惭愧。““为了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是谈不到麻烦的。”

  奇奇科夫感激地举了一躬。马尼洛夫听说他是到公证处办理契约手续,便表示愿意和他同去。两位朋友手挽手儿一同走起来。路上一遇到小岗、上坡或小坎,马尼洛夫就搀着奇奇科夫,几乎要用手把他托起来,而且笑容可掬地说,他是绝不肯让奇奇科夫扭伤他的尊贵的小脚的。奇奇科夫觉得很难为情,由于他自知体态有点笨重。他们就这样互相照看着终于走到衙门所在的广场:衙门是一幢三层石砌的白色大楼,白得象白垩,这大概是为了表示楼里办公的官员们的心灵洁白无瑕吧。广场上的其他建筑物则跟这座宏伟的大楼毫不相称。听说其他建筑物不过是一个岗亭——一个持枪的大兵站着,两三个出租马车亭以及一些长长的板墙——那上面用木炭和粉笔涂满了板墙上常见的脏词儿和图画儿。在这个偏僻的——或者用我国惯用的说法——美丽的广场上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了。三楼和二楼的窗户里,偶尔有几个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把那廉正无私的头颅探出来,可是却马上又缩了回去:大概那是上司恰在这时进了屋。楼梯,两位朋友不是走上去而是跑上去的,由于奇奇科夫为了尽力避免让马尼洛夫来搀扶自己,加快了脚步,而马尼洛夫呢,为了的是不让奇奇科夫劳累,也奋力赶着去扶着他,结果当他们走进昏暗的走廊的时候,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无论在走廊里还是在办公室里,他们都没有看到整洁的景象。当年人们还不关心整洁,因此,那些本来脏了的东西绝不肯稍加收拾,就任其脏下去。司法女神不修边幅地穿着便袍接待着来客。本应描写一下我们的两位主人公所走过的办公厅,可是作者对各种衙门都敬畏异常。作者即使穿过那些豪华讲究的地板和桌子都闪着漆光的办公厅时,也总是毕恭毕敬地低头垂目,力求尽快地走过去,所以他无从知道那里究竟如何舒适和华美。我们的主人公看到了许多文稿(有誊清稿也有草稿)

  、高昂的头、宽大的后脑勺、燕尾服、省会流行式样的常礼服,甚至还看到了一件极为刺眼的灰色短褂——这灰短褂斜歪着头,脸几乎要贴到纸面上,正在龙飞凤舞地抄写一件土地纠纷或侵吞庄园的官司记录(吞并庄园的是个安分守己的地主,他靠了法院的庇护正在法院的审理中安闲地度过晚年,如今已经儿孙满堂了);我们的主人公间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费多谢伊。费多谢耶维奇,劳驾,368号卷宗!”

  “您总把大家用的墨水瓶上的盖儿拽到什么地方去!”

  有时又会传来一个令人畏惧的声音,无疑,这是一个长官发出来的,只听那声音威严地说:“拿去重抄!

  要不,我就叫人拿掉你的靴子,饿饿你,关你六天禁闭。“鹅毛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震耳欲聋,很象几辆满载干柴的大车走在积了半尺多厚桔叶的树林里发出的响声。奇奇科夫和马尼洛夫发现第一张办公桌旁坐着两个年纪尚轻的官吏,便走过去问道:“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办理买契约手续?”

  两个官吏转身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要办个买契约手续。”

  “您买什么啦?”

  “我想先打听一下买契约在什么地方,是这里还是在别处?”

  “您应该先说明买什么、价钱多少,然后我们才能告诉您在什么地方,否则无可奉告。”

  奇奇科夫马上看出,这两个官吏同所有年轻官吏一样纯粹是好奇,并且也想给自己和自己从事的工作增加一点儿份量和意义。因此他便说:“亲爱的,请听着,我很清楚,所有的买契,不管价钱多少,都在一个地方办理,于是我请您告诉我们买契股在哪里,要是你们不明白你们这里的情况,我们就去问别人。”

  两个官吏听了此话,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只是用手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望了一下。那里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老头子正在编排公文的号码,奇奇科夫和马尼洛夫便穿过一些办公桌照直向他走去。老头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奇奇科夫点了一下头问道:“请问,这里办买契手续吗?”

  老头子瞪着起眼来一字一板地说:“这儿不办。”

  “哪儿办呢?”

  “买契科办。”

  “买契约在哪儿?”

  “在伊万。安东诺维奇那儿。”

  “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哪儿?”

  老头子朝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指了一下。奇奇科夫和马尼洛夫就奔伊万。安东诺维奇去了。伊万。安东诺维奇已经向身后斜了一眼,虽瞥见了他们,可是却马上更加聚精会神地埋头抄写起来。奇奇科夫鞠了一躬,问道:“请问,这里办买契手续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专心致志地在埋头处理文件,好似没有听见,没有作答。一眼可以看出,这人已届不惑之年,绝非一个夸夸其谈、举止轻浮的年轻人可比。伊万。安东诺维奇发现已经四十好几了;他的脸庞,中部向前突出,集中到鼻子上,他的头发又黑又密;一句话,这就是俗话听说的猪嘴脸。奇奇科夫问道。“请问,买契约在这儿吗?”

  “在这儿,”

  伊万。安东诺维奇说着就把猪嘴脸转过去,继续写起来。“我有这么一件事:我买了此地县里几位地主的一些农奴,准备带走。双方早已写好契约,只剩下办个手续了。”

  “卖主来了吗?”

  “有的写了委托书,有的来了。”

  “申请书带来了吗?”

  “申请书也带来了。我想……我有点急事……今天就准备把这件事了结,行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说。“嗯,今天?今天不行,还需要批阅文件,看有没有什么禁令。”

  “其实,在加快办事速度上,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处长是我的至交”

  “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也不是一个人哪;还有别人呢,”伊万。安东诺维奇生气地说。奇奇科夫弄懂了伊万。安东诺维奇的言外之意,便说:“别人也亏待不了,我自己作过事,也当过差,知道吗?

  ……“

  “就请去找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吧,”伊万。安东诺维奇的语气亲热些了:“该谁办,让他吩咐好了,我们这里是不会耽搁的。”

  奇奇科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到伊万。安东诺维奇面前,伊万。安东诺维奇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马上用一本书遮上了。奇奇科夫本想指给他看,可是他的头摇动了一下表示不必要了。“他领你们到处长室去!”伊万。安东诺维奇用头指了一下,说。因此在此处从事神圣职务的人中间便有个人过来为我们的两位朋友带路。此人为司法女神极为尽力效劳,以致两袖都已磨灭,肘部早已露出了衬里,于是也便及时地获得了十四品官这样一个职位。他就象当年维吉尔为但丁效劳。领着我们的两位朋友走进了处长办公室。处长室里的圈椅全是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座法鉴和两摞厚厚的书,桌后是一张大圈椅,处长一个人坐在那里象一轮太阳。这位新维吉尔来到这里感到如此惶惶不安,竟无论如何不敢迈进门来,于是便转身回去,把后背展现在我们的主人公面前——他的后背已经痛得象一块破席似的发光了,有一处还沾着一根鸡毛。我们的主人公进入处长室之后,看到处长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索巴克维奇,方才完全被那座法鉴挡住了。客人的来到,引起一阵欢呼声,处长室的椅子嘎嘎吱吱地移动开了。索巴克维奇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四面八方都看得到他那拖着一双长臂的身子。处长把奇奇科夫拥抱起来,于是屋里便响起了亲吻声。他们互相探问了彼此的身体情况;原来两人都感到腰部作痛,于是便马上把这归咎于坐办公室的生涯上了。处长好象从索巴克维奇嘴里听说了奇奇科夫买农奴的事,因为他向奇奇科夫表示祝贺了嘛。这开始使我们的主人公感到有些尴尬,特别是当他看到跟他个别秘密成交的两个卖主索巴克维奇和马尼洛夫现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向处长道了谢,然后转身对着索巴克维奇问道:“您的身体可好?”

  “没有可遗憾的,上帝保佑,”索巴克维奇答道。他的确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即然一块生铁会伤风咳嗽,这个结实得出奇的地主也不会伤风咳嗽。处长说,“您体格健壮,远近闻名,去逝的令尊也曾经是一个结实的人。”

  “是的,先父一个人就能打倒一只熊,”索巴克维奇答道。处长说,“我觉得,”

  “您也能够撂倒一只熊,如果您想同它较量一下的话。”

  “不行,撂不倒,”索巴克维奇答道:“先父比我壮实,”随后叹了一口气说:“不,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人罗;就拿我的生活来说吧,这能算什么生活?好象”

  处长说,“您的生活有什么不如意的?”

  “不好啊,不好,”索巴克维奇摇了摇头说。“您想想,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我已四十多了,但一次没有病过;哪怕是嗓子疼、长个疮啊疖子什么的……不,这不是好兆头!

  总有一天会跟我算总帐的。“

  说完,索巴克维奇便焦急起来。“瞧他!竟抱怨起这个来了!”奇奇科夫和处长同时在心里发出了感慨。“我给您带来一封信,”奇奇科夫把普柳什金的信从衣袋里摸出来,说。“谁来的?”处长说着,打开了信,喊道:“啊!普柳什金来的。他现在还活在世上。真是人世沧桑啊!他本来是一个聪明透顶、富甲一乡的人哪!可如今”

  “一条狗,”索巴克维奇说,“没心肝,人全都让他给饿死了。”

  处长读完了信说,“好,好,我愿意充当代理人。您想什么时候办买契约手续呢,现在还是以后?”

  “现在,”奇奇科夫说。“我甚至想请求您,要是有可能,今天就办;因为我想明天就离开此地:我把契约和申请书全带来了。”

  “这好办,可是不管您怎么说,我们也决不会让您这么快就离开。买契手续今天就可以办成,可您得跟我们在一起多呆几天。现在我就下令,”他说完就打开了通办公厅的门,——办公厅里坐满了官吏,要是可以把文稿比作蜂房,那他们便很象爬在蜂房上辛勤工作的蜜蜂。“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吗?”

  “在,”门外一个声音说道。“把他叫来!”

  读者已经熟悉的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走进处长室,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伊万。安东诺维奇,把这些契约拿去”

  索巴克维奇接过话茬儿说:“请别忘啦,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要有证人,每方至少要有两人。现在马上派人去找检察长:肯定坐在家里;他是个闲人,什么事儿都有司法稽查官佐洛图哈——那个天下最大的赃官替他办。医务督察,他也是个闲人,如果没有到什么地方去打牌,也一定是在家里;附近还有不少人可以找: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这些人都是白给大地增加负担!”

  处长马上派一名办事员找这些人去了。“对,对!”

  “我还求您一件事,”奇奇科夫说:“我跟一个女地主也成交了一笔生意,请把她的代理人、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也派人请过来;他也在您这里做事。”

  “当然,也派人请他去!”处长说。“一定照办,下边人,无论谁,您也不要给什么,这是我对您的请求。我的朋友是不应当破费的。”说完这话,他立刻就给了伊万。安东诺维奇一个什么指示,看来这个指示伊万。安东诺维奇并不愿意。买契显然对处长产生了良好的影响,特别是当他看到全部成交额差不多达到了十万卢布的时候。他用极其满意的心情盯着奇奇科夫的眼睛足足看了好几分钟,随后说:“原来如此!

  真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您可有收获了。“

  “有收获,”

  奇奇科夫答道。“好事儿,真是件好事儿!”

  “我自己也看到,我也无能为力做比这再好的事。无论如何,一个人要是不是最终脚踏实地地站稳脚根,而只是一味地陷于青年时代海阔天空的遐想,他的人生目的就还不能说是已经确定了。”接着他极其顺理成章地把自由主义,也捎带着把全体青年人骂了一通。但他的话里却能听出一种非理直气壮的调子,好似他随后暗自对自己说:“老兄,哎,你在撒谎,而且在撒弥天大谎!”他连看索巴克维奇和马尼洛夫一眼也没敢看,恐怕在他们脸上会发现什么表情。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索巴克维奇的脸纹丝没动;马尼洛夫呢,听了他的慷慨陈词,佩服得五体投地,满意得不住点头,很象一个音乐爱好者听到台上歌女压过琴声拔出了连鸟儿的喉咙也自愧弗如的尖音时的表情。“是啊,您怎么不告诉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您的收获是什么呢?”索巴克维奇说话。“您呢,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为什么不问问他收获的是什么呢?那是些多好的农奴啊!简直是些金不换。我把马车匠米赫耶夫也卖给他了。”

  “我不信,把米赫耶夫也卖啦?”处长说,“马车匠米赫耶夫我知道:是个很好的手艺人,给我改装过一辆轻便马车。不过,请问,怎么……您不是说过他死了”

  索巴克维奇毫无窘态地说。“谁,米赫耶夫死了?

  死的是他的兄弟,他活蹦乱跳的,比以前更健壮啦。前几天他还做了一辆马车呢,那活儿莫斯科也做不出来。真的,只有皇上才配用他干活。““对,米赫耶夫是个出色的手艺人,”处长说。“我也真不知道您怎么会舍得呢。”

  “要是只卖一个米赫耶夫就好啦!

  瓦匠米卢什金、木匠软木塞斯捷潘、鞋匠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全赐给他了,全卖了。“处长问他为什么把家里需要的一些仆人和手艺人卖了,索巴克维奇挥了一下手答道:”啊!原因很简单,一时糊涂呗:想卖就稀里糊涂地卖了!“说完,他垂下了头,好象真感到后悔了,接着又加了一句:”头发都白啦,心眼儿可还是不够用。“处长说道:“不过,请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光买农奴不买地呢?难道是要把人领走吗?”

  “是要领走的。”

  “领走自当别论。领到什么地方去呢?”

  “领到……赫尔松省去。”

  “噢,那儿的地好极啦,有足够的地吗?”处长说完就极力赞扬起那儿丰盛的牧草来。“足够,足够买来的农奴种的。”

  “那儿有河还是有水塘?”

  “有河。也有水塘,”奇奇科夫说完,无意中瞥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虽然索巴克维奇依然未动声色,但是奇奇科夫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说:“喂,那儿怎么会有什么河和水塘,你撒谎!地也未必有!”

  闲谈的当儿,证人们逐渐到齐了,读者熟悉的医务督察,爱眨眼的检察长,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以及索巴克维奇说的白给大地增添负担的其他人等都来了。来人中有很多是奇奇科夫不认识的:不足的人数就地由公证处官吏凑足了,另外还多找了几个。不仅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找来了,把大司祭本人也找来了。每个证人都签了字,并且加上了自己的身分和官衔,有人反写,有人斜写,有人几乎把字母写得四脚朝天,有些字母甚至是俄文字母表中见不到的。大家熟悉的伊万。安东诺维奇极其麻利地把手续办完了,买契都进行了登记,编号,记入底册和其他应该记入的地方,而且还收了百分之零点五的广告费以便在《公报》上发表。发表公告,最后奇奇科夫只花了极少的几个钱,处长甚至还吩咐税款只收他一半,另一半不知用什么办法竟过到来办买契手续的另外一个人的帐上了。“好啦,”手续全部办完以后,处长说,“如今只差举杯祝贺了。”

  “我愿从命,”奇奇科夫说。“由您确定时间就是了。同这么些令人愉快的朋友在一起不开几瓶冒沫的东西是罪过。”

  “不,您没有懂我的意思:冒沫的东西,我们自己来搞,”

  处长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是我们的义务。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理应略尽地主之谊。各位!

  请听着,我们先这么办吧:在场的人,有一位算一位,我们一同找警察局长去;他是我们的魔术师:他仅仅到海味市场和酒窖旁边眨眨眼,我们就有吃有喝啦!趁这个聚会,我们再玩一把惠斯特。“无人推辞这个建议。证人们一听海味市场就已经馋涎欲滴了;大家立即抓起帽子,办公也就随即结束。当他们穿过办公厅的时候,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慢慢地对奇奇科夫说了一句:“买了十万卢布的农奴,只赏了一张白票子。”

  “可那是些什么农奴啊,”奇奇科夫也悄悄答道:“全是一些无用的废物,连一文钱也不值。”

  伊万。安东诺维奇懂了,来人是个硬心肠,不肯多给了。“普柳什金的农奴是多少钱一个买的?”索巴克维奇对着他另一只耳朵小声问道。奇奇科夫没有答他,反驳了一句:“您为什么把沃罗别伊添上了?”

  “哪个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问。“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那个婆娘,还把名字末尾写成了‘’。”

  B“没有,我没有添什么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说完,就走到别的客人面前去了。客人们终于成群结队地来到了警察局长的家里。警察局长果然是个魔术师:他一听清客人们的来意,便马上把派出所长——一个穿着闪亮的马靴的精明能干的家伙——喊来,似乎对着他的耳朵只嘀咕了两个字,然后加了一句:“懂了吗!”于是当客人们玩牌的时候,另一间屋里桌子上便已出现了白鱼、鲟鱼、鲑鱼、黑色咸鱼子、暴腌的红鱼子、鲭鱼、闪光鳇、各色干酪、熏牛舌和干咸鱼脊肉,——这都是从海味市场那边来的。接着从主人家厨房里供应的食物也出现了,那是一个鱼头馅大烤饼——一条九普特重的鳇鱼的脆骨和腮骨也包进去了,另外有一个乳蘑馅大烤饼,葱肉馅煎包子、蜜饯水果、炸丸子。警察局长在某种程度上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他在市民中间完全象在亲人中间一样,他出入店铺和商场也同他出入自家的库房相仿。也就是说,他正如俗语所说是适得其所,对自己的职务理解得精辟透彻。很难推测是他为这个职位而生的还是这个职位是为他而设的。他待人处事很圆滑,因此他虽然收入比他的所有前任都多一倍,可是却赢得了全市的爱戴。首先商人们爱戴他,这是由于他不高傲;的确如此,他给他们的孩子举行洗礼,跟他们结为干亲,虽然有时他对他们勒索得也很厉害,可是做得极为巧妙,他会拍拍他们的肩膀,跟他们笑一笑,请他们喝杯茶,还会答应亲自登门去找他们下盘棋,打听一下他们买卖做得如何,近况如何。要是知道谁的孩子病了,还会向人家推荐个药啊什么的;总之,是个好样的!他坐马车出去注视的时候,也会跟一些人说一两句话:“米赫伊奇!

  怎样,咱们什么时候还得接着见个输赢啊。“那人会拿下帽子答道:”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啊,应该见个输赢。“或者”喂,伊里亚。帕拉莫内奇老兄,来看看我的那匹快步马,能赛过你那匹,把你那匹也赶到赛车上,让我们比一比。“那个爱好快步马的商人会报以特别高兴的微笑,捋捋胡子,说:”比比吧,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甚至店铺里的伙计们通常在这时也会满意地互相看看,摘下帽子,好象在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个好人!”总之,他博得了民众的普遍好评,商人的看法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虽然贪心,但无论如何亏不了你。”

  看到吃食已经摆好,警察局长便向客人提议饭后再接着玩牌,不久大家便向餐厅走去,从那儿传来的香味早就刺激着愉快的客人们的鼻孔,而索巴克维奇早就从门缝窥视到,老远有一条鳇鱼摆在一只大盘子里。客人们先喝了一杯橄榄绿深色香槟酒(这种颜色只有俄国人用来刻图章的西伯利亚出产的一种透明石头上才能看到),便把餐叉从四面八方伸向餐桌,开始表现出每人的性格和爱好来。有的奔鲑鱼,有的奔鱼子,有的奔干酪。索巴克维奇对这些小零碎儿毫不理解,直奔那条鳇鱼而去,在别人喝酒、闲聊和吃东西的时候,他用了一刻多一点儿的时间把这条鱼全吃光了。待到警察局长想起了这条鱼来,说:“诸位,你们觉得大自然的这个杰作如何?”

  说着就手拿餐叉准备同大家来品尝的时候,突然看到大自然的这个杰作仅留下了一条尾巴。索巴克维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离着最远的一只盘子,用叉子去叉一条小干鱼。干掉了鳇鱼之后,索巴克维奇再也不吃不喝了,只是坐在圈椅上皱着眉头眨巴眼。警察局长不喜欢吝惜酒;祝酒的次数,数不胜数。第一杯,读者或者已经猜到了,是祝新来的赫尔松地主健康的,随后祝他的农奴平安吉庆和乔迁之喜,再接着祝他未来的美貌的夫人健康,——这使我们的主人公嘴角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人们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恳切地请他起码在本市再逗留两个星期:“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无论怎么说,进门就走不近人情!

  不行,您得跟我们再盘桓几天!

  我们要给您成亲;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对吧,给他成亲怎样?““给他成亲,给他成亲!”公证处长附和着说。“无论您如何挣扎,我们也要给您成亲!不行呀,既然来了,老兄,就别着急走啦。我们是不喜欢开玩笑的。”

  奇奇科夫笑了笑说:“那有什么?

  我为什么要挣扎,成亲并不是坏事……先得有个未婚妻才行啊。““未婚妻没问题,一切都会有的,怎么能没有呢?一切,要什么有什么!”

  “要是有”

  “好,同意留下啦!”大家喊起来。“万岁,帕维尔。伊万诺奇!万岁!”因此大家都举着酒杯过来跟他碰杯。奇奇科夫跟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还得碰一杯!

  不行,“一些更爱凑趣的人叫着,因此大家又碰了一杯;后来人们又缠着碰第三杯,于是又碰了第三杯。顷刻之间,大家都变得异常快活了。公证处长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更是一个大好人了,他几次拥抱奇奇科夫,嘴里说着”你是我的心肝儿!

  我的好妈妈!“倾吐起衷情来,他甚至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唱起有名的小调《啊,你这个卡马林斯克的乡巴佬!

  》绕着奇奇科夫跳起舞来。继香槟之后,又开了一瓶匈牙利酒,匈牙利酒使大家更加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了。惠斯特已完全被他们忘到脑后去了;大家争着,喊叫着,话题无所不包。他们谈政治,甚至还涉及了军事,还倾吐了一些自由思想,换个时候如果是孩子流露出这种思想的话,他们准会狠打他们一顿的。大家还当场解决了许多难题。奇奇科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高兴过,他觉得自己已经真是一个赫尔松地主,大谈其各种改良措施,谈论了三圃制,谈论了两颗心的结合和幸福,还对索巴克维奇朗诵了维特给夏绿蒂的诗体信,而索巴克维奇却只是坐在圈椅上眨巴眼睛,因为那肚里的鳇鱼在催他入睡。奇奇科夫忽然觉得自己开始过于得意忘形了,因此便请人派车送他回去,于是坐着检察长的轻便马车走了。路上看来,检察长的车夫干这种事轻车熟路,只见他只用一只手驾车,另一只手却伸到身后拉着老爷。这样,他坐检察长的车回到了下榻的客店。来到客店,他嘴里还一直在念叨着一些胡话:什么红润脸蛋、金黄色头发、右腮上长着一个酒窝儿的未婚妻呀,什么大资本呀,什么赫尔松地主呀。他甚至吩咐谢利凡把新来的农奴全部召集起来,他要亲自一个个点名。谢利凡默默地听了良久,然后走出房门,对彼得鲁什卡吆喝道:“去侍候老爷脱衣裳!”彼得鲁什卡首先给老爷脱皮靴,几乎要连皮靴带老爷一起拽到地板上。皮靴终于脱下来了,老爷的衣裳也都脱了。奇奇科夫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把床压得吱吱嘎嘎地作响,不一会,便迷迷糊糊地去做当赫尔松地主的美梦了。每当这时,彼得鲁什卡把老爷的裤子和那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拿到走廊挂在木衣架上,用细棍儿抽打了一阵,又用刷子刷起来,搞得走廊里尘土飞扬。他刚想把衣架上的衣服取下来,却从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谢利凡正从马厩走出来。他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便彼此心领神会:老爷躺倒睡啦,我们也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溜溜罗。彼得鲁什卡马上把燕尾服和裤子拿回屋里,下楼来,两个人便动身向外走去;关于这次外出的去处,他们谁也没有点明,一路上谈一些不相干的事,边说边笑。他们的旅途并不远:具体说,只是走到街的另一侧对着客店的那座房子,推开低矮的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镶着玻璃的门,便进入一个差不多是地下室的房子。这里一张张木桌旁边已坐满各种各样的人:有刮光了胡子的,也有胡子拉碴的,有只穿一件单衣的,也有穿光板皮袄的,还有穿绒面粗呢大衣的。彼得鲁什卡和谢利凡在那里干了什么,咱们不知道,不过呆了一小时,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仍挎着胳膊一声不吱,两个人都极为体贴,每过一个墙角都互相照顾一下。他们紧紧地挽着了胳膊,一同往楼梯上爬,一段楼梯足足爬了十几分钟,终于爬上了二楼。彼得鲁什卡在自己的低矮的床前站了片刻,思考着怎样躺才体面些,可是结果却横着躺下了,所以两条腿便支在地板上。谢利凡也躺到了那张床上,头枕着彼特鲁什卡的肚子,忘记了他根本不应该躺在这里,如果不是该到马厩躺到马旁边,也许可以睡到下房去。两人一会儿都睡着了,空前浓重的鼾声发出了,老爷从另一个房间里用鼻子抽出尖细的哨音来应和着。随后不久一切都沉寂下来,整个客店进入了香甜的梦境;只有一个窗口还漏出灯光,那儿住着一个欣赏赞的少尉,看来他很喜爱马靴,因为他已订做了四双,现在正在不厌其烦地试穿第五双。他几次走到床前想脱下靴子睡觉,但是总没睡成:这双马靴果然做得很结实,很漂亮,他久久地还翘着一只脚欣赏着那制得又结实又俏皮的后跟呢。

  第八章

  市里议论的话题中有奇奇科夫做的这一笔生意。买农奴运往外地是否合算引起了人们的争论,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从争论中表明,许多人是颇有见地的。有人说:“当然啦,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南方土地就是好、肥沃;只是奇奇科夫的农奴没有水可怎么活下去呢?那儿一条河也没有呀。”——“没有水倒不要紧,这不要紧,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维奇,但是迁徙人口总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谁都晓得庄稼汉是些什么货色:到一个新地方,而且是去种地,而且他们都一无所有,既没有住房,又没有场院,肯定会跑掉,那不跟二二得四一样,一跑就连影儿也找不到了。”——“对不起,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您说奇奇科夫的农奴会跑掉,对不起,这我是不这样看的。俄国人是了不起的,什么气候条件都能适应,就是把他送到堪察加,只要发给他一副棉手套,他就会两手一拍,拿起斧子去给自己砍出一座新房子来。”——“可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你没有想到一个重要情况:你没有问清奇奇科夫的农奴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忘记了好人地主是不肯卖的;我敢用脑袋打赌,奇奇科夫买的不是惯偷就是不可救药的酒鬼,再不就是些打架斗殴、好吃懒做的亡命徒。“——”不错,这我同意,不错,谁也不肯把好人卖出去,奇奇科夫的农奴一定是一些酒鬼;可是这里边有学问,学问就在于:他们今天是坏蛋,可是迁到新地方却会马上变成标准的良民。这样的例子并不少:眼前和历史上都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公营工厂总监说,”相信我的话吧,一定不会有这种事情。因为奇奇科夫的农奴立刻要遇到两大诱惑。第一个大诱惑是那里靠近小俄罗斯。谁都知道,小俄罗斯酒是自由买卖的。我能断言:不出两个星期他们就会喝得烂醉如泥。另一个大诱惑是他们在迁徙过程中肯定会养成的流浪习性。除非使他们可以永远呆在奇奇科夫的眼皮底下,奇奇科夫能够对他们严加管束,任何小事也不放过,而且奇奇科夫还不能依靠别人,必要的时候,必须亲自动手打个嘴巴或者来个脖儿拐。“——”他可以找个管家嘛,何必非得奇奇科夫亲自动手来打脖儿拐呢?“——”你给他找个管家试试:都是些骗子!“——”管家骗人是由于东家不管事儿。“”这话很好,“许多人支持说,”只要东家会识别好坏人,稍微晓得一点儿经营家业的门道,会识别好坏人,他手下就永远会有个好管家。“但是公营工厂总监说,少了五千卢布是找不到一个好管家的。可是公证处长说,三千卢布也马马虎虎能够找到。总监说:”这样的您去哪儿找?

  大概只能在您的鼻孔眼儿里找吧?“处长说:”不,用不着到鼻孔眼儿里去找,他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萨莫伊洛夫,本县就有。他就是适合于奇奇科夫那些农奴的好管家!“许多人都设身处地地为奇奇科夫担心,迁徙如此众多的农奴可能遇到的困难真使他们着急,他们甚至非常担心奇奇科夫买的这些不安分的农奴可能会在半路闹起暴动来。对此,警察局长说,暴动是大可不必担心的,防止暴动有县警官呢。即使县警官本人不管,只须把他的制帽送去一顶,也足以把一群农奴赶到他们定居的地点。许多人对怎样根绝奇奇科夫买的农奴胆大妄为的劣根性,各自发表了高见。各种见解都有。有些见解过分地带有严酷的军事味道,严酷得有些过份。另一些见解则颇为温和。邮政局长指出,奇奇科夫面对着的是一个神圣的义务,他说,奇奇科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成为自己农奴的父亲,而且可以创办义学。说到这里,他对兰开斯特的互助教学法大大赞扬了一番。市里就这样议论纷纷,许多人为同情心所驱使,甚至把上边提到的某些建议亲自告诉给奇奇科夫,有人甚至愿意提供一个押送队把农奴平安无事地押到目的地。对这些建议,奇奇科夫深表谢意,说如果需要必定采纳;却坚决谢绝了押送队,他说押送队没有必要,说他买的农奴脾性极其温顺,又都自愿迁居他乡,他们一定不会暴乱滋事的。不过这些传说和议论却产生了奇奇科夫所能期望的最良好的效果。也就是,人们风传他不折不扣恰好是一个百万富翁。市里居民本来就非常喜欢奇奇科夫,这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见到了。听到这些议论之后,他们就更加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了。不过,说句实话,他们都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他们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彼此谈话总带有一种亲密无间、特别浑厚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伊里亚。伊里奇!

  ……“

  “喂,安季帕托尔。扎哈里耶维奇兄弟!

  ……“

  “你说的太玄啦,老兄。”

  邮政局长名叫伊万。安得列耶维奇,和他打招呼的时候总要先说一句:“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得烈伊奇?”一句话,大家都亲如一家。许多人都并不是胸无点墨之辈。公证处长能背诵茹柯夫斯基当时尚不失为一篇新颖之作的《柳德米拉》许多段落。他能背诵得有声有色,特别是“松林入眠、山谷沉睡”以及那个“嘘!”字他朗诵得逼真到能使人好象看到确在沉睡的一片山谷;每逢朗诵到这里他甚至要把两眼眯缝起来,为了传神。邮政局长则沉醉于哲学的探讨,他十分认真地读杨格的《夜思》和埃卡特豪森的《自然界启秘》,甚至读到深夜,还作一些很长的摘录;然而他摘录了一些什么性质的词句,却无人知晓。但他谈吐风趣,言辞华丽,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他喜欢藻饰谈吐。为了藻饰自己的谈吐,他经常使用大量的口头语;“我的先生你”“随您意,听您便”“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能相对地说”

  “在某种方式上”之类口头语,可以成麻袋地往里倒;他也常常用眨眨眼或者眯缝起一只眼来藻饰自己的言辞,而且相当成熟地给他的许多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话增添了尖刻的味道。其他人也都是一些多少有点修养的人:有人读卡拉姆辛的作品,有人读《莫斯科新闻》,当然也有人干脆什么也不读。有人是被大家称为懒蛋的那号人,需要他干点儿什么的时候得踢他一脚,他才肯动一动。有的人则正如俗话所说,一辈子躺在炕头上也不嫌弃,是十足的大懒鬼,这号人就是踢也无济于事:他死活是不肯下炕的。至于谈到外貌,大家都已知道,他们都是一些健康的人,一个痨病鬼也没有。这种人在内室中同妻子卿卿我我的时候通常被妻子称为胖墩儿,肉丸子儿,黑坛子,大肚子,小玩具,小脖子等等。然而一般说来,他们全是些好人,热情好客;一个人只要跟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或打过一宿牌,就会成为至交,何况奇奇科夫还具有令人倾倒的品德和修养,而且深得讨人喜欢的真谛呢。他们爱上了他,竟使得他找不出可以脱身离开本市的办法;他听到的全是:“再过一个星期吧,再跟我们一起呆一个星期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总之,他成了大家俗话所说的掌上明珠啦。可是奇奇科夫给太太们留下的印象就更好得举世无双了(实在令人惊叹!)。

  为了把这一点交代得多少清楚一些,对太太们本身,对她们的社交活动,不能不多说几句,不能不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用生动的色彩来描绘一下她们的内心世界;不过,作者感到,这是很难下笔的。一方面,对高官显贵的夫人们抱有的无限崇敬使他犹豫不决;另一方面……就是难以下笔呀,另一方面。N市的太太们全是……不,我就是写不下去啊;真的感到胆战心惊。N市太太们身上最耀眼的地方是……说也奇怪,笔就是提不起来,好像里面灌了铅。就这样吧,关于太太们的品性,看来只好留给那些调色板上更鲜明、色彩更多的人来描述了,我们则只能就她们的外貌和比较表层的东西说两句了。N市的太太们全是一些所谓上得场面的人物,在这方面可以大胆地树她们为其他各地太太们的典型。在不失身份、保持风度、恪守繁文礼节、讲究礼仪、特别是在一丝不苟地追求时髦方面,她们甚至压倒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太太们。她们衣着十分考究,乘马车在市里访友拜客的时候,也按照最新的时尚,车身后面站上一个仆人,仆人的制服上也镶着金色绦带。拜客用的名片,即使是把名字写在黑梅花二或红方块爱司上的名片,都是非常神圣的东西。正是由于这个东西,有两位太太,本来是至交好友,而且还是亲戚,竟然闹翻了,原因就在于其中的一位不知为什么竟没在意了,没有回访。后来她们的亲属们和丈夫曾尽力设法使她们和好,但没有成功,原来世界上是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的,唯独使这两位因疏于回访而闹翻了的太太和好却是难上加难。用本市社交界的话来说,两位太太从此就心存疑虑了。为了出风头,也发生过许多不可开交的场面,这些场面有时也曾使丈夫们想到骑士保护妇女的壮举。可是丈夫们之间并没有因此而发生过什么决斗,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文职官员,但他们却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诋毁对方,大家知道,这有时比任何决斗更伤人。N市的太太们都持身严谨,对一切伤风败俗的行为和各种诱惑都怀有高尚的义愤,对一切弱点丑行概不留情,一律加以处决。既然她们有了所谓“第三者”,那也是秘而不宣,决不露出任何声色来;体面是保持得完好无损的;丈夫本人也早已受到极好的癖好,因此即使看到了这个“第三者”或者听到了关于这个“第三者”的传闻,他也能麻利而理智地用一句俗话来应付:“教父教母在一起,何劳他人瞎猜疑?”还有一点必须交代明白,那就是N市的太太们跟彼得堡的许多太太们一样,说话用词是非常慎重的。她们从来不说:“我擤了一下鼻子”,“我吐了一口痰”

  ;而是说:“我拧了一下鼻子”,“我用了一下手绢”。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会说:“这只杯子或者这只盘子有股臭味儿”。凡是能使人注意到这一情况的任何话也不能说,只能说:“这只杯子行为欠佳”,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为了使俄语更加纯正,她们差不多把一半字眼儿在谈话中不用废弃了,因此只好极其频繁地求助于法国话啦。讲起法国话来,情况可就迥然不同了:既使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话更加粗俗的词句也都可以用。关于N市的太太们,要只谈表面现象的话,也就只能谈这些了。然而,只要向更深处窥探一下,那当然还能发现许多别的东西;然而向太太们的心灵深处窥探却是极其危险的。因此,我们还是接着只谈表面现象吧。以前,太太们倒是极少谈奇奇科夫,尽管对他在社交场中那种颇为得体的高雅风度还是给了十足公允的评价;但是自从传说他有百万家私以后,她们发掘出了他们的其他一些美德。不过太太们决非趋炎附势之辈;一切都得怨“百万富翁”这个词儿,但不能怨百万富翁本人;因为单只这个词的发音里,且不谈它所代表的腰缠万贯之意本身,就含有着一种对不好不坏的人,对坏人,对好人,一句话,对各种人都起作用的力量。百万富翁的处境都有利,他可以看到一种毫不追求私利的卑贱行为,纯粹的没有任何企图的卑贱行为:许多人极其清楚地知道从他手里他们任何好处也得不到,而且他们也没有权利得到什么,但他们偏要追上前去向他谄笑几声,千方百计巴结他,向他鞠躬施礼,或者听说他被谁家邀去赴宴,自己也便死乞白赖非争取去叨陪着座不可。不能说太太们都有这种自甘卑贱的爱好;可是在许多客厅里却纷纷议论起来,说奇奇科夫当然不是最漂亮的美男子,可是一个男人呢也就应当如此,要是长得壮一点或者再胖一点,就都会是美中不足。说到这里,竟还会稍带贬一贬瘦削的男人,说他们象根牙签儿,没有个人样儿。太太们的化妆也添了许多新花样。商业区差不多挤得水泄不通,变得熙熙攘攘;驶来了各式各样的马车,热闹得简直象个游园会。商人们都非常吃讶:他们从集市上贩来的几块衣料一直因为价钱显得昂贵而未能脱手,现在突然畅销起来,被抢购一空。一次作祈祷,有一位太太在裙子里面箍了那么大的一个裙撑儿,撑得那裙子足占了半个教堂,使得在场的警长不得不吩咐人们站得远一点儿,也就是说站在靠门的地方,以免不留意碰皱了这位贵夫人的裙子。连奇奇科夫本人也不能不多少觉察这种非比寻常的垂青。却说有一天,他回到客店,看到桌子上有一封信:是谁写的,谁送来的,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堂倌只是说有人送来,但是来人不让说是谁差来的。信一开头语气就很坚决,那话是这么写的:“不,我非给你写信不可了!”继续说到两颗心灵之间有一种神秘的交感;紧接在这个真理后边的是一串小圆点儿,差不多占了半行,用以加强那神秘的交感。下面又说了几个极其正确的观点,于是我们认为实有必要予以抄录:“人生是什么?——是忧患所栖息的山谷。人世是什么?——是麻木不仁的芸芸众生。”接着写信人说她现在泪如泉涌,已经浸湿了辞世二十五载的慈母遗下的这两句箴言。信中邀请奇奇科夫一同永远离开城市,隐居到荒漠中去,说在城市里人们蛰居于高墙之中,呼吸不到空气。信的末尾悲观厌世,是用下面的四行诗结束的:

  戚戚两斑鸠,引君至坟头,喁喁向君诉:依死于烦忧。

  最后一行节奏不协调,但是这无伤大雅——信写得符合当时的时代风格。没有任何落款:既没有署名,都没有留姓,甚至连年月日也没有写。信尾Postscriptum添了一笔,说他应能猜出写信人是谁,写信人本人将在明天省长举行的舞会上露面。这封信引起奇奇科夫的极大兴趣。匿名信里有很多诱人和激发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连读了三遍,最后说:“写信的是什么人,探个究竟倒蛮有意思!”

  一句话,事情看来变得严重了,他想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最后把两手一摊,低下头说:“信写得、真有味道呀!”最后,不言而喻,信被卷起,收进小红木箱,放在一张海报和一份婚礼请帖旁边——那份请帖以同一姿式已经在同一位置上保存了七年了。过了不多一会儿,好象有人给他送来一份省长举办舞会的请帖。省长举办舞会在省城里是很平常的:省长到哪儿,就得在哪儿举办舞会,要不然便休想获取贵族对他应有的爱戴和尊敬。奇奇科夫将一切与此无关的事都立即推到一边,置于脑后,聚精会神都用到参加舞会的准备工作上去了;因为确实有众多撩人的因素促使他这样做。结果呢,也许有史以来也未曾有人在梳妆打扮上花这么多时间。照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就用了整整一个小时。他试着在脸上做出种种各种的表情:一会儿是矜持庄重,一会儿是谦恭并略带笑容,一会儿又是谦恭但不带笑容;他对着镜子鞠了几个躬,同时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有点象讲法国话似的声音,他奇奇科夫根本不会讲法语。他还照着镜子给自己做了许多开心的鬼脸:扬了扬眉毛,努了努嘴,甚至还砸了一下舌头;总之,一个人独处一室,又觉得自己长得蛮不错,而且又确信没有人从门缝里偷看,他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呢。最后,他轻轻地弹了一下下巴颏,说了声“哎,你这张小脸蛋儿!”便开始穿戴起来。在穿衣的全部过程中,他的心情始终很好,非常高兴;他一边系背带、结领带;一边极其麻利地磕着鞋后跟行个鞠躬礼,虽然他不会舞蹈,却一跃而起,做了个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这个动作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后果:五斗橱颤了一下,桌子上一把刷子被震落到地上。舞会上他一出现,便发出了一场异常的轰动。所有在场的人都朝他奔过来,有的手里拿着牌,有的正谈得兴高采烈,刚说了一句:“初级地方法院对这一点的答复是”便把初级法院的答复是什么抛到九霄云外,马上奔过去忙着同我们的主人公打招呼。“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啊,我的上帝,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最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最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我的心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可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本来是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让我拥抱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他给我,我要好好吻吻我的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觉得同时有好几个人在拥抱他。还没等从公证处长怀里彻底挣脱出来,便已经伸到警察局长的怀里了;警察局长把他递给了医务督察;督察将他传给了包税人;包税人又把他传给了市区规划师……省长这时正站在太太们身旁,一只手拿着一张糖果彩票,另一只手抱着一只狮子狗,一看到奇奇科夫,便把糖果票和狮子狗一齐摔到地上,——狮子狗摔得嗷嗷叫起来;一句话,奇奇科夫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莫大的欢乐。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高兴的神情,起码也对普遍的高兴神情有所反映。这就象一位长官视察所辅官署时下级官吏们脸上通常的表情一样:最初的一阵觳觫过去之后,官吏们看到许多东西得到了长官的看重,以致于长官竟然张嘴开了个玩笑,也就是说面带笑容说上句什么话,簇拥在周围的心腹官吏们便加倍地笑起来;站得离长官远一些、对他说的笑话没有太听清楚的官吏们也从内心深处笑了起来;最后,就连那个远远地站在门口、生来就没有笑过、方才还向老百姓挥舞拳头的警察也遵循着千古不变的反射定律,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虽然这微笑更象一个嗅了烈性鼻烟之后想要打喷嚏的那副模样。据说我们的主人公频频向所有的人寒暄致意,非常潇洒,他不时地按照自己的习惯微微侧歪着脑袋,左右鞠躬施礼,但却非常自然,因此使所有的人都为之倾倒了。太太们立刻就珠围翠绕地把他团团围住,并且随身带来了阵阵芬芳扑鼻的香云:有的散发着玫瑰的清馨,有的喷吐着春天和紫罗兰的气息,有的全身是木犀的芳香。奇奇科夫只顾伸着鼻子闻个不停。太太们的装束更是花样翻新:凡尔纱、绸缎、绫罗都是时髦的淡雅颜色,色调之奇,简直叫人叫不出名堂来(审美的精细已经到了如此程度!)。花结和花束在衣服上飘舞着,千姿百态,看上去似乎乱糟糟的,事实上却是精细的头脑绞尽脑汁的杰作。轻飘飘的帽子只靠耳朵来撑托,好象在嚷道:“嘿,我要飞啦,可只怕不能把美人儿带走!”腰肢都束得紧紧的,身段显得极为标致优美(应当指出,N市的太太们一般说来都有些胖,但她们的腰束得那么巧妙,而且举止又是那样文静,所以绝对看不出胖来)。她们身上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心设计的;脖颈、肩膀都只露出需要露出的部分,但决不多露;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领地袒露到自信足以令人销魂的程度;其余部分则非常巧妙地遮掩起来:一条柔软的飘带或一条比称作“香吻”的起酥点心还轻盈的纱巾若有若无地飘拂在脖颈周围,再不就在肩膀下边从衣衫里边露出一圈用薄如蝉翼的细麻纱作的名叫“娴雅”的齿形花边。这些“娴雅”不但能把不能令人消魂的地方前前后后掩盖起来,而掩盖的结果却恰恰能使人想入非非,感到那令人消魂的地方正是在那里。长长的手套并不是一直拽到短袖口,而是深谋远虑地把臂肘以上那颇有刺激性的部分裸露在外;许多太太的玉臂的这一部分娇嫩丰腴,实在令人神往;有些太太的羔羊皮手套因为想再往上拽一点而绽了线,——总之,这里的一切好象都标明:不,这里是首都,这里不是省城,这里是巴黎!只是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顶世人少见的严严实实捂在头上的压发帽,甚至还会探出一根很象孔雀翎的羽毛,这种打扮是毫不时髦的,完全是独具匠心。不过,这是难以避免的,省城的特色就是这样:总会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来。奇奇科夫站在太太们面前琢磨着:“谁是写信人呢?”他刚把鼻子往前一探,一排臂肘、翻袖、袖口、飘带梢儿、香气袭人的罗衫和衣襟就从他的鼻子上一掠而过。全速飞奔着的跳加洛普舞的行列中有:邮政局长太太、县警官、带蓝翎的太太、带白翎的太太、格鲁吉亚王公奇普海希利杰夫、彼得堡的一位官员、莫斯科的一位官员、法国人库库、佩尔洪诺夫斯基、别列边道夫斯基——全都起来,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嗬,整个省城都动起来啦!”奇奇科夫躲避着说。等到太太们回到了座位上以后,他又察看起来,看是否能够根据表情和眼神辨认出写信人来;但无论根据表情还是根据眼神都无法断定谁是写信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微妙得不可捉摸,哦,多么微妙啊!……“不,”奇奇科夫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女人是这样一种玩艺儿”说到这里他甚至于摇了一下手,“简直没说的!

  不信,你去说一说或者描绘一下她们脸上那瞬息万变的细腻神情试试看,你一定什么也讲不出来。单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国土,人一旦陷了进去,那就全无踪影了!无论是用钩子还是用什么别的东西都无法把他拖出来。别的且不说,你不妨试试去描述一下她们的秋波吧:水灵灵的,天鹅绒般的,蜜糖般的。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有柔存的,有冷峭的,甚至还有十足软绵绵的,或者象有人讲的那样,有含情脉脉的,有不含情脉脉的;但不含情脉脉的比含情脉脉的更厉害:它一旦捉住人的心,就会象提琴弓子似地在你的整个心灵上奏起来。不,根本找不到形容她们的词儿:除了贱货,就再也没有别的词儿了。“罪过!我们主人公的嘴里好象蹦出一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陈词滥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作家在俄国的处境就是如此!不过,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词上了书本,那可不是作家的罪过,那是读者,首先是上流社会读者的过错:从他们嘴里你就听不到一句正经八百的俄国话,而法国话、德国话和英国话,他们却用得太多,多得使你吃不消,甚至还尽学着各种洋味:讲法国话就有鼻音还得咬着舌头;讲英国话呢,就象鸟叫一样,而且表情也得象鸟,甚至还要取笑那些学不象鸟的表情的人;他们讲俄国话却漫不经心,也许仅仅是为了标榜自己的爱国热忱,才在别墅里修上一座俄国味道的小房。上流社会的读者以及那些自诩为上流人士的读者就是这个样子!但他们的要求又多么苛刻!他们坚定不移地要求一切都得用最严谨、最纯正、最高雅的语言来表达,总的来说,他们希望被加工得完美无疵的俄文自行从云端掉下来,正正当当地落到他们的舌尖上,而他们只须把嘴张开往外一吐就是。当然,人类中女性那一半是古怪的;但是,应当承认,可敬的读者有时更古怪。奇奇科夫对哪位太太是写信人,已经一筹莫展了。他试着再扔过去一个更加聚精会神的目光,看到太太们那边也流露出一种神情来,向他这个可怜的凡人心中传送着希望和甜蜜的折磨,结果让他只好说:“没办法,怎么也猜不出来啦!”

  但是,这可丝毫没有影响他此时此刻的快活心情。他一会儿潇洒自如地与几位太太们愉快地说上几句应酬话,一会踏着小碎步,或者象人通常说的那样,蹀蹀躞躞地走近这位或那位太太,——那些极其麻利地绕着太太们转的、被称为老色鬼的、打扮入时穿着高跟皮鞋的小老头儿们通常迈的就是这种小碎步。奇奇科夫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极其潇洒地左右周旋着,每次都要两脚先磕一下脚后跟再停下来——他那小脚儿的动作很象在地上拖一条短短的小尾巴,或者说象打一个逗号。太太们都十分高兴,不仅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大堆可亲可爱之处,而且甚至还在他的脸上发现了雄伟的乃至于英武的神态,众所周知,女人们是很喜欢这种神态的。为了他,太太们已经差不多要吵起来了:有些太太们看到他通常喜欢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便争先恐后地去抢占离门较近的那把椅子,一位太太幸而捷足先登,最后险些儿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在许多看着这个位置的太太们眼里,她的这种无礼行径实在太不成体统啦。奇奇科夫只顾向太太们献殷勤,或者更准确些说,是太太们妙语联珠,向他献热情,把他弄得头晕目眩(太太们的话里充满了深奥的暗喻,每句话都得煞费苦心去猜测,弄得他的额上都沁出了汗珠),最后使他忘记应当按照礼节先去拜会女主人。待到他听见省长夫人的声音,这才想起他本该做的事来,可是省长夫人已在他身旁站了好几分钟了。省长夫人风雅地摇着头,用委婉里略带慧黠的声音说:“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原来您在这儿!”省长夫人的话,我无法准确地传达出来,不过她说得极为亲切动听,颇象那些爱描写客厅里高雅社交活动并喜欢卖弄自己这方面知识的上流社会作家笔下的贵妇人同情人互通小曲的腔调,那话的大意是:“莫非您的心真被人家全部占领,竟没有剩下一小块地方——只要是最小的一个角落——去容纳被您无情遗忘了的人”。

  我们的主人公马上转身,正要张嘴答对——他的辞令大概决不会逊色于时髦小说中的兹翁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们和各种机灵的军人们的谈吐,但无意中一抬眼睛,他便忽然目瞪口呆地停下了,好似劈头盖脸挨了一棍。站在他面前的原来不只省长夫人一个人:她还拉着一个妙龄女郎,年方二八,娇艳的金发,清秀的眉眼,尖尖的下颏儿,令人魂飞魄散的鸭蛋脸儿,——这模样儿,画家画圣母的时候会用来做模特儿的,在俄国这种模样儿是少见的,在俄国山也好,森林也好,草原也好,脸盘儿也好,嘴唇也好,脚也好,什么都爱长得大大的。这女郎就是他从诺兹德廖夫家出来在路上因为车夫或马匹的胡涂而使两车古怪地相撞,并使缰绳纠缠到一起,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帮忙排解巧遇的金发姑娘。奇奇科夫惊喜异常,一时竟连一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鬼才知道他咕哝了一些什么,格列明也好,兹翁斯基也好,利金也好,一定是不会这么咕哝的。“您还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吧?”省长夫人说。“刚毕业,寄宿女中学生。”

  他回答说已经有幸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过了;他还尝试着要多说几句,但连一个词儿也说不出来。省长夫人又说了两三句话,便拉着女儿到大厅的另一头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而奇奇科夫呢,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一个人兴致勃勃地上街去散步,正要大饱眼福的时候,却想起似乎忘了一件什么东西,便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样子实在是再蠢不过了:无忧无虑的神情转瞬就从他脸上消失;他在苦苦思索毕竟是忘了什么:不是手帕吧?

  手帕在衣袋里呀;不是钱吧?钱也在衣袋里呀;好象齐齐全全,什么都带在身上,可是一个无形的精灵却偏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他忘了什么。因此他便迷离惝恍地看他面前熙来攘往的人群、飞驰而去的马车、列队行进的一团士兵的高筒军帽和枪支、商店的牌匾,——但什么他都是漠然无视。奇奇科夫也是这样忽然变得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这时从太太们的香唇里向他投来大量含蓄而委婉的暗示和问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可以斗胆问问您在想干什么吗?“”您那思索翱翔的幸福之乡在何方?“”使您陷入甜蜜的沉思之谷的那位女士的芳名可得一闻吗?“但是对此他都一概置之不理,于是那些优美动听的问话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他倨然无礼,竟很快就撇下太太们,到大厅的另一侧去搜寻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去了。但太太们却并不想这样马上就放过他;每个人都暗下决心要把自己最擅长的本领全展现出来,把极能征服我们心的各式各样的武器拿出来。必须指出,某些太太——我说的是部分,不是全体,——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弱点:她们要是发现自己的哪一部分长得特别好——前额也罢,嘴也罢,手也罢,——便认为她们脸上最好的那一部分便会首先映入他人的眼帘,人们便一起说:”瞧啊,瞧啊,她那又高又直的鼻子多漂亮!“或者:“那方正的前额多么迷人!”哪位太太的肩膀长得好,她便坚信只须走过年轻男人的身旁,他们便会惊讶着,赞不绝口地说:“啊,这位女士的肩膀美极啦!”而关于脸、头发、鼻子、前额便连看也不看,即使看一眼,也会认为这些地方都是不要紧的。有些太太就是这样想的。每位太太都已暗自发誓,一定要尽力使舞姿漂亮无比,把自己身上最得意的地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邮政局长夫人跳华尔兹舞,洋洋地侧歪着头,颇有飘飘欲仙之感。有一位很可爱的太太——她原本不是来跳舞的,因为右脚上长了一个豌豆状的东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得不穿一双棉绒鞋前来赴会,——忍不住就穿着那棉绒鞋跳了几圈儿,目的就是为了使邮政局长夫人不要过于得意忘形了。然而,这一切对奇奇科夫并未产生预期的效果,女士们的翩翩舞姿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顾不断地踮着脚尖越过人们的头顶上去搜寻那位诱人的金发女郎;他甚至也微微地弯下身子,在人们的肩膀和脊背的缝隙中去搜寻,最后终于让他发现了。他看到她跟妈妈坐在一起,妈妈头上包着一块类似伊斯兰教徒缠的头巾,上边还有一根羽毛在严肃地抖动着。奇奇科夫猛冲过去,仿佛要一举攻占她们;不知是春情发作,还是背后有人在拉他,反正他是连头也不回地向前猛钻了;包税人被他撞了一下,晃了晃,幸而凭一只脚勉强支撑住了,否则免不了要带动一大排人倒下去;邮政局长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面带惊讶又含着几分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但奇奇科夫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他眼睛里只有远处的金发女郎,她戴着长手套,不用说,心中正燃烧着在镶木地板上翩翩起舞的期望。那旁边正有四对舞伴在热情奔放地跳马祖卡舞呢;鞋后跟拼命地跺着地板;一位上尉正在心身贯注、手脚并用地大显身手,跳出即使在梦里也没有人能跳得出来的舞步。奇奇科夫从跳马祖卡舞的人们身旁紧擦着他们的脚后跟一溜烟地直奔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坐的地方。可是一到她们跟前,他却躇踌起来,没有象原来那样潇洒矫健地撒开小碎步,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各种举止都显得异常困难。很难推断出我们主人公心里是否真萌发了爱的感情,——这类绅士,也就是说那些既不胖但也不瘦的先生们竟会萌生爱的感情,简直令人怀疑;然而无论怎么说,这时的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怪得连奇奇科夫本人也难得对自己解释明白:正象他后来自己承认的那样,其时他只觉得整个人声鼎沸的舞会在那几分钟后好象退到远处,提琴和喇叭好象也在重山叠嶂的后边演奏,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雾气,就象画儿上胡乱涂抹出的朦胧的田野一样。在这片蒙蒙雾的、随便抹画成的田野上,仅有那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的秀丽倩影是清晰完整的:她那鸭蛋脸儿,她那纤细的腰肢——这样的腰枝只有刚毕业头几个月的寄宿女中生才能有,她那一身白色的、可以说是朴实无华的连衣裙儿(这连衣裙儿轻盈而灵巧地包着她那年轻苗条肢体的各个部分,使全身的线条清晰可见)。她浑身上下好似是用象牙玲珑剔透雕刻出来的一般;在这混浊暗淡的人群中,只有她洁白,晶莹,闪光。看来,世上确有这等事。看来,奇奇科夫这类人一生中也能有几分钟的时间成为诗人。但是“诗人”这个词用得可能有些名不符实。但是,他当时起码感到自己好象完全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简直几乎要变成骠骑兵了。他看到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身旁有一把空椅子,便立即把它占据了。攀谈开始并未得手,但逐渐顺利起来,他甚至开始有些洋洋得意,不过……十分遗憾,我们必须指出:举止持重、身居要职的人同女士谈起话来,总会有些拙嘴笨舌;干这种事的行家能手是中尉先生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大尉军衔。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妙法:好象他们讲的也并不怎么高明,但是姑娘却坐在椅子上常常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五品文官呢,天知道他们会讲些什么,要么讲一通俄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如果来上一句恭维话——当然,这句恭维话如果琢磨将不无风趣,但书本气浓得吓人;要是说个笑话呢,那他自己笑得会比听笑话的那位女士起劲得多。这里带上这一笔无非是让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人公口若悬河的时候金发女郎竟打起喷嚏来了。我们的主人公可完全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尽情地在讲许多有趣的事情。这些轶闻趣事,他在不同的地方的类似场合已经讲过多次了。总之,在辛比尔斯克省别斯佩奇内府上讲过,那时在坐的有主人的女儿阿杰莱伊达连同她的三个小姑子——玛丽娅、亚历山德拉和阿杰利盖达;在梁赞省佩列克罗耶夫府上说过;在奔萨省波别多诺斯内及他的弟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府上说过,当时在坐的有主人的小姨子卡捷琳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萝扎和埃米利娅;在维亚特卡省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府上讲过,当时在坐的还有主人的儿媳妇的妹妹佩拉格娅和侄女索菲娅和两个隔山姊妹索菲娅跟玛克拉图拉。太太们对奇奇科夫这种傲慢的表现感到极为不满。一位太太为了给他点颜色看,故意从他旁边贴身而过,甚至用宽大的裙箍相当放肆地挂了金发女郎一下,还使那飘拂在肩头的纱巾的一角在金发女郎的脸上轻擦而过;与此同时,从奇奇科夫身上的一位太太的嘴里伴随着紫罗兰的芳香飘来一句相当尖刻的话。但要么他真的没有听见,要么就是装做没有听见,不过这个态度是很不好的,因为太太们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对此他也悔恨不已,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也就是说悔之晚矣。太太们这种愤慨心情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正当的,在许多张脸上都显露了出来。无论奇奇科夫的社会地位有多高,虽然他是一个百万富翁而且脸上表现出雄伟乃至英武气概,在这类事情上,太太们是对谁也不肯宽恕的,无论他是什么人,那时可就只有自认倒霉了!尽管女人性格要比男人柔顺,但是在某些场合她们却会突然变得强硬,不仅胜过男人甚至会胜过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奇奇科夫表现出来的怠慢几乎可以说是无意的,可是却激起了太太们的同仇敌忾,甚至在无礼抢占门旁那张椅子之后关系濒于破裂的女士们也捐弃前嫌,言归于好了。她们在奇奇科夫顺便说出的一些枯燥平淡的话里听出了尖刻的讥讽。特别不幸的是有一个青年人当场写了一首嘲弄舞迷们的打油诗,大家知道,这本是省城舞会上几乎从来不能缺少的节目。大家立即认定这首诗是奇奇科夫写的。公愤越来越大,太太们在各个角落里以对他极其不利的口吻纷纷议论起来;那个可怜的寄宿女中毕业生则被彻底断送,她的罪名已经可以推断了。这时一件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即将降临到我们主人公的头上了:在金发女郎打哈欠,但奇奇科夫在对她大讲历代奇闻轶事就要讲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了。他是从冷餐厅里摆脱出来的,还是从铺着绿色台布的小客厅里(那里正在进行比玩普通惠斯特牌更激烈的赌博)主动出来的或是被搡出来的,都不得而知,反正他使劲挽着检察长兴高采烈地出现了,检察长大概已被他拖拉了好一会儿了,因为他正可怜地上下左右拧动着眉毛,好象在想方设法摆脱这过分友好的挽手旅行。这种旅行也的确真叫人受不了。诺兹德廖夫一口气喝了两杯茶(里面当然不会不搀罗姆酒),便借着酒劲儿,信口开河胡扯起来。奇奇科夫老远看到了他,便决定忍痛牺牲,总之放弃他那令人艳羡的座位,尽快溜走:他预感得跟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活该他倒霉,省长就在这个时冒出来了,说看到他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这里非常高兴,并拉住他,请他在省长同两位女士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了他,径直朝他走来。“啊,赫尔松的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一边叫嚷着,一边格格地笑着走过来,笑得他那春天玫瑰一般鲜艳绯红的脸蛋儿抖个不停。“怎么?买到不少死农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马上朝省长扯着嗓门喊道,“他在收购死农奴!真的吗?

  喂,奇奇科夫!

  你呀,我对你讲句真够朋友的话吧,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真想把你绞死,真的,把你绞死!“奇奇科夫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您信吗,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他刚一开口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就几乎笑破了肚皮。我一来到这儿就听说他买进了价值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要搬走。他迁走什么!他找我买的是死农奴呀。喂,奇奇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是个畜生,省长大人也在,您说对吗,检察长?”

  无论是检察长也好,奇奇科夫也好,省长也好,全都被弄得无言以对,狼狈不堪,而诺兹德廖夫却丝毫不予理会,依然半醉半醒地嚷着:“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买死农奴,我决不饶恕你。喂,奇奇科夫,你呀,真该感到耻辱,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人也在,您说不对吗,检察长?说了您也不会相信,省长大人,我们俩的交情相当好。要是您问我,我这不就站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问我:‘诺兹德廖夫!说句良心话,你觉得谁更亲,是你的亲爹还是奇奇科夫?

  ‘我会说:’奇奇科夫,‘真的……心肝儿,让我给你来一个吻。省长大人,您就让我亲他一下吧。哎,奇奇科夫,你别太不自在啦,让我在你白嫩的脸蛋儿上印一个小选择吧。“诺兹德廖夫被狠狠地推开了,几乎跌倒;大家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没有人听他的了;可是他说的买死农奴的话是扯着嗓子喊的,而且还伴随着放声大笑,因此连最远的那些角落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件新闻令人感到太吃惊了,大家一时变得呆若木鸡,脸上露出傻呵呵的蠢相,等着瞧个究竟。奇奇科夫发现,不少女士面带幸灾乐祸的微笑互相递了个眼色,许多张脸上都流露出另有寓意的神情,这就令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法挽救的吹牛撒谎的家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听到他胡说八道本该丝毫不足为奇;但是,凡人——实在捉摸不透凡人是怎么回事儿:一件新闻只要是新闻,无论多么无聊,就一定会有一个凡人去传给另一个凡人,尽管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多么能造谣呀!”

  而那另一个凡人呢,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侧着耳朵去听,虽然听后他自己也会深加一句:“这完全是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不值得当真!”但随后他却立即会去找第三个凡人,以便转告之后,两人一同来义愤填膺地说一声:“多么无聊的谣言啊!”最后,这谣言一定会遍传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一定会谈个够,然后才会承认这事儿不值得当真,更不值得去议论。显然,这桩小事大大地破坏了我们主人公的情绪。傻瓜的话即使愚蠢,有时候也会搅坏一个聪明人的心情。奇奇科夫开始觉得心情沮丧,局促不安:就象穿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却一脚踩进恶浊发臭的烂泥里一样;总之,糟糕,糟糕极了!他试图不想这件事,想解解闷,散散心,便坐下来玩惠斯特牌,但一切进行得很不顺利,就象一个被扭曲了的车轮:有两次出错了牌,竟打出对手的花色,还有一次忘记第三家搭档的本牌是不该敲的,他却聊有介事地出手稀里胡涂地把自家的牌给敲了。公证处长怎么也懂得不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个善于打牌,甚至可以说精通牌路子的人,竟会犯这类错误,甚至还失去了他的那张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曾指靠那张牌就象指靠上帝一样。然而,邮政局长和公证处长乃至于警察局长都照例打趣我们主人公,说他莫非落入了情网,说他们知道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心被爱神之箭射出了病,说他们知道这位爱神是谁;但这一切并未能使他开心,尽管他也尝试着笑一笑,并回敬几句笑话。在晚餐桌上,他也终于未能谈笑自如,尽管席上的嘉宾是令人愉快的,并且诺兹德廖夫也早已被带走,由于连太太们终于也看出诺兹德廖夫的举止太放肆了。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时候,他竟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用太太们的话来讲,这已经太不像话了。晚餐吃得热闹非凡:在三叉烛台、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衬托下闪烁着一张张怡然自得的脸。军官、太太、穿燕尾服的士绅们——全都变得热情体贴,以至到了甜腻的程度。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坐位,跑去把仆人手中的菜盘接过来,异常稳健地端到太太们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出来,用刀尖挑着一碟调料送给一位太太。奇奇科夫是跟年高德劭的人坐在一起的,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高谈阔论着,一边吃鱼肉或蘸满芥茉的牛肉,一边争论着,他们争论的本都是他平素参与争论的一些问题;但这会儿他却象一个疲惫不堪、旅途劳顿的人,自己既提不出看法来,对别人的看法也无法接受。他没有等到终席就回下榻的客店去了,比往常离去的时间要早得很多。回到客店,回到读者早已知道的有一扇门用五斗橱挡着并不时有蟑螂从各个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房间里,他的心情并未安静下来,如同他坐的那把圈椅不肯安静下来一样。他心里稍有一种不快之感,思绪很乱,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压在心头。“谁发明的舞会,真该死!”他气忿地说。“你们呆头呆脑地高兴什么?

  省里粮食歉收,物价飞涨,他们却在搞舞会!

  一个个打扮得那么花哨,不像话!一位太太的一身穿戴就花上千把卢布不算稀奇!可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呀,或者用的是咱们哥儿们的昧心钱,那就更糟!谁都知道人为什么要出卖良知,贪赃受贿:还不是为了给老婆添一条披巾或者买上几件圆蓬裙什么的,去它妈的,一些怪名堂。而这又是为的什么呢?不过是为了不让一个爱出风头的西多罗夫娜说邮政局长太太身上那件衣裳更漂亮,就为了这些,竟一掷千金。人们到处在喊:‘舞会,舞会,多么快活!

  ‘可舞会简直是浑浊,不合俄罗斯的精神,不合俄国人的本性;不像话:一个成年的男子汉突然跃出来,上下一身黑,衣服瘦得紧紧箍在身上,象个小鬼似的,两条腿就乱蹬起来。有的人甚至一边抱着舞伴,一边同身旁的一个人争辩重要的事儿,而同时两条腿还在右一下左一下地跳蹬着,活象一只小山羊……这都是猴子的把戏,都是猴子的把戏,学人家的!法国人四十岁了还象十五岁的孩子,咱们也就得旁观!唉,说真的……每次舞会回来就象犯了一次过错一样;真是连回味一下都不愿意。脑袋里空空如也,就象跟一位上流人士谈过话的感觉一样:那上流人士海阔天空,夸夸其谈,显示着从几本小书里捡拾来的一点知识,讲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脑袋里却空空如也,过后你会发现,即使跟一个普通商人谈谈也比听他那一套华而不实的空论强。商人虽然只懂自己的本行,却懂得透彻,是经验之谈。可是从这舞会里你能得到什么教益呢?如果有哪一位作家心血来潮,想描写一下舞会场面的实际场面,那又会怎样呢?

  即使写进书里,那场面也会同实际情况一样,是莫明其妙的。这场面应如何解答: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你会咽一口唾沫,然后把书一合,完事。“奇奇科夫就是这样贬了一通舞会;但是这里似乎还搀进了使他大为不满的另一个原因。使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一个大丑,扮演了一个可疑的奇怪的角色。当然了,用理智的眼光来看,这全然不足介意,几句蠢话能起多大作用,更重要的是,当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妥的时候。不过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对一些人本无敬意,看法极坏,斥责他们梳妆打扮庸人自扰,可是这些人一旦对他失去好感却使他极为伤心。使他沮丧的是,把事情分析清楚之后,他看到这有些地方也是怨他自己。可是他对自己却并没有恼怒,当然这也不无道理。我们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缺点:对自己总要宽容一点儿,最好想办法找一个身边的人来撒气,比如说仆人啦,恰好在我们生气的时候冲进来的下属啦,妻子啦,乃至于椅子啦,——我们可以冲到门口去把它顺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让它领略一下我们盛怒的滋味。奇奇科夫也就这样很快地找到了一个应该承担他心中全部怒气的人。此人就是诺兹德廖夫。不用说,诺兹德廖夫被骂得体无完肤,这一顿臭骂就象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大尉骂骗人的村长或驿车夫似的(顺便说一下,将军对骗人的村长或马车夫偶尔也会臭骂一通,将军除了许多已经成为经典的咒骂以外,还会加上许多属于他首创的骂人字眼儿)。

  德廖夫的宗谱被数落了个够,他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奇奇科夫坐在绷硬的圈椅上心烦意乱,不能入睡,使劲咒骂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面前的蜡烛已燃得烛芯上结了象一顶小黑帽子似的烛花。烛光晃动着,时时刻刻都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浓重的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liming而渐呈蓝色。远处已有公鸡在争先啼鸣。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也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粗呢大衣的可怜的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铤而走险的俄国人踏烂的道路)在踽踽独行。这时在城市的另一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主人公的不愉快的境遇更加不愉快。总之就是沿着本城偏远的街巷驶来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个名字是要煞费踌躇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扎篷的轻便马车,倒象一个滚圆的大西瓜安上了轮子。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是斑驳的黄漆,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况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西瓜里装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一些一袋袋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一只鸡肉大烤饼和一只腌黄瓜肉馅大烤饼甚至把脑袋伸到袋子外面来了。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人身份的人,身着一件家织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是通常被称为听差的人。铁轮箍和锈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有一个岗警被惊醒了。那岗警操起长柄钺睡眼惺忪地蹩足了劲大喝一声:“谁?”他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辚辚车轮声,便在衣领上逮住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下边就地把它在指甲上剪掉了。然后,把长柄钺放下,又遵照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着了。马的前蹄不断打失,由于没有挂掌,而且看样子它们对于城里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甚熟悉。这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过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了一条黑胡同停在大司祭太太家的大门口。车里钻出一个丫头,裹着头巾,穿着坎肩儿,抡起双拳在大门上猛力砸起来,那股劲儿,即使男人也未必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土布袄的听差是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下来的,因为他睡得象死猪一般)。狗叫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才吞了进去这笨拙的交通工具。马车驶进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遗孀科罗博奇卡。这位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告辞不久就感到心浮气躁,害怕上了我们主人公的当,一连三夜没有合眼,终于下了决心,虽然马匹还没有挂掌,也要到城里走一趟,打听准确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天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她这一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中就可以知晓。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

  第九章

  一大早,就在N市习以为常的拜客时间以前,从一幢带有阁楼和蓝色门柱的桔黄色木造住宅的大门里翩然走出一位衣着华丽的花格斗篷大衣的太太,身后跟着一个仆人,穿着一件有叠领的外套,戴着一顶缀着金绦、闪着亮光的圆顶帽。太太马上异常匆忙地登着放下来的踏脚板轻盈地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仆人马上抓住皮带收拢踏脚板,站在车后踏板上,向车夫喊了一声“走!”太太带着一件刚刚听来的新闻,急不可耐地要赶着去告诉别人。她总向车外张望着,总是觉得还剩有一半路程,心里感到难于名状的恼怒。每一幢房子,她都感到比往常长得多;孤老院窗户狭窄的白石头房子长得简直使人无法忍受,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恶的房子,长得没完没了!”车夫已经听到了两次吩咐:“快些,安德留什卡!

  你今天慢得叫人难以忍受!“目的地终于到了。马车停在一座平房前边,这座平房也是木造的,深蓝色,窗框上方镶着一些白色的小浮雕,紧靠窗户是一排高高的木栅栏,接着是一个小庭院,小庭院的栅栏后边有五六棵细弱的小树,小树上由于积满了灰尘而变成白色。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几盆花儿,一只用嘴叼着铁环在笼子里悠来荡去的鹦鹉,两条小狗在阳光下打盹。这座房子里住着来访的这位太太的一位亲友。作者感到非常为难,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这两位太太才不致使人家象以前那样对他大发雷霆。若给她们虚构一个名字吧,那是危险的。无论你想出个什么名字来,在我们这么大的国家里,总会在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恰恰就叫这个名字,那人知道以后一定会气得死去活来,一定会说,作者以前专程秘密察访过他的为人,调查过他穿什么样的皮袄,常常到哪个女人家里去,喜欢吃什么东西。要直呼官衔吧,上帝保佑,那可就更危险啦。如今我们的各级官员和各种身份的人都爱发火,不管书里写的是什么,他们都以为是对他们的人身攻击,看来风气就是这样。只消说一句某市有一个蠢人,这就构成人身攻击了:忽然一位道貌岸然的绅士会跳出来,喊道:“我也是一个人呀,所以我也蠢罗”,——总之,他一眨眼就能明白事情的底蕴。因此,为了避免这些麻烦,我们干脆就按照N市几乎一致的习惯,称呼眼下女客要拜访的这位太太吧,具体点,就管她叫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她赢得这个称号是当之无愧的,由于她为了显得极其亲切可爱是不遗余力的。当然啦,在她的亲切可爱中揉进了不少女性的狡黠和心机!而在她的殷勤动听的每一句话里都会隐藏着好厉害的针刺儿!假设有哪位太太以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出了风头而使她义愤填膺的话,那可要祈求上帝保佑了。只是这一切都会用一个省会所特有的精巧的社交手法设法掩饰起来的。她的一举一动颇优美文雅,她甚至喜爱诗歌,有时甚至还会斜歪着头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大家都认定她确实是一个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另一位太太,也就是这位来访的太太,并不如此多才多艺,因此我们就称她为:一般可爱的太太。女客的到来,惊醒了在阳光下打盹的两条小狗——毛乎乎的母狗阿黛莉和细腿的公狗波普里。它们卷着尾巴向穿堂儿跑去。女客正在那里解开斗篷,露出一件花色时髦的连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毛皮围脖儿;屋里立刻充满了茉莉花香。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一听说一般可爱的太太造访,便立刻跑到穿堂儿迎接。两位太太一见面又是握手,又是亲吻,又是呼唤,就象寄宿女中两个刚刚毕业的学生重逢时那么热情地喊叫一样,由于此时这两个女中毕业生的好妈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那一个的爸爸比另一个的穷一些,官衔也低一些。亲吻的声音很响,两条小狗又被吓得叫起来(为此两条小狗各被手绢抽打了一下),两位太太走进客厅,客厅的墙壁当然是浅蓝色的啦,里面有两个长沙发,一张椭圆形桌子,甚至还有几扇爬满长春藤的小屏风,毛茸茸的阿黛莉和细腿高个儿的波普里也呜噜呜噜地跟在后边跑了进来。“这儿,这儿,就坐在这个旮旯儿里!”女主人把客人请到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就这样!

  给您一个靠枕!“说完,她在客人背后放了一个靠枕,靠枕上有用毛线绣着的一个骑士,就象平常在十字布上绣出来的那样:鼻子是楼梯形的,嘴唇是四方形的。”我真高兴,是您……我听到外边有马车声,心想:谁又这么早呢。帕拉莎说:‘准是副省长夫人’。我说:‘这蠢货又来讨人厌了’。我本已准备让人回话说我不在家……“女客正要开门见山地报告新闻。只是这时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却惊叹了一声,使话题沿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每个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看着一般可爱的太太穿的衣服发出了一声惊叹:“多么耐看的印花布啊!”

  “对,是很受看。可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却说过,如果格子小一些,要是小花点儿不是棕色的,而是浅蓝色的,那就更好了。有人给她的妹妹寄来一块衣料。那可真是漂亮得没法用言语来表述。您想象一下:窄窄的条纹,窄到仅当在想象中才能看得到的条纹,天蓝色的底子,每隔一道条纹就是一些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一句话,没有可比的,可以肯定,全世界再没有这样美丽的花色了。”

  “亲爱的,这可太花哨啦!”

  “不,不,不花哨!”

  “不,花哨!”

  必须指出,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倾向于否定和怀疑,日常中有好多的事情她都要推翻。于是一般可爱的太太把决不花哨的道理向她解释清之后,便也喊起来:“啊,向您道喜:如今已经不时兴在衣服上打褶儿啦。”

  “谁说不时兴了?”

  “狗牙边很时兴的。”

  “哟,狗牙边可不好看!”

  “狗牙边,都是狗牙边:短披肩上镶狗牙边,衣袖上镶狗牙边,大肩章上镶狗牙边,衣裙下面镶狗牙边,到处都是狗牙边。“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都用狗牙边可不太好看。”

  “好看,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好看极啦;缝成双叠缝,抬肩要宽,上面……到时您就该惊叹了,那时候您就该说……

  好啦,您就惊叹吧:您想象一下,上衣要求更长一些,胸前凸出,前身的衬片鼓得老高;裙子在四周收拢起来,好象古时候的鲸骨裙一样,后边甚至还要塞上一点棉花,就象一个美妇人的十足的雍容华贵一样。““哟,说实话,这可太不象样子啦!”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用头作出了一个表示不肯苟同的尊严动作。“对呀,确实,这的确太那个了。”一般可爱的太太回答着。“您请便,我是不管如何也不会赶这个时髦的。”

  “我也是……真的,简直想象不出,人们有时会时髦成个什么样子……太不像话!

  我跟妹妹要了一张裁衣服的样子,只是为了寻乐;我的丫环梅兰娘已经动手剪裁啦。““您有裁衣服的样子?”

  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叫了一声,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是的,是妹妹带来的。”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给我看看吧。”

  “哎哟,我已经答应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啦。等她用过了再说吧。”

  “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用过了,谁还肯再穿这种东西呢?您的这种做法太不合时宜,竟把外人看得比亲人还亲。”

  “但她也是我的表婶呀。”

  “鬼才知道她是您哪门子表婶:只是您丈夫的表婶罢了……不,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我听也不想听;您这是存心让我过不去……看来,我已经使您厌烦了,看来您已经准备跟我绝交啦。”

  可怜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感到左右为难。这就是夸口的好下场!她直想用针扎烂自己的蠢舌头。“喂,咱们那个迷人精近来怎么样啦?”这时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道。“哎哟,我的上帝!

  我怎么在您面前就这样傻坐着呢!

  真有趣!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不知道我给您带来了什么消息吧?“说完,女客憋足了气,话语象一群鹞子准备争先恐后地飞出来一样了,只有象她这位挚友这么不近人情的人才会狠心打断她的话头。”不管你们怎么夸他、怎么捧他,“她的口齿比平时更加伶俐了,”只是我要毫无保留地说,而且当着他的面也这么说,他是一个卑贱的人,卑贱,卑贱,卑贱!““您先听我说,我想告诉您”

  “大家都说他漂亮,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漂亮,一点儿也不漂亮,他的那个鼻子……是最讨厌的鼻子。”

  “等等,让我告诉您……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请听我说!这真是奇闻,懂吗,奇闻,斯科纳佩勒。伊斯托阿尔,”

  女客几乎是带着绝望的神情,用完全是恳求的语气说。不妨指出,两位太太的交谈中夹杂了很多外国词儿,有时甚至还干脆说一些长长的法文句子。尽管作者对于法语给俄国带来的匡救满怀崇敬之情,虽然作者对于我们的上流社会每时每刻都要用法语来表情达意(这当然是出于深厚的爱国感情罗)可是他毕竟不敢贸然把随便一种外文的句子写进自己这部俄国小说中来。所以,我们还是用俄语写下去吧。“什么奇闻呢?”

  “哎哟,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是您能想象出我当时的处境就好啦!您想想看:今天大司祭太太——大司祭太太就是基里尔神父的老婆——到我家来着,你猜猜看,我们那位文质彬彬的贵客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哪?”

  “怎么,难道他对大司祭太太也调情啦?”

  “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是调情就好啦,这不算什么;还是听听大司祭太太说了什么吧。她说,女地主科罗博奇卡被吓得心惊胆战,面无血色地到她家里说,说什么,请听我说,简直是一部传奇:深更半夜,家里人都已睡着了,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太可怕了啦,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随后有人大喊:‘开门,开门,不然就砸破你们的大门啦!

  ‘您说可怕不可怕?现在您感到咱们那个迷人精还迷人不?““科罗博奇卡是何许人?莫非年轻漂亮?”

  “哪里,是个老太婆!”

  “哎哟,这可妙极啦!他竟对一个老太婆调情了。唉,我们这帮太太们的眼光可真够好的啦,竟然爱上了这么个男人。”

  “不是这么回事,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全然不是您猜测的那回事。您能这么想象:一个象里纳尔多。里纳尔迪尼似的全副武装的人闯进来,请示说:‘把死了的农奴全卖给我。’科罗博奇卡拒绝得很合情理,她说:‘不成,因为他们是死的呀。’那人说:‘不,他们不是死的,他们是不是死的,我清楚;他们不是死的,不是死的,不是死的!

  ‘一句话,大吵大闹的,恐怖极了:全村的人都出来了,孩子哭,大人叫,乱成一团,哎哟,简直是奥勒尔,奥勒尔,奥勒尔!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感觉不出我听了这些话被吓成什么样子。我的丫环玛什卡对我说:’亲爱的太太,您照照镜子吧:您的脸色煞白。‘我说:’我顾不上照镜子啦,我马上去告诉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立即吩咐套车。车夫安德留什卡问我去哪儿,我哑口无言,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似个傻瓜;我想,他一定认为我疯了。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简直无法想象我当时吓成什么样子啦!““这可怪啦,”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这些死农奴会有什么名堂呢?我,说真话,一点儿也不清楚,我这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讲起这些死农奴了。我丈夫还说诺兹德廖夫是造谣呢。我看,并不全是捕风捉影。”

  “不过,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请想象一下我听到这话以后的那个模样吧。科罗博奇卡说:‘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说,‘那时他要我在一张假文契上签了字,扔给我十五卢布钞票。’她说:‘我是一个不会办事的无依无靠的寡妇,什么也不懂……’真是一件奇闻哪!您要是多少能够想象到我那时是多么震惊就好啦。”

  “不过,信不信由您,这里不单是死农奴问题,这里还掩盖着其它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是这么看的,”一般可爱的太太不无惊异地说,而且急欲知道这里能掩盖着什么企图。她甚至拖长了嗓门问道:“您认为这里可能掩盖着什么事情呢?”

  “您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说实话,我完全被震惊了。”

  “只是,我还是想听听您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呀。”

  但是一般可爱的太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会震惊,要叫她提出什么中肯的看法,那就免为其难了,所以她比任何别的女人都更需要体贴入微的友情和别人的主意。“那么,就听我说吧,死农奴是怎么回事儿,”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道,女客听到这话就全神贯注地谛听起来:她的两只耳朵自然而然地支棱起来,身子也微微抬了起来,几乎离开了沙发,尽管她的身材颇有点份量,但是却突然变得轻盈了,轻得象一根羽毛,吹一口气就会飞到空中去。这就象一个爱好带狗打猎的俄国地主策马走到树林后,眼看一只兔子就要从树林中被随从人员赶出来,在这一刹那间,他连同坐下的骏马和高举的皮鞭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变得象一团即将引火点燃的火药一般,注视着迷蒙蒙的前方,一看到那只小兽便要穷追不舍,无论风雪肆虐,任凭银白的雪花飘打着他的嘴,他的眼,他的胡子,他的眉毛和海龙皮帽。“死农奴”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讲道。“如何呀,怎么样啊?”女客全身紧张地催问说。“死农奴嘛!”

  “哎哟,看上帝面上,别卖关子了!”

  “这只是一个幌子,掩人耳目,真正的用意是:他想拐跑省长的女儿。“

  这个结论确实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在各方面都不同凡响。一般可爱的太太听完,一时呆若木鸡,面色煞白,白得似死人一样,这一惊果然非同小可。“哎哟,我的上帝!”她两手一拍尖声叫起来,“我可怎么也没能想到这点呢。”

  “但我呢,您一张嘴,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啦,”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答道。“但是省长小姐受的是贵族寄宿女中教育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这可真叫淑娴啦!”

  “淑娴什么!

  我听到她说过那么一些话,老实说,我从没有勇气来重复。““您知道,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看到道德沦丧到这种程度,我是令人心痛啊。”

  “但是男人们却为她神魂颠倒哩。照我看,说实话,我看不出她哪一点……简直是装腔作势,叫人恶心。”

  “哎哟,我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她简直是一个石膏像,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

  “哎哟,她可会装模作样啦!可会装模作样啦!天哪,她多么会装模作样啊!谁教的,我不知道,但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象她那么会作样呢。”

  “亲爱的,她活象一个石膏像,苍白得和死人一样。”

  “唉,别说啦,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她可是拼命地往脸上涂脂抹粉哩。”

  “哎哟,您在说什么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她的脸色象白垩,白垩,地地道道的白垩。“

  “亲爱的,我那时就坐在她身边:她脸上的胭脂足有一指那么厚,象剥落的墙皮一片一片地往下掉。是她妈教的,她妈就象个狐狸精,将来女儿要胜过母亲哩。”

  “行啦,行啦,您随便发什么誓,赌什么咒,她脸上要是有一丁点儿,有一丝一毫的胭脂,即使有胭脂的影儿,我情愿马上失去孩子、丈夫和全部家产!”

  “哎哟,您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索菲娅。伊万诺夫娜!”

  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说完,两手一拍。“哎哟,您今天是怎么啦,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

  您真叫我吃惊!“一般可爱的太太说着,也两手一拍。两位太太对于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里看到的同一事物却会意见相反,读者大可不必惊异。世界上的确有许多东西具有这种特性:一位太太看来,它们是纯粹白色的,但是另一位太太看来,却会是红色的,红得似越桔一样。”我还能举出一个证据,证明她脸色苍白,“一般可爱的太太继续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我坐在马尼洛夫旁边,曾对他说过:‘您瞧瞧她,脸上多么苍白!

  ‘真的,只有象我们这里那样没有眼光的男人才会为她神魂颠倒。但咱们的那个迷人精……哎呀,当时他使我感到讨厌极啦!

  您想象不出,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他令我感觉多么讨厌。““对啊,可是就有那么一些太太对他动了心啦。”

  “说的是我吗,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

  您可不可以这么说,永远,永远不能!““我并不是说您,好象除了您,就没有别人啦。”

  “永远,永远不能这么说,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

  请准许我提醒您,我对自己很了解;有些太太装出冷若冰霜的模样,她们才会暗中起这种念头哩。““那可对不起,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请准许我说一句,我可从来没有干过这类丑事。别人或许是那样,我可决不会,请准许我向您指明这一点。”

  “您何必多心?

  那时还有别的一些太太在场嘛,甚至还有人去抢占那把靠门口的椅子,为的是坐得距他近一点呀。“一般可爱的太太的这席话本来势不可免地会引起一场风波;可是,非常奇怪,两位太太却突然偃旗息鼓,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记起时髦的衣服样子还没有拿到手,一般可爱的太太也意识到:对于其亲友的发现,她还没有探听到足够的详情细节;和平就这样很快地降临了。并且,也不能说两位太太生性就爱使人难堪。她们的性格一般说来都并没有什么狠毒的成分,无非是在对话中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会产生一种要刺痛一下对方这样一个小小愿望而已;就是说她们俩全有一个小小的癖好,喜欢顺便给对方来两句够劲儿的话听听:“你就听着吧!”“你就受用去吧!”无论是男人的心里还是女人的心里都会有各种不同的欲望啊。“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一般可爱的太太嚷道,“奇奇科夫一个外来人如何敢干这么大胆的勾当呢。这里不会没有同谋者。”

  “难道您以为能没有同谋者吗?”

  “您以为谁能帮他的忙呢?”

  “比如说诺兹德廖夫吧,他就可以。”

  “诺兹德廖夫真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干得出这种事的。您知道,他连亲爹都能卖掉,甚至更妙,都能当赌注把他输掉。““哎哟,我的上帝,我从您这里听到了多么有趣的事情哪!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诺兹德廖夫会卷到这件事情里去的!““我可是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

  您可想起,开始奇奇科夫刚来到我们这个城市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会在我们上流社会搞出这种怪事来呀。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可不知道我当时震惊成什么样子啦!如果不是您的关照和友谊……

  我准得吓死啦……那还跑得了?

  我的丫环看到我脸色煞白,象个死人,便说:‘亲爱的太太,您的脸色煞白,象个死人。’我说:‘我如今顾不上这些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并且诺兹德廖夫也卷在里面,万万没有想到!“一般可爱的太太很想探听出诱拐的更具体的细节,如拐走的钟点之类,可是她的奢望实在太大了。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直截了当地说她也不知道。她不会编谎话;猜测吗——那是另一回事儿,而且即使推测,也得先有内心的信念为根据才行。她一旦确实有内心的信念了,那么,她是会坚持自己的意见的,如果是有某位能言善辩的律师想来试试跟她较量一番,那他准会领略到什么叫内心的信念啦。两位太太终于把她们原来只是作为推测而提出来的东西当真了,这丝毫不足为怪。我们哥儿们,正象我们自己标榜的那样,是些聪明人,可作起事来几乎也是如此,我们的学者探讨问题就是一个例证。学者研究问题时起初也是非常谦卑的,开始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最谦逊小心的问题来,某个国名是否源出于那里,源出于那个角落?或者这个文献是否属于另一个较晚的时代?再不:是否需要以为这个民族就是某一个民族?于是就立即到这些或另一些古书中去搜索答案,一旦发现某种暗示或者他自己觉得是暗示的说法,他便气壮胆大起来,便不再把古代作家放在眼里,向他们提出各种问题来,甚至就自己替他们回答这些问题,完全忘了开始他只是提出一些小心翼翼的假设;他已经感到有如亲眼目睹,一清二楚了,于是探讨的结论就是:“事情的真象就是如此,这个民族就是某个民族,事物就是应当用这个观点来考察!”

  随后便会登上讲坛高声宣布自己的结论,——这样,新发现的真理便不胫而走,处处去网罗追随者和崇拜者。正当两位太太成功而聪慧地解决完了如此错综复杂的问题的时候,表情永远呆板、眉毛浓密、眨巴着左眼的检察长走进了客厅。两位太太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述着全部事件,讲了奇奇科夫买死农奴的新闻,讲了奇奇科夫要拐走省长女儿的阴谋。检察长被弄得蒙头转向,虽然他久久地站在那里直眨巴左眼,不停地用手帕去掸络腮胡子上的鼻烟,但他却实实在在地什么也没有明白。两位太太就这样把他撇下,各奔一方去蛊惑市民去了。这件工作,她们仅用了半个小时多一点儿的工夫就完成了。全城市民都受到了蛊惑;人心惶惶,尽管未必有人会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两位太太巧妙地在人们面前放出了那么厉害的迷雾,使大家特别是官员们在一段时间内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最初的一刹那,他们的样子就象一个睡梦中的小学生被先起床的同学往鼻孔里放了一个卷着鼻烟的纸卷儿,以一个酣睡者的努力把鼻烟全都吸了进去,于是便被震惊而醒,一跃而起,傻呵呵地睁眼睛四下张望着,一时蒙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人、出了什么事儿,后来才渐渐看清了被朝阳斜照着的墙壁、躲在墙角窃笑的同学和窗外的晨景——树林已一觉醒来,林木中千百只鸟儿正在鸣啭,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河时隐时现地蜿蜒在纤细的芦苇丛中,河槽里满是光着屁股的小孩子互相呼唤着去游泳,最后他才终于感到鼻子里塞着一个纸卷儿。城里居民和官员在最初那一刹那里就是这副样子。人人都象一只山羊,瞪着眼睛盯在那里。死农奴、省长的女儿和奇奇科夫稀奇古怪地在他们的脑海里搅成一团;后来,在开始的不清楚过后,他们似乎才开始把这混乱的一团分解开来,于是便要求清楚的解释,当看到此事无论如何不愿被解释清楚的时候,便大为恼火。真的,这是为什么回事呢?

  买死农奴毫无道理,怎么会买死农奴呢?哪儿会有这样的傻瓜呢?他怎么会有这么多冤枉钱去买死农奴呢?死农奴能有什么用,能顶上什么用场?

  省长的女儿又何必掺和进去?

  奇奇科夫既想把她拐走,何必非买死农奴不可?既要买死农奴,那又何必非拐骗省长的女儿不可?难道他想把死农奴送给她当礼物?人们究竟为什么要把这种荒唐事散布全城?这叫什么风气?还没等你转过身来,就造出了一桩奇闻,要是有点儿意义倒也罢了……

  可是人们既然早已传播开来,那就总该有个道理吧?可是死农奴身上能说出什么道理呢?

  恐怕连一丁点儿道理也没有。看来这不过是:捕风捉影,胡诌八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

  真是岂有此理!总而言之,议论纷纷,消息不胫而走,全城都谈论着死农奴和省长的女儿、奇奇科夫和死农奴、省长的女儿和奇奇科夫,真个搞得满城风雨。目前为止似乎一直在昏睡的N市象旋风一样搅动起来了!

  一些大懒虫和睡觉迷穿着睡衣连续几年躺在家里,不是责怪鞋匠,说他们把靴子做得挤脚,就是怪罪裁缝,再不就是怪罪醉鬼车夫,现在也都从他们的窝里爬出来了。有些人早就深居简出,象俗语说的,只跟卜臣先生与尚身先生接触(此二公的大名是从在我们俄国极受欢迎的“卧”和“躺”这两个动词转演变来,正象颇为时尚的一句话“去会鼻句公”一样,代表着以侧躺、仰卧等各种姿式带着呼噜声、齁齁声和各种其他花样儿进行的酣睡);部分人足不出户,即使用五百卢布的鲜鱼汤连同两俄尺长的鲟鱼和各种入口即化的鱼馅大烤饼都诱惑不动,这些人如今也都出老窝了。一句话,原来N市又热闹又大,居民人数也颇可观。从来没听说的什么瑟索伊。帕夫努季耶维奇和麦克唐纳。卡尔洛维奇也都露面了;一个腿上负过枪伤、个子瘦高瘦高的、高得出奇的人也常常在一些客厅里矗立了。街上出现了一些带篷的轻便马车、从来没见过的长形多座马车、叮啷当乱响的马车和轮轴吱吱直叫的马车——城里就象开了锅。换个时候,在另一种情况下,这种传闻也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N市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啦。甚至足有三个月这里没有发生过京城里称作科美拉日的事情了,大家清楚,这类事情,对一个城市来说,其重要意义不亚于及时运入的食品。在众说纷纭之中,猛然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见解,形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党:男人党和女人党。男人党只注意到死农奴,昏聩胡涂到极点。女人党则悉心讨论拐骗省长女儿的问题。女人党里——必须对太太们说一句表扬的话——条理性和缜密性是无与伦比的。看来,她们生来就不愧为好主妇和当家人。在她们那里,一切很快就都得到了极其明确的形态,附带上了鲜明浅显的形式,一切问题都去伪存真、解释明白了;一句话,一幅完整的画面出现了。原来奇奇科夫早就爱上了省长女儿,他们在花前月下常常幽会,省长早就把女儿有意许配给他,由于奇奇科夫象犹太人那样富有,但是奇奇科夫遭到遗弃的妻子(她们从哪儿知道奇奇科夫已有妻子,这就谁也说不清啦)从中作梗;奇奇科夫的妻子因为感情破灭而悲痛欲绝,便给省长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奇奇科夫看到女方父母永远也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就下决心把她拐走。在另一些人家里讲法略有不同,说奇奇科夫根本没有什么妻子,但是奇奇科夫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为了娶到女儿,便决定先从妈妈下手,与她暗中往来。待到后来宣称要向她的女儿求婚时,妈妈大吃一惊,怕犯下教规不容的乱伦之罪,受到良心的谴责,就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这就是为什么奇奇科夫决心走拐逃这一步棋。谣言越传越广,终于传遍了那些偏僻的穷街陋巷,一边传播,一边增添一些说明和修正。在俄国,下层社会是很喜欢谈论上层社会的流言蜚语的,所以,甚至那些从未见过并不认识奇奇科夫的小户人家也设论起这些谣传来,而且添枝加叶,塞进更多的补充说明。情节越传越离奇,故事越传越完整,最后终于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传到了省长夫人的耳朵里。省长夫人作为一位母亲,作为本市的第一夫人,最后,作为一位横遭物议的太太,被诸如此类的谣言中伤,感到无比委屈、无比愤怒——这愤怒从各方面看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怜的金发女郎受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所能无故遭受到的最不愉快的tête-à-tête。查问、盘诘、训斥、威胁、责难、劝戒,劈头盖脸地倾泻到她身上,使得她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却一句话也听不懂。门房得到了最严格的命令: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奇奇科夫进门。太太们完成了省长夫人方面的任务之后,便向男人党展开攻势,试图把男人们争取到自己一边来,她们说死农奴的事是虚晃一招,目的是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以便顺利地完成拐骗。竟有许多男人经不起游说倒向了女人党,虽然他们受到同党的强烈谴责,被骂作是婆娘和裙子迷,——大家清楚,这两个徽号是确实能使男人大失体面的。可是,不管男人们如何武装,如何对抗,他们的党里毕竟缺乏女人党里所有的那种条理性。他们那里一切想法都是干瘪、粗糙,不顺畅、不中用、不严谨、不高明的;他们头脑胡涂,浑浑噩噩,自相矛盾,思绪混乱,一句话,每个方面都表现出了男人一无可取的本性:粗鲁,笨拙,既不善于理家,又不精于诱导,缺乏信仰,懒散,心中充满无穷的疑惑,永远战战兢兢。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胡扯,拐骗省长女儿,只有骠骑兵能干得出来,文职官员是不肯干的。奇奇科夫决不会干这等事情,婆娘们在胡诌八扯,婆娘们好比口袋,你放什么她装什么;应当注意的主要问题是死农奴,不过死农奴意味着什么,鬼才知道,可是这里边肯定是凶多吉少。为什么男人们觉得这里边凶多吉少呢,我们立刻就会知道的:给省里新委派了一位总督,大家知道,这是一件深使官员们惶惶不安的大事:查究啊,训斥啊,处分啊,都会随后而来,一个新官上任给他的下属带来的苦难不胜枚举!

  官员们想:“哎呀,如果新任总督听说这样愚蠢的流言蜚语在咱们市里流传着那可如何是好,光这一件事就足以使他暴跳如雷啦。”医务督察忽然变得面无人色:上帝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死农奴”指的是在医院和其他地方大量死于流行性热病的人,那时对防治流行性热病并未采取必要的措施啊,没准奇奇科夫是总督公署派出来微服私访的官员哩。他把这个论断告诉了公证处长。公证处长说这是胡思乱想,但是一会儿他自己也突然变得面无人色了,因为他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奇奇科夫买下的农奴果真是死了的,这可如何是好?是他批准办的买契啊,而且他自己还做了普柳什金的代理人,万一这件事传到总督耳朵里,这可怎么办?他把这件担心事儿只告诉了一两个人,这一两个人听了,也立刻大惊失色,恐惧比鼠疫更有传染性,转眼之间大家都传染上了。人人都忽然在自己身上挖掘出甚至于从来没有犯过的罪过。“死农奴”

  这个词含意十分难以揣摸,以致大家曾想到这是不是暗示着匆忙掩埋了的那几具尸体,——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两桩人命案子。第一桩案子是几个索里维切哥茨克商人到本市来赶集,做完买卖之后举办宴会接待他们的朋友——乌斯其塞索耳斯克商人,宴会是以俄国人的慷慨加上德国人的花样举办的,清凉饮料啊,潘趣酒啊,香液啊,应有尽有。宴会照例是以殴斗结束的。索里维切哥茨克商人打死了乌斯其塞索耳斯克商人,他们的肋上、胸前和肚皮上却也留下了一块块伤痕,证明死者的拳头是奇大无比的。胜利的一方当中,有一个人的鼻子用勇士们的话来说被削掉了,换句话,被砸扁了,剩在脸上那一段还有半指高了。事后商人们认了错,说他们稍微胡闹了一下。有人传说,投案的时候他们每人孝敬了四张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只是,此案实难了然。调查和审讯的结果表明,原来乌斯其塞索耳斯克的小伙子们是煤气熏死的;所以,也就把他们作为煤气中毒死亡的人掩埋了事。另一桩人命案子是不久前发生的,案情是这样的:虱傲村的国有农奴联合阉猪村以及好斗村的国有农奴把一个叫德罗比亚日金的县警官杀死了,听说这个县警官往他们的村子跑的太勤了,他来一次有时就跟闹一次传染性热病一样,由于这位县警官乃好色之徒,看中了村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不过案子的详细情况不得而知,尽管农民们直截了当地在供词中说县警官的骚劲儿跟雄猫一样,对他防不胜防,有一次他钻进了一户农民家里,被赤条条地轰了出来。当然啦,县警官为他的风流韵事理应受到惩处,只是虱傲村以及好斗村的农民也不该犯上作乱哪,假如他们真地参与了这桩杀人案的话。只是案情并不清楚;县警官是在大路上被发现的,身上的制服或者是常礼服已经碎成破布,面目干脆就辨认不出来了。案子先在地方各级法院审理了一段时间,后来转到了省高级法院,法官们先私下里议论了一下,意见如下:农民中谁具体参与了杀人案,不得而知,要全抓吧,人又太多;德罗比亚日金呢,人既然已经死了,即便官司赢了,对他也好处不多;农民们呢,却还活着,所以官司输赢,对他们至关重要;所以,案子便这样判了:县警官欺压虱傲村和好斗村的百姓,咎由自取;死呢,是他在坐雪橇回家的路上,中风所致。事情好象办得挺周全,但是官员们却不知道为什么竟忽然觉得现在的问题可能就同这些死人有关。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官员先生们的处境本就狼狈不堪,恰在这时省长又同时收到了两封公文。一封的内容如下:根据供词和密报,有一假钞制造者目前以各种化名潜藏于本省境内,务必马上严加搜捕。另一封是邻省省长的公文,内称有一强盗畏罪潜逃,贵省如发现形迹可疑、既无证件又无护照者,务请立即予以拘留。这两封公文把大家弄得心惊胆战。原先的结论和猜测完全被打乱了。当然啦,怎么也不能认为这会跟奇奇科夫有什么关系,可是每个人各自稍加思索之后,都记起来,他们确实还不了解奇奇科夫究竟是个什么人。至于奇奇科夫本人呢,他对自己的来历也含糊其辞。不错,他讲过他从前因为廉洁奉公曾受到迫害,但是这话仍然有点隐晦不清,大家这时还想起来,他甚至还说过他似乎有许多敌人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大家就进一步推断:这么说,他的生命是在危险之中罗;这么说,他是被通缉的罗;这么说,他一定是干下了什么坏事罗……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固然,不能认为他会制造假钞票,更不能认为他是强盗,——他的相貌很忠顺嘛;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官员们就这样给自己提出了本应一开始也就是说在本书第一章里就提出的问题。于是大家决定去找卖给他死农奴的人打听打听,起码弄清这是一笔什么性质的交易,应当把这些死农奴看成什么玩意,问问他是否对谁说明过或者无意中吐露过自己的真正意图,问问他是否对谁提到过自己的真正身份。首要找的是科罗博奇卡,但是所得甚少:她说:他付了十五卢布,他还收购家禽羽毛,还承诺来收购许多别的东西,还说他向公家供应猪油,因此肯定是一个骗子,由于先前也有一个人自称收购家禽羽毛和向公家供应猪油,结果把大家都骗了,还骗去了大司祭太太一百多卢布。她还讲了不少,但是翻来覆去仍是那几句话,官员们只能认为科罗博奇卡只不过是一个头脑糊涂的老太婆。马尼洛夫的答复是:他敢永远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担保,象为自己担保一样,要是能得到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美德的百分之一,他情愿付出所有家产,他对奇奇科夫倍加赞扬,并且还眯缝着眼睛补充了几点关于友谊的宏论。这几点宏论自然足以说明他的情意绵绵,可是对官员们却未能说明真正的问题。索巴克维奇的答复是:他认为奇奇科夫是一个好人,他卖给他的农奴都是精心挑选的,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活人;可是他不能担保以后会发生的事,要是他们在艰辛的迁徙途中死了,那可就不能怨他了,那是上帝的意旨,而热病和各种致命的疾病世界上很多,甚至整村整村死光的例子也是有的。官员先生们还采用了一种手段,这种手段虽然不很高明,但也有人偶尔用上一用,那便是通过仆人之间的来往,从侧面去探听一下奇奇科夫的下人,问问他们是否知道主人以往的生活和境遇的细节,但是听到的也不多。从彼得鲁什卡那里他们只嗅到了卧室的臭味儿,从谢利凡嘴里听到的是,老爷原来是一个官员,在海关上当过差,如此而已。这个等级的人有一种非常古怪的习性。如果直截了当地问他什么事,他是从来记不得的,而且永远也听不明白,甚至会干脆回答说不知道。如果问他别的呢,他就会东拉西扯,说起来没有个完,连你知道都不想知道的详情细节也会拉扯出来。官员们调查的结果只揭示了一点,也就是说他们大概无法知道奇奇科夫的身份,而奇奇科夫肯定是有点什么名堂的。最后他们决定彻底议论一下这个问题,起码决定今后应该干什么和怎么干。采取什么措施,判断清楚他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理应作为不良分子拘留和抓起来的坏人呢,还是反过来能把他们大家作为不良分子拘留和抓起来的好人。他们共同商定到警察局长家里聚会共商此事,读者已经知道,警察局长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哩。

  第十章

  聚到读者已经熟悉的本市的慈父和恩人警察局长家里以后,官员们有时间互相指出他们被这些操劳和惊恐弄得甚至瘦了。真的,新总督的任命,以及所收到的如此重要的公函,还有这些莫明其妙的传闻,这一切的确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许多人身上的燕尾服变得明显地肥了。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公证处长也瘦了,医务督察也瘦了,检察长也瘦了,连一个从来没人直呼其姓的什么谢苗。伊万诺维奇——他食指上总戴一只宝石戒指经常给太太们观赏,甚至连他也瘦了。当然,任何地方都有胆量不小、从不丧魂落魄的人,可这种人是绝无仅有的:这里只有邮政局长一人。仅有他一个人没有改变平素那种稳健的性格,而且在诸如此类的场合总要说一句:“我们了解你们这些总督!

  你们也许如同走马灯一样来去匆匆,但我呢,我的先生,我已稳稳当当地在一个地方坐了三十年啦。“听到这话,别的官员们平常要指出:“你当然好啦,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德烈伊奇;你管邮政,收发邮件;你的毛病大不了是提前半小时让邮局关门,害得来办事的人扑个空;再不就是一个商人在规定的时间以外来寄信,你收取人家一点儿什么;再不就是发错一个不该发的邮件,——干这种工作当然随便谁都会成为圣贤罗。可是倘若有个鬼天天在你手边转,你不想拿,他往你手里塞,那你试试。你当然问题不大,你仅有一个儿子嘛,然而我呢,我老婆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却那么有福气——一年生一个:不是姑娘便是儿子;你如处在这种境地,老兄,那就该唱别的调儿了。“官员们是这么说的,至于鬼的诱惑究竟能不能抗拒,判断这个问题就不是作者份内的事了。在这次举行的会议上很明显地缺少在俗语中被称为板眼的那种东西。一般来说,我们好象天生不配享受议会制。在我们开的各种会上——从村民大会到各种学术委员会和其他委员会——如果是没有一位首脑主持,那就会乱得一塌胡涂。甚至也难说为什么,看来民族性就是这样的;仅仅为了吃吃喝喝而聚到一起的会——如俱乐部和各种公众场合餐费自理的聚餐会能开好。但是我们却随时都有干一场壮举的愿望。我们心血来潮会象刮一阵风似地创办慈善会、奖励会以及说不上名堂的各种会。宗旨是极好的,但是任何事情都办不成。也许这是因为我们尝鼎一脔便感到心满意足,以为一切都已大功告成的缘故吧。比如说,我们操办了一个救济穷人的慈善会,募集来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以后,我们立刻就会为了纪念这种善举而设宴招待市内各种达官贵人,不用说,要用去一半捐款;剩下的那部分捐款呢,马上就会被用去为委员会租一座又有取暖设备又有门房伺候的豪华房舍,最后给穷人仅剩下了五个半卢布,并且在这笔钱的分配问题上,也并不是所有委员的意见都能一致,每个委员都想把自己的什么干亲家塞到救济名单中去。不过眼前这个会性质却截然不同:这会是因为非开不行才开的。问题不涉及什么穷人或旁人,问题涉及每一位官员本人,问题涉及一次对大家具有同等威胁的灾难,因此这里不管愿意与否都更加一心一德,但是,尽管如此,结果仍然是一塌胡涂。各种会议不可缺少的意见分歧就不必说了,并且与会者在发言中也常常显得莫明其妙地优柔寡断:有一位刚说完奇奇科夫是造假钞票的,随后又自己补充说:“也许不是”

  ;另一位断定他是总督公署官员,可是马上便又加了一句:“但,谁知道呢,从脸上又看不出来。”

  有人推测他也许是乔装打扮的强盗,马上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大家说,且不谈相貌——他的相貌就是忠顺的,他的言谈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表明他是一个暴徒。邮政局长深思熟虑了几分钟以后,或许因为突然来了灵感,也许因为其他别的原因,出人意外地叫道:“先生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他的叫声里包含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词:“谁?”

  “他呀,各位,我的先生,他不是别人,而是科佩金大尉!”

  大家立即异口同声地问道:“这个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

  邮政局长道:“怎么,难道你们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吗?”

  大家答道,真的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么人。“科佩金大尉吗,”邮政局长说了半句话,便停下来把鼻烟盒打开了。鼻烟盒只打开了一半,他害怕旁边谁把手指头伸进去。他不怎么相信人家的手指头是干净的,他甚至还喜欢在开鼻烟盒时说:“老兄,我们知道,您的手指头也许不知在什么地方摸过,但鼻烟却是要求保持干净的东西。”他抹完鼻烟接着说:“科佩金大尉嘛,这要说起来,对随便哪位作家来说,都是极有趣的,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篇小说。”

  在座的人全都表示想听听这个故事,或者用邮政局长的话来说,对作家来说极为有趣的某种意义上的小说。于是他开始讲道:

  科佩金大尉的故事

  “一八一二年战役之后,我的先生,”邮政局长这样开始讲起来,尽管屋里坐的先生不只一位,而是整整六位,“一八一二年战役以后,科佩金大尉也跟伤兵一起被送回来了。不知在科拉斯内还是在莱比锡,您想一下,他没有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咳,当时对伤兵,您知道,还没有任何规定;目前这种伤兵基金,您可以想到,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过了很久才建立的。科佩金大尉看出来他得找活儿干了。可是,您需要明白,他只有一只左手啦。他回家去找他爹。他爹说:‘我自己也刚能生活,我没有东西养活你。’于是我的科佩金大尉就决定到彼得堡去请求皇上,看能否得到皇上恩典,理由呢,‘如此这样,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流血牺牲……’。

  哎,接着,您知道,他便搭上了公家的货车,——一句话,我的先生,他好不容易到了彼得堡。哎,您想象得到,这个人,也就是科佩金大尉,忽然来到了京城,我们的京城,可以称得上举世无双的!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光明,可以说,某种天地,童话里的山鲁佐德。真是眼花缭乱,您想象得到,一会儿是涅瓦大街,一会儿,您知道,又是什么豌豆大街,繁华无比!

  一会儿又是什么铸造大街;这儿尖屋顶插入云端,那儿大桥,您想象得到,悬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一句话,真是花花世界,先生!他本想去赁一所住宅,可是什么都贵得要命:窗帘啊,窗幔啊,鬼花样太多了呢,地毯呢——简直把全部波斯都搬来了:可以说,脚下踩的全是钱。哎,你随便在街上走,鼻子就会闻到成千上万卢布的味道;可是我的科佩金大尉的整座银行,您知道,五卢布一张的蓝票子一共有十几张。咳,他不得不在烈韦里饭店委屈一下了,一天一宿一个卢布;午餐是菜汤与一块烤牛肉。他看到生活即将没有着落了,就打听该找什么地方去。人家告诉他,有一个最高委员会管这种事,长官是个什么主将。皇上呢,您要知道,那时还没回京;军队呢,您想象得到,还没有从巴黎回来,依然在国外。我的科佩金早早起床,自己用左手梳理了一下胡子,——因为到理发馆去,在某种意义上说,又要花钱,穿上破制服,装上木腿,您想象得到,就找长官去了。打听官邸究竟在哪儿,人家指着滨海皇宫街上的一所房子说:‘那就是。’那小草房嘛,您知道,就是农夫住的那种:窗上的小玻璃片儿呢,您想象得到,有一俄丈半高,屋里的花瓶啊什么的,如同放在外边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说,就象从街上伸手就能拿到;墙上是名贵的大理石雕刻,屋里摆满了各种金属小玩意儿,就拿门上随便哪个小把手来说吧,您知道,真得先花一个铜板跑到小铺去买块肥皂,将手洗上两三个小时,然后才敢去碰它,——一句话:什么东西都闪闪发光,在某种意义上说,真叫人眼花缭乱。一个门房站在那里,那神情似个大元帅:金碧辉煌的锤形杖,伯爵般的相貌,就象精心饲养的一匹肥胖的哈巴狗;上等细麻布的衣领,好神气!……

  我的科佩金装着木腿磕磕绊绊地很不容易进了接待室,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角落里,生怕胳膊肘儿把美洲或印度的什么描金瓷花瓶碰掉地下。哎,不用说,他在那儿站了很久,您想象得到,因为他到的时候,主将,在某种意义上说,才刚刚起床,侍仆可能才给他拿去了一个大银盆供他洗各种地方。我的科佩金等待了四个多小时,终于一个副官——可能是值日官——走了进来,说:‘将军马上到接待室来。’这时接待室已挤得水泄不通了。那些人都不象我们都是四五品官、上校,官小职卑,有的大肩章上还闪烁着粗通心粉一样的绦带,一句话,整个儿是一个将校团。屋里突然出现了一阵微微可以察觉出来的骚动,好象刮过一阵轻风一样。这儿那儿发出了‘嘘’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可怕的寂静。大人进来了。哎,您想象得到:国家需要人才嘛!脸上,可以说……同官衔相称,您明白……同高官……那种神情,您明白。接待室的人,不用说,马上全都站得笔直,战战兢兢地等着,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命运的决定。大人一会儿走到这个面前,一会儿走到另一个面前:‘您为什么事情来的?

  您有何要求?

  您是什么问题?

  ‘终于走到了科佩金面前。科佩金鼓足勇气说:’如此这般,大人,我流血牺牲,没有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不能作工,斗胆前来乞求皇上恩典。‘大人看到他装着木腿,右衣袖空着缭在制服上,说:’好吧,过两天来听信儿。‘我的科佩金走出门来,几乎要高兴得叫起来:

  一是他受到了最高长官的接见;二是现在他的抚恤金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终于要解决了。您知道,他怀着这样欢快的心情在人行道上一蹦一跳地走着。他进帕尔金酒馆,喝了一杯伏特加,我的先生,他又到伦敦饭店要了一盘带白花菜芽的肉排、要了一只有各种花样的阉母鸡,要了一瓶葡萄酒,晚上又去看了戏,——一句话,您明白,他痛快了一顿。在人行道上,他看到一个苗条的英国女人走得象天鹅一般,那样子,您想象得到。我的科佩金心花怒放,您知道,他迈着木腿跟在她后边磕磕绊绊地追起来,追了一阵,他想:‘不行,这要等得到抚恤金以后才行;我现在有空儿太忘乎所以了。’于是,我的先生,过了三四天,我的科佩金又去寻大人去了。等大人出来,他说:‘我来听大人吩咐,对我所患的疾病和残伤……’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全都是打着官腔说的。大人呢,您可以想象得到,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说:‘好吧,这次我什么也不能对您说,只能告诉您要等皇上回来;那个时候无疑要对伤残官兵做出安排,没有皇上的,呃,圣旨,我没有办法。’鞠了一躬,您知道,那意思就是——再会。科佩金呢,您想象得到,出来以后心慌意乱。他本来以为第二天一来就会发给他钱,说:‘亲爱的,拿去吃喝玩乐吧’;没曾想得到的回答是要他等待,而且也没说等到什么时候。他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象一条狮子狗被厨子浇了一身水: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他想:‘哼,不行,我要再来一次,说实话,我快没有饭吃了,——不帮助我,我,在某种意义上说,快要饿死了。’一句话,我的先生,他又到皇宫街去了;门房说:‘不行,不接见,第二天来吧。’第二天也是这样答复;门房连看都不愿看他。可是他衣袋里的蓝票子,您明白,只剩一张了。以前吃饭是一盘菜汤、一块牛肉;现在只有到小铺去花两个铜板买一块咸菜或酸黄瓜就面包吃了,——一句话,这个可怜虫没有钱吃饭了,而食欲呢却象饿狼一样强。从一家什么餐馆门口过——餐馆里的厨子,您想象得到,是个外国人,一个憨态可掬的法国人,穿着荷兰衬衫,系着雪白的围裙,在做香辣调味汁和地菇肉排,——一句话,在做美味佳肴,真被馋得恨不得人把自己吃掉。从有名的米柳京食品店门口经过,橱窗里,在某种意义上说,摆着熏鲑鱼,五卢布一粒的樱桃,一个象长条马车那么大的西瓜从窗里伸出头来,可以说,在等着肯花一百卢布买它的傻瓜,——一句话,每一步都会遇到那么馋人的东西,使人直流口水,可是他听到的却是‘明天’。他的境况如何,您想象得到:一边,可以说,是熏鲑鱼和西瓜,另一边却在不停地给他上‘明天’这盘菜。这个可怜虫最终,在某种意义上说,忍受不住了,他决定,您明白,要闯进去见大人。他在大门口等待着有什么求见者进去,结果他迈着木腿跟着一个将军溜进了接待室。大人跟平常一样出来,问:‘您为什么事来的?

  您有什么问题?

  ‘他瞥到科佩金,’啊‘了一声,说:’我已经向您说过您应当等待嘛。‘’大人开恩,我已经,可以说,没有饭吃了……‘’那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您先努力自己帮助自己吧,自己去谋生吧。‘’然而,大人明鉴,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缺一只胳膊一条腿,又能找到什么生计呢。‘’可是,‘大人说,’您会同意:我不能,在某种意义上说,用自己的钱来养活您哪;到我这里来的伤残官兵很多,他们都有平等的权利……忍耐一些吧。皇上回来之后,我敢担保,皇恩一定不会把您弃置不管。‘’可是,大人,我等不了,‘科佩金说。他的话,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粗暴的。您明白,大人已经感到有些不高兴了。实际上:此时将军们正站在四周等着他的决定和吩咐哩;事情呢,可以说,都是国家大事,要求快办,——延误一分钟都可能发生严重后果,——可是却来了个捣乱鬼纠缠不休。’对不起,‘大人说,’我没空儿……有些问题比您的问题更重要,在等待我解决。‘他用一种,在某种意义上说,婉转的方式提醒他该走了。可是我的科佩金却饿得不顾一切了,他说:’无论如何,大人,您如果不给我批示,我决不离开这里。‘哎……您可以想象,用这种方式同大人讲话会有什么后果,只要有一个字冲撞了他,你就会被一脚踢出去,滚到鬼都找不到的地方……要是官阶低一级的人对我们这种人说这种话,那已经是无礼啦。然而,瞧,这里差别多大:一个是主将,一个是什么科佩金大尉!

  一个是九十卢布,一个是零!

  主将,再什么也没说,只是乜了他一眼,可是眼呢——就是一种火器:乜一眼,你就会六神无主。可我的科佩金呢,您想象得到,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您是怎么回事儿?

  ‘主将问道,这象俗话说的,下逐客令了。不过,说实话,他还是相当宽宏大量的:换个别人准会大发雷霆,吓得你晕头转向三天,然而他只是说了一句:’好吧,要是这里生活费用昂贵,您不能安心等待解决问题,我就用官费把您送走。叫信使!送他回家乡!

  ‘信使已经站在眼前:三俄尺多高的一条大汉,他的大手,您想象得到,竟象是为了教训马车夫长的,——一句话,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于是科佩金这个上帝的奴隶就被信使提起来,扔到马车里,拉走了。科佩金心想:‘好吧,起码不用花车费,为这个也应该感谢。’于是科佩金坐在信使的车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在某种意义上说,呃,思考着:‘既然大人说要我自己想办法帮助自己,’他说,‘好吧,我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哎,是如何把他送到原藉的以及他的原藉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这样,您知道,科佩金大尉也就无声无息了,象诗人们说的,沉入忘川了。可是,请注意,先生们,故事情节,可以说,也就从这里展开了。这样,科佩金到哪里去了,无人知晓;可是,没过两个月,您想象得到,梁赞的森林里出现了一群强盗,为首的,我的先生,不是别人……““但是,请原谅,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警察局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说,“科佩金大尉,你自己说,少一只胳膊一条腿,可奇奇科夫”

  邮政局长一听这话狠狠地拍了一下前额,当着大家的面儿说自己糊涂。他想不清楚,这种情况为什么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没有想到;他认识到:俗语说俄国人事后聪明,这话很是正确的。可是仅过了一分钟,他却立刻便挖空心思自圆其说,他说,不过英国机械是很进步的,报上说英国有个人发明了这样的木腿,只要一按隐藏的小弹簧,那木腿就会把人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过后在什么地方你也找不见那个人。可是大家很怀疑奇奇科夫就是科佩金大尉,认为邮政局长扯得太远了。可是他们自己也不甘示弱,在邮政局长的独具慧眼的猜测的启发下,他们扯的也不近乎。在许多聪明的推测中终于出现了这样一个揣测,说起来甚至令人奇怪,那推测说奇奇科夫可能是乔装的拿破仑,说英国人早就嫉妒俄国这么辽阔广大,说甚至还画过几幅漫画,画着一个俄国人在同一个英国人讲话。英国人站在那里牵着一条狗,那狗就表示拿破仑!

  那英国人说:“小心,不老实,我马上放狗咬你!”

  现在英国人也许把拿破仑从圣赫勒拿岛放出来了,现在他偷入俄国,表面看上去是奇奇科夫,其实决不是奇奇科夫。当然,对这种揣测,官员们信是没信。不过他们却寻思了一阵子,在心中都考虑这个问题,结果全都以为奇奇科夫的脸,从侧面看,很象画像上的拿破仑。警察局长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曾亲眼见过拿破仑,他也只得承认拿破仑身材决不比奇奇科夫高,体形也不能说太胖,但也不能说瘦。也许有些读者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作者也愿意赞同他们的意见,说这一切是假的;可是不幸的是,真实情况却正象我讲的这样,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座省会实际上并不在穷乡僻壤,相反,就在离彼得堡和莫斯科不远的地方。不过,还得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光荣地驱逐法国人之后。这时,我们的地主、官吏、商人、掌柜和每个认字的人乃至不认字的人,至少有整整八年时间都变成了政治迷。《莫斯科新闻》和《祖国之子》都被拼命地读着,传到最来一个读者手中的时候经常变成了破纸片片,没什么用。人们见面不是问“老爹,燕麦多少钱一斗卖的?

  昨天那场雪下得怎样?“而是问”报上有什么新闻,没有把拿破仑又从岛上放出来吧?“商人们对这件事非常担忧,因为他们完全相信一个先知的预言,尽管那个先知已被抓进监狱三年了;谁也不知道那个先知是从哪儿来的,只见他脚登树皮鞋、身穿光板皮袄,发散着浓烈的臭鱼味儿,他曾经预言拿破仑是敌基督,虽被石链锁着囚在六层高墙七片大海里面,可是日后他将挣脱锁链,统治全世界。先知因为这种预言被罪有应得地抓进监狱去了,然而他却起了作用,完全打乱了商人们的心。后来很久,连在买卖最赚钱的时候,商人们到酒馆举行便酌庆祝买卖顺利的时候也要谈议谈议敌基督。许多官吏和高尚的贵族也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受到神秘主义(大家知道,当时神秘主义很时髦)的感染,还在组成“拿破仑”这个名字的字母里看出了某种特别的含意;许多人甚至在这些字母里还发现了默示录数字。所以,官员们不由自主地考虑起这点来是毫不奇怪的;不过官员们马上就领悟过来,感觉到他们的想象力跑得太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想来想去,谈来谈去,最后决定,不妨好好问问诺兹德廖夫。由于是他首先公开了奇奇科夫收购死农奴的秘密,而且据说他同奇奇科夫有某种亲密关系,因此,毫无疑问,他知道奇奇科夫的一些来历,所以决定再听听诺兹德廖夫会说些什么。这些官员先生们以及有其他各种头衔的人都是些怪人,他们本来很明白地知道诺兹德廖夫惯于说谎,他说的一句话、一件小事也信不得,可是却偏偏决定去请教他。人真不可猜测!他不相信上帝,却相信鼻梁发痒就一定会死;他放着清楚明白、结构和谐、具有崇高朴素智慧的诗人作品不读,却争着去看某一位好汉胡诌八扯、乖谬绝伦的东西,竟会喜欢,竟会高喊:“瞧,这才是对心灵奥秘的真知灼见!”他一生把医生看得一钱不值,而结果却去找一个婆娘用咒语和唾沫治病,再不,顶多不过是独出心裁,找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熬了喝。上帝知道,为什么他竟会认为这种东西能治他的病。当然,官员们处境实在太过困难,的确情有可原。据说,一个要淹死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他这时已不能理智地思忖到,这根稻草只能经得住一只苍蝇,可他呢,即使没有足足五普特重,也有四普特重啊。可是那时他已丧失理智,因此就去抓那根稻草。我们的先生们也是如此,他们最终抓住了诺兹德廖夫。警察局长立即给诺兹德廖夫写了一张便条,请他晚上前来一聚。那个脚穿马靴、面颊红润可爱的派出所长立刻用手按住佩剑,连跑带颠地向诺兹德廖夫住宅跑去。诺兹德廖夫正在从事一件重要工作;他一连四天没出屋,也不准别人进屋,送饭要从小窗口送,——一句话,他甚至累瘦了,脸色也发青了。这件工作要求特别仔细,是要在几十打纸牌中选出两副来,这两副纸牌要有最精确的记号,要象最忠实的朋友那么靠得住。这顶工作起码还要再干两个星期才能完成。在这一段时间里,波尔菲里天天要用特别的小刷子给那匹米兰种小狗崽刷肚脐,并且要用肥皂每天替它洗三遍澡,诺兹德廖夫因为专心致志的工作被打断很生气;他开始要派出所长滚蛋,可是读了警察局长的便条之后,看到可以捞点儿外快——因为今晚赌局有一个新手要参加,便立刻消了气,急急忙忙锁上门,随便穿了件衣服就奔他们来了。诺兹德廖夫的陈述、证明和揣测同官员先生们的截然不同,把他们最后一些推测也都推翻了。对诺兹德廖夫这个人来说根本不存在疑虑。他们在揣测中有多少犹疑不决,他便有多少坚定自信。他回答各种问题甚至连奔儿都不打,他宣布奇奇科夫买了几千卢布的死农奴,他自己也向他卖过,因为他看不出有何理由不卖。问他奇奇科夫是否是间谍,是否在尽力刺探什么,他回答说是间谍,说早在小学读书时(他跟他是同学),就被叫作告密者,因此同学们——当中也有他诺兹德廖夫——把他教训了一下,结果后来光在太阳穴上就放二百四十条水蛭吸血消肿,——他本来要说四十条,然而说时二百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了。问他奇奇科夫是否是造假钞票的,他回答说是造假钞票的,而且还讲了一个故事证实奇奇科夫是多么神通广大:有关当局得知奇奇科夫家里存有二百万假钞票以后,便把他的家封了,还派人警卫,每个门由两个士兵守卫,可是奇奇科夫一宿把假钞票全换走了,结果第二天揭了封条一看全部钞票全是真的。问他奇奇科夫真想把省长女儿拐走吗,他诺兹德廖夫是否答应协助他并参与了这件事,他回答说协助过,要是没有他诺兹德廖夫,会一事无成。说到这里,他马上领悟过来,看到这件事编造不得,否则会给自己招来灾难,但舌头却无论如何不听控制。不过也的确难办,因为那么引人入胜的细节都已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来,要放弃不说是无论如何不行的——连预定要去举行婚礼的那个教堂所在的村子也有了名字,就是特鲁赫马切夫卡村,神父叫西多尔,婚礼费是七十五卢布,要不是他诺兹德廖夫恐吓了神父一下,说要去告发他给粮食商人米哈伊尔跟孩子的教母主持了婚礼,而且告发神父连自己的马车也让出来给他们用,还在各驿站给他们预备好了接替的马匹,否则,即使出这些钱那个神父也是不肯的。细节已讲得那么详细,竟然要开始讲驿车夫的名字了。官员们还想提提拿破仑,可是自己也不爱提了,因为诺兹德廖夫胡诌的这些话不仅一点儿不象真的,而且简直什么也不象,因此官员们都叹了口气走开了;只有警察局长还耐心地听着,心想下边可能起码能讲出点儿什么来,可是最后他也挥了一下手,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大家全部同意:在公牛身上无论如何尽心竭力,也挤不出牛奶来。结果官员们的心境比原先更糟了,最后的结果是:奇奇科夫的来历,是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出来的。只有一点是明白了,那就是人的特性:当问题涉及别人而不是自己的时候,他又英明又聪颖又精细;在别人处境困难的时候,他能提供多么周密果断的意见啊!

  人们会赞叹:“多么灵敏的头脑!

  多么刚毅的性格!“可是这个机敏的头脑一遇到灾难,一旦他本人陷入困境,性格就不见了,刚毅的大丈夫就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胆小鬼,完全不知所措了,一个懦弱的小孩子,或者象诺兹德廖夫所谈的窝囊废。所有这些议论,看法和传闻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在可怜的检察长身上产生了最厉害的影响。这作用厉害到这种程度,以致于他回家想来想去,竟无缘无故地死了。不知他是得了中风还是其他别的病,总之他坐在椅子上突然一头栽倒了。人们在这种情况下照例拍了一下手,惊叫了一声”我的上帝!“然后就派人请医生来放血,可是他们看到检察长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这时人们才不胜哀痛地发现死者原来是有灵魂的,只是由于谦逊,他从未显露过罢了。不过,死亡出现在小人物身上同出现在大人物身上是同样可怖的:他曾几何时还走路、活动、玩牌、签署各种文件而且带着浓密的眉毛和直眨巴的左眼出现在官员中间,现在却躺在停尸台上,左眼是丝毫不眨巴了,不过一条浓眉却还微微扬起了一些,似乎在问什么。死者在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死或者问他为什么活过,至于这些,那只有上帝知晓了。不过,这不合情理!决不会有这种事!连一个小孩子都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官员们却糊涂透顶,臆造出这种无稽之谈来吓唬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许多读者会这么说,会谴责作者描写不合情理,再不就把这些可怜的官员叫作傻瓜,因为人们对使用“傻瓜”这个字眼儿是很慷慨的,他们肯把这个字眼儿一天向自己身旁的人施予二十次。一个人十个方面中有一个方面是傻的,就足以使人把那九个好的方面弃置不顾而把他看成傻瓜。读者从自己那安静的角落和高高在上的地位发表议论自然是容易的,因为他居高临下,对下边的一切了如指掌嘛,可是在下边的人却只能看到近旁的事物啊。否则,人类的历史上有许多世纪因为看来无用而似乎可以一笔勾销了。人类曾多次误入歧途,现在好象连小孩子也不会那么做了。人类为了获得永恒的真理曾走过一些多么难走而且绕远的崎岖、荒凉的羊肠小道啊,他们面前本来有一条笔直的大道嘛,那条大道就象通往皇宫的大道一样直,比所有其他道路都宽广平坦,白天撒满阳光,夜间灯火通明;可是人们在漆黑的夜里却错过了这条道路。有多少次,他们尽管已受到了上天的启示,但却仍然误入歧途,在光天化日之下又走进了无路可走的荒野,互相往眼里施放迷雾,跟着鬼火蹒跚,一直走到深渊的边缘,然后才怀着惊恐的心情互相问道:怎么办,道路在哪儿?现在这一代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们对自己的祖先会误入歧途感到奇怪,耻笑自己的祖先不聪明,看不到这部编年史是用天火写成的,里面的每个字母都在大声疾呼,无处不在提出警告,警告他们——现在这一代人;可是现在这一代人却在嘲笑着,自负而骄傲地开始一系列新的迷惘,对这些迷惘,后代将同样加以耻笑。这一切,奇奇科夫是丝毫不知道的。好象故意安排的,这时他得了轻感冒——龈脓肿和不严重的喉炎,——我国许多省会的气候对这种病的赐与是极为慷慨的。为了避免不留下后代便一命呜呼,他决定最好在屋里呆上三两天。这几天,他不断用泡着无花果的牛奶漱口,然后再把无花果吃下去,并把一个装着甘菊和樟脑的小袋子绑在脸腮上。为了消磨时间,他编制了几份新的详尽的所购农奴名册,甚至还读完了从手提箱里找出来的一卷《拉瓦列尔侯爵夫人》,把小红木箱子里的东西和纸片片拿出来审视了一遍,有些纸片片甚至读了第二遍,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无聊得很。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市里的官员也没有一个来探望他,而前几天客店门前是常常停着马车的呀——不是邮政局长的马车,就是检察长的马车,再不就是公证处长的马车。他对此很感奇怪,但也只能在屋里踱步时耸耸肩膀而已。他终于感到自己好些了;当发现可以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时,他的快活心境真是无法形容。他毫不拖延,立即开始盥洗打扮,打开了小箱子,倒了一杯热水,拿出了小刷子和肥皂,开始准备刮脸。这件事情早就该进行了,因为他摸了摸胡子,照了一下镜子,自己也叫着:“哎呀,长成了这么一片森林啦!”实际上森林倒不是森林,脸腮和下巴上可确实长满了一片相当茂密的庄稼。刮完了脸,他匆匆忙忙穿起衣服来,那么匆忙以致险些儿把腿穿到裤筒外边。他终于穿戴停当,洒过香水,裹得暖暖和和的,而且为了预防万一,还把脸腮包上,然后便出门上街了。他如同一切久病初愈的人一样,觉得出门象过节一般。迎面看到的一切都显得笑容可掬,那座座房子和过往农夫在他眼里都是这样,虽然那些农夫满脸怒色,其中有的人可能刚打过弟弟的耳光。他计划访问的第一个人是省长。一路上他浮想联翩;金发女郎总在脑海里翻转,他甚至开始有些胡思乱想了,所以便轻轻地嘲弄起自己来。他怀着这种心情来到了省长官邸的大门口。他进了穿堂儿正要匆匆脱掉大衣,门房却过来说了一些完全出人意料的话,使他大为震惊:“没有吩咐接待!”

  “怎么啦,你,你看样子没有认出我来吧?

  你好好看看脸!“

  奇奇科夫对门房说。“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您,”门房说,“就是叮嘱不放您进去呀,别的人都可以。”

  “怪事!为什么呢?什么原因?”

  “这么吩咐的,看来就得这么办啦,”门房说完之后又加了一个“是的”,不久在他面前便更加放肆起来,从前巴结着给他脱大衣的那种热情神态不见了。他看着奇奇科夫,好象心里在想:“哼!

  要是老爷不许你上门,那你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废物罢了!“奇奇科夫心中暗自说了一句“莫明其妙”,便马上转身去拜访公证处长;公证处长看到他非常窘迫,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那么语无伦次,终究两人都感到难为情。从他家出来,奇奇科夫一路上努力琢磨公证处长是怎么回事儿,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最后仍然是什么也没弄明白。后来他又去访问别人:访问警察局长、副省长和邮政局长;他们有的干脆没招待他,有的接待了,但是谈话却那么不自然,那么令人费解,那么张惶失措,那么语无伦次,以致使他对他们的头脑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他还试着去访问了几个别的人,起码探听一下原因也好,但是什么原因也没探听出来。他象做梦似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无法推断:是他疯了,还是官员们傻了,这是在做梦,还是现实比梦更糊涂。他回到客店时已经很晚,天快暗下来了,他从客店出去的时候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呀。为了排遣心头烦闷,他吩咐给他拿来茶点。他一边思索着、茫无头绪地琢磨着自己的奇怪遭遇,一边开始给自己斟茶,突然他的房间门开了,他没有想到竟是诺兹德廖夫站在眼前。“俗语说:‘访友不怕路绕远!

  ‘“他一边摘帽子一边说。”我从这儿路过,发现窗上有亮儿,心想进来瞧瞧,肯定没睡。啊!你桌上有茶水,太好啦,我很愿意喝一杯。今天午饭吃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觉得胃里开始闹腾起来了。叮嘱给我装袋烟!你的烟斗呢?““我不吸烟斗,”奇奇科夫冷淡地回答道。“撒谎,好象我不知道你是烟鬼似的。喂!

  你那仆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喂,瓦赫拉梅,来呀!““他不叫瓦赫拉梅,叫彼得鲁什卡。”

  “怎么?你的仆人原本是叫瓦赫拉梅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仆人叫瓦赫拉梅。”

  “啊,对呀,是杰列宾的仆人叫瓦赫拉梅。你想象一下,杰列宾太走运:他的婶子由于儿子跟女农奴结婚同儿子吵翻了,把全部家产都给了他。我认为,要有这么一个婶子可不错!

  老兄,你怎么啦,总躲着大家,哪儿也不去?

  当然啦,我理解你此时研究学问,乐于读书(为什么诺兹德廖夫断定我们的主人公在研究学问并喜欢读书,老实说,我们无论如何讲不清晰,奇奇科夫更是如此)。哎呀,奇奇科夫老兄,你如果看到……一定会给你的讽刺头脑发现食物(为什么说奇奇科夫有讽刺头脑,这也不得而知)。你看一下,老兄,大家在商人利哈乔夫那儿玩戈尔卡牌,真笑死人了!佩列片杰夫其时在我旁边,说:‘要是奇奇科夫在这儿,他可真是笑坏了!

  ……‘(但奇奇科夫生平并不认识什么佩列片杰夫)。

  ,你要承认,那次你对我可太不够意思了,你记得,我们那回玩棋,本来我赢了……可是,老兄,你实在太令我失望。我呢,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却无论怎样不会生气。不久前公证处长……哎呀!我该告诉你,全市的人都在议论你;他们以为你是造假钞票的,他们来缠我,我一定要保护你,我对他们说跟你是同学,而且认识你的父亲;嗯,没有什么说的,我把他们骗得够受的。““我是造假钞票的?”奇奇科夫从椅子上稍稍站起身子喊道。“不过,你为什么要那么吓唬他们呢?”诺兹德廖夫问道。“他们,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全吓疯了:以为你是强盗,是间谍……检察长竟吓死了,明天出殡。你不参加吗?

  他们,说真的是怕新总督,担心因为你会招来什么麻烦;我对总督是这样看的:如果他翘鼻子、摆架子,贵族是丝毫不会买他的账的。贵族要求的是慷慨大方,对吧?当然,他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次舞会也不举办,但后果会怎样呢?结果是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不过,奇奇科夫,你可真敢冒险。““冒什么险?”奇奇科夫急忙问道。“诱拐省长的女儿呗。坦白说,我料到了,说实在,料到了!第一次,看到你们在舞会上的样子,我就想,奇奇科夫准有企图……但,你的选择可并不高明,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优点……有一个姑娘——比库索夫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

  大可以说是一块绝妙的花布!“

  “你怎么讲胡话呀?

  我怎么会娶省长的女儿,你怎么啦?“

  奇奇科夫瞪着眼睛怒道。“哎,得啦,老兄,别藏头露尾啦!坦白地说,我是为这件事来的:我愿意帮你忙。这么办吧:在教堂举行婚礼时我当傧相替你捧婚礼冠,马车和替换的马匹全用我的,可是有一个条件是你要借给我三千卢布。我等钱用,老兄,急得要死!”

  在诺兹德廖夫胡诌八扯的时候,奇奇科夫眨了几次眼睛,想搞明白是否是在作梦。制造假钞票,拐走省长的女儿,吓死检察长,新总督到任——这一切使他诧异。他心想:“既已到了这种地步,再呆在这里就无益了,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赶紧把诺兹德廖夫打发走,马上把谢利凡叫来,吩咐他明天天一亮就要准备好,早晨六点钟一定要出城,要他把一切都检验一遍,要给马车浇好油,等等,等等。谢利凡嘴里哼了声:“明白啦,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人却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爷马上吩咐彼得鲁什卡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白皮箱从床下拉出来,和他一起往里装袜子、衬衫、内衣——洗过的和未洗的——、皮靴楦子、日历……顾不得细心分类,抓到什么装什么。他想今天一定要准备好,免得明天再有任何耽搁。谢利凡在门口站了两分来钟,最后非常慢地走了出去。要多慢有多慢,他慢慢腾腾地下着楼梯,在向下翻转的破损的楼梯磴儿上留下了湿漉漉的脚印。他一边下着楼梯一边久久地挠着后脑勺。他挠后脑勺是什么意思呢?一般抓后脑勺表明什么?是惋惜已计划好的明天同他那个身穿肮脏光板皮袄、腰系褡包的弟兄到酒馆的聚会不能完成呢?还是在这个新地方已结识了一个相好,每当夜幕降临、一个穿红衬衫的小伙子对着仆人们弹起巴拉莱卡琴、干了一天活的平民百姓在低声闲谈的时候,他就同相好站在大门旁,文雅地握着她那白皙的小手儿,现在要走时舍不得每天傍晚的欢聚?要么,可能他不过是留恋下人厨房里靠近壁炉铺着皮袄的那块已经住热乎了的地方,不愿放弃菜汤和城市里的松软包子不吃而去风餐露宿长途劳累?谁知道呢,叫人没法捉摸。俄国人挠后脑勺有许许多多的各种不同的内容啊。

  第十一章

  可是奇奇科夫的计划一件也没有完成。首先,他醒得比预计的晚。这是第一个不愉快。起床以后,他立即派人去看马车套好没有,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得到的答复是马车没有套好,什么也没准备好。这是第二个不愉快。他发起火来,甚至准备给我们的朋友谢利凡一顿毒打哩,这时正在不耐烦地等待看谢利凡能提出什么理由来辩解。一会儿,谢利凡便站在门口,于是主人便有幸听到了需要马上出发的时候仆人在这种场合常说的那些话。“但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马需要挂掌啊。”

  “哎呀,你这个蠢猪!混蛋!为什么不早说?莫非没有时间吗?”

  “时间是有……噢,还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车轮也不行了,需要彻底换个轮箍,由于现在道路不好,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另外,要是容我说:车辕子晃动得很厉害,也许走不了两站就得坏。”

  “你这恶棍!”奇奇科夫喊了一声,两手一合就朝他走过去,谢利凡怕得到老爷的“赏赐”便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了旁边。“你是想谋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杀死我吧?你是打算在大道上用刀捅死我吧,你这强盗,可恶的蠢猪,海怪!

  嗯?

  在这里住三个星期吧,嗯?

  你一声不吭,无用的东西,现在临走了,你来事了!

  等一切都几乎准备好要上车赶路了,你才来制造麻烦,对吧?嗯?你早不知道吗?嗯?你不知道吗?

  快说。不知道吗?嗯?“

  “知道,”谢利凡埋下头答道。“那为什么早不说,嗯?”

  对这个问题,谢利凡找不到什么话来答对,但他却低下头,好象自言自语地回答:“你瞧,多怪:早知道却没有说!”

  “你马上去找个铁匠来,两小时之内要把一切都做好。听见啦?必须要在两小时之内;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拧成绳子,不久再系成扣儿!”

  我们的主人公气得很厉害。谢利凡刚要转身出门去执行任务,便又停下来说:“还有,老爷,那匹花斑马真该卖了。因为这匹马,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实在太差了;这种马不要也好,只会碍事。”

  “好吧!等我将来到市场上去把它卖掉!”

  “真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它只是长得漂亮,但实际上最滑。这种马哪儿”

  “混蛋!什么时候想卖,我自己会去卖。你还胡扯什么!

  等着瞧:你要不立刻去把铁匠找来,在两小时之内要不把所有活计做得干净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远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儿!去!滚!“谢利凡出去了。奇奇科夫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把马刀扔到了地板上,——这把马刀,他带在身边是为了在旅途上必要时令人望而生畏的。他同铁匠磨了一刻多钟才讲好了工钱:由于铁匠们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恶棍,他们看透这是件急事儿,便多要了五倍工钱。他咒骂他们骗子、强盗、拦路抢劫的土匪,甚至还提到了末日审判,无论他多么发火,可是铁匠却毫不让步:他们十分有主意——不仅没有降价,而且两个小时也没把活儿干完,整整磨蹭了五个半小时。在这里,他有幸享受了每个旅行者都熟悉的愉快时光:这时行囊都已准备好,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些绳头、纸片和各种垃圾,这时人既未上路也没有坐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着过往行人——那些人一边漫步一边在争辨着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怀着愚蠢的好奇心扬起头瞥他一眼便继续赶路,这使可怜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恶劣的心情更加残酷。所有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窗户对面的小铺也好,住在对面房子里的老太婆走近挂着矮窗帷的窗户时露出的脑袋也好:一切都使他感到厌恶;可是他仍然不愿离开窗口。他站在那里,一会儿冥思苦想,一会儿又漠然看着他面前动的和不动的一切,这时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着往他手指下边的玻璃上愁着,他就顺手把这只苍蝇捏死以排遣心头的愁苦。可是一切都有个尽头,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一切都准备完毕,车辕子修好了,新轮箍安上了,三匹马也饮完牵回来了,强盗般的铁匠也数完了到手的钞票、祝贺一路平安走开了。最终马车也套好了,两个新买来的热呼呼的白面包放到了应放的地方,谢利凡也往车夫座旁边的口袋里给自己装了点儿什么,我们的主人公也最后在仍旧身着那件线呢外套的店小二挥帽相送之下、在本店的和外来的、准备别人的老爷一走便去打瞌睡的仆人和车夫的围观之下,在出行所引起的各种其他情况伴随之下赶出了马车,——这辆单身汉坐的、已在本市呆了那么久、也许已使读者厌烦的马车终于出了客店的大门。“感谢上帝!”奇奇科夫心里想着,画了一个十字。谢利凡抽了一下鞭子,彼得鲁什卡先在脚踏板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坐到了谢利凡身旁。我们的主人公在格鲁吉亚毛毯上坐好之后,往背后塞了一个皮靠垫,挤了两个热面包一下,因此马车就开始颠簸起来,因为,大家知道,石铺马路是有弹性的。我们的主人公怀着一种茫然的心情看着车外的房屋、墙壁、栅栏和街道,这些房屋、墙壁、栅栏和街道也好似蹦蹦跳跳地慢慢地向后移去,谁知道命运还能否让他这一辈子再看到这一切呢。在一个街口,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由于那条街上满街都是没有尽头的送葬的人群。奇奇科夫伸出头来,吩咐彼得鲁什卡问问是给谁送葬,打听的结果是在给检察长送葬。他浑身充满一种不快的感觉,马上藏到旮旯里,放下了皮幔。马车被迫停下以后,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虔诚地摘下了帽子,看着送葬者的身份、神态、衣着和车马,查着送葬者的人数,查着步行的和乘车的各有多少;老爷叮嘱他们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任何熟悉的仆人打招呼,然后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透过皮幔上的玻璃观看起来:官员们都脱帽走在灵柩的后边。他开始担心起来,怕有人认出他的马车来,但人们这时已顾不上这些了。他们甚至连一般送葬时常常评论的日常琐事也不谈论了。他们这时都在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们都在思考新总督是个什么人,他会如何就职视事,怎样对待他们。徒步的官员后边跟的是太太们坐的一些轿式马车,太太们戴着丧帽不时从车里探出头来张望。从她们的嘴唇和手势上可以发现,她们在热烈地交谈着。或许她们也在谈论着新总督的到来,在推测着新总督要举办的舞会盛况,现在就在为那衣服上永远不可缺少的牙子和绦带操心了。太太们的马车后边是几辆没坐人的轻便马车。送葬队伍终于走过,我们的主人公可以动身了。他揭开窗帘叹了一口气,由衷地说:“瞧这检察长!活来活去,接着就去世了!报上会刊载文章,说一个可敬的公民、罕见的慈父和模范丈夫与世长辞了,他的下属和全人类都深感悲痛,以及各种各样的歌功颂德之词;也许还会加上一句,说本市寡妇孤儿莫不悲恸欲绝,挥泪送葬;但要仔细分析起来,却只有那两道浓眉是实在的。”说罢,便吩咐谢利凡快走,接着他心想,“遇到了送葬行列也好,人们常说遇到灵柩就会走好运嘛。”

  这时马车已拐到比较偏僻的街道上了;不一会儿看到的就只是一些接连不断的长栅栏了,这预示着快出市区了。石铺马路已到了头,拦路杆和城市也都抛在身后了,什么也没有了,又上了大道。大道旁边又开始闪现着路标,驿站,水井,货车,灰色的农村(在村里可以看到茶炊、农妇、拿着燕麦从大车店里跑出来的长着大胡子的机灵的店主东),已走了八百俄里的穿着破树皮鞋的行人,小城镇以及它那建造马虎的房屋、木造店铺以及店铺里陈列的面粉桶、树皮鞋、面包和别的零碎东西,正在修理的桥梁,色彩斑驳的拦路杆,路两边一望无际的原野,地主的桥式大马车,骑马运送写着某某炮兵连字样的炮弹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闪现着的绿色的、黄色的和刚刚耕过的黑色的地块,远处飘来的歌声,从松树顶梢,云雾缭绕中,传向远方的钟声,象苍蝇一样多的乌鸦,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俄罗斯啊!俄罗斯啊!我看得见你,我从这美妙的奇异的远方看得见你:你贫困,零乱而冷寂;你那里没有由争奇斗妍的艺术所装点的争奇斗妍的风光,城市里没有矗立在悬崖峭壁、窗牖密布之上的高楼大厦,爬满屋宇的长春藤,没有美妙如画的树木和房屋,旁边看不到瀑布扬起的水尘听不到瀑布的轰鸣,没有层层叠叠耸入云端的嶙峋怪石令人翘首仰望;没有爬满葡萄蔓和长春藤、点缀着千万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门,没有从这些拱门中隐约可见的的闪闪发光直刺银色晴空的远山。你那里荒漠茫茫,一览无余;你的城市没有高楼大厦,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微不足道,象一个个圆点儿或符号;没有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任何风光。但是一种什么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着我神往你呢?

  为什么我的耳边总能听到你那飘荡在辽阔国土上的凄婉歌声?

  在这歌声里蕴涵着什么意义?

  是什么在悲泣,在召唤,在令人忧心忡忡?是一些什么声音痛苦地在我耳边回荡,钻到我的心灵深处,在我的心头萦绕?俄罗斯啊!你对我的希望是什么?

  在你和我之间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不可理解的联系?

  为什么你那样注视着我,为什么你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来充满期待的目光?……在我尚茫然伫立的时候,我的头上已布满了厚重的孕育着风雨的乌云;面对着你那万里河山,我凝神思索着。这片广阔的国土在预示着什么?在你那里怎么会不产生出博大精深的思想来呢,因为你自己就是地大物博的呀!怎能在你那里产生不出勇士来呢,因为你有地方让他们大显神通!你的博大胸怀在威严地拥抱着我,在我的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影响;我的眼睛被神意照亮了:噢!

  那是一个多么金壁辉煌世间还不熟悉的的奇妙地方啊!

  俄罗斯!

  ……。“拽住,拽住,混蛋!”奇奇科夫向谢利凡喊道。“我给你一刀!”一个胡子有一俄尺多长的信使,坐在迎面驰来的一辆马车上使喊道。“该死,没看见吗,这是官车!”

  三套马车带着一阵轰鸣和烟尘象幻影一样消失了。路,这个字眼里包含着多么奇异的令人心驰神往的美好含意啊!

  路上的一切多么美妙啊:晴朗的天空,凛冽的寒风,秋天的树叶……把旅行大氅裹得紧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来,紧紧地舒适地往车厢角落里偎呀!身上刚刚打过一个冷颤,现在感到了一阵令人舒服的温暖。马在奔驰着……梦神诱人地潜近身边,一双眼已是睡意矇眬了;在睡梦中听着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声、马打响鼻的声音和车轮的响声,你挤在旅伴身上打起鼾睡来。一觉醒来:五个驿站已经过去;明月,陌生的城市,教堂以及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圆顶,发暗的木房和发白的石屋。到处都是皎洁的月光:墙上、路上、街上都好象披上了一方方白纱;片片墨黑的阴影斜着落到月光上;木板屋顶在月亮的斜照下象闪光的金属一样,熠熠闪光,寂静无声——一切都入睡了。只有什么地方的小窗户里偶尔透出点点灯火来;是鞋匠在缝皮靴还是面包师在烤面包,——管他们干么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迷人!啊,那空气;啊,那又远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窿之中一望无际,万里晴空!……冰冷的夜的气息清爽地拂着你的双眼,在催你入眠,于是你又瞌睡昏昏地进入梦乡,打起呼噜来;你那被你挤到旮旯里的可怜的旅伴,压得受不了,生气地翻转了一下身子。你醒来一看——面前又是田地和草原,极目远望,一马平川,无遮无拦。一座里程碑迎面飞来;早晨来临了;一抹淡淡的金霞光出现在白的寒冷的天气;风更凉更刺人了:把大氅裹得更紧一些!

  …

  多么令人惬意的冷啊!再续残梦多美!颠了一下——你又醒了。太阳已升到中天,你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慢点!慢点!”

  原来车在下陡坡,山下是一道大堤,宽阔、清澈的池水在阳光下明晃晃的,象一块大铜板;山坡上是杂乱无序的农舍;旁边是村里教堂上的十字架在熠熠发光,象一颗星星;农夫唠叨着无法忍受的辘辘饥肠……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时是多么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象一个要淹死的人在万般无奈时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我!在你的身上曾产生过多少奇特的构思、诗的憧憬啊,曾给人留下过多少美好的印象啊!……这时我们的朋友奇奇科夫感受到的也决非全是普通的憧憬。让我们看看他的感受吧。起初,他只顾回头张望,什么感受也没有,想证实一下是否真地离开了N市;当他看到N市早已销声灭迹,磨房啊,铁匠铺啊,城市周围的一切都已看不到了,连石造教堂的白尖顶也早已进了地平线,他这才一心一意欣赏起沿途风光来,一会儿往右看看一会儿往左看看,N市在他的记忆中已模糊了,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童年时代去过似的。终于沿途风光也不再使他感兴趣了,于是他便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把头歪到靠垫上。作者承认,这竟然使他感到了高兴,因为他得到了谈谈本书主人公的机会;到现在为止,作者不断受到干扰,正如读者见到的那样,一会儿是诺兹德廖夫,一会儿是舞会,一会儿是太太们,一会儿是传遍N市的流言蜚语,而且还有数不清的琐事——这些琐事,当它们正在实际进行的时候却被认为是极端重要的大事而只有被写进书里以后才令人觉得似乎是琐事。不过现在且让我们闲话不说书归正传吧。作者很怀疑他所选择的主人公会受到读者的欢迎。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奇奇科夫不会受到太太们的欢迎,因为太太们要求主人公必须十全十美,假如他的心灵或长相有什么缺憾,那就糟了!

  不管作者如何深入地窥探他的内心,哪怕他的形象比在镜子里反映得还清晰,太太们也是决不肯认为他有任何价值的。奇奇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对他有很多不利:主人公肥胖决不会得到宽容,大多数的的太太会扭过身去说:“呸!多丑!”咳!这一切,作者都是了然的;然而他不能拿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作主人公。可是……也许在这部小说里会响起另一些迄今尚未拨动的琴弦,会出现一个具有天赋贤德的伟丈夫或全世界绝无仅有的独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献身精神的秀外慧中的俄罗斯少女会呈现出俄罗斯精神的无数宝藏来。其他民族的各种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们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就象在活语言面前死书本黯然失色一样!俄罗斯精神将会得到展示……读者将会看到从其他民族的天性上滑过的东西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根深蒂固地扎下根……可是为什么要说这些后话呢?作者经过潜心的深思早已成熟和苛刻的内省,象少年那样忘乎所以使他感到有失体面。一切事情都要按顺序、选地点、择时机来进行!然而完美无缺的人毕竟没被选作主人公。甚至可以说说为什么没选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这个字眼儿在人们的嘴上已变成了一句空话;因为该让可怜的完美无缺的好人休息了;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已被变成了一匹马,没有一个作家不骑到他身上用鞭子和随便抓到的任何东西驱赶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被折腾得已只剩下了皮包骨,连美德的影子都没有了;因为人们在伪善地召唤完美无缺的好人;因为人们不尊敬完美无缺的好人。不,现在也该让坏蛋拉车了。好吧,我们就来让坏蛋拉车吧!

  我们的主人公出身并不显赫,也不十分了然。他的父母是贵族,然而贵族封号是世袭的呢还是亲身博得的,却只有上帝晓得。他的长相不象父母,至少他生下来的时候有位在场的亲属——一个瘦小通常被称为丑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里时喊过:“长相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样!

  要象外婆也好,可他生得就象俗语说的:‘不象爹不象娘,倒象个过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看到的生活面貌就好象透过一个糊满积雪的幽暗的小窗口看到似的有些酸楚:他童年既无伙伴又无朋友!

  一间小屋子有几扇小窗户冬夏都不开,父亲是个病人,赤脚趿着一双编织的拖鞋,穿着一件长长的有羊羔皮里的外衣在屋里踱着,不停地叹息,往放在墙角的痰盂里吐着痰;他自己永远坐在桌旁,手里握着笔,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是墨水,眼前经常摆着一本习字帖,那上边写着“不妄言,敬尊长,存善心”

  ;屋里总响着沙沙的拖鞋声,他每当对单调的课业感到无聊,在字母上加一个小钩儿或小尾巴的时候经常听到一种威严而熟悉的声音:“又胡闹!”

  ;随后,耳朵便被从身后过来的长手指拧得很痛,这给他留下了一种总不愉快、永远熟悉的感觉:这就是模糊记得的童年时代的可怜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迅速而生动地变化着:桃汛泛滥、阳光明媚的早春的一天早晨,父亲领着儿子坐一辆马车离开了家门,拉车的是一匹褐色黄斑马;赶车的是一个驼背小老头儿,奇奇科夫的父亲仅有的一家农奴的家长,他几乎担任着奇奇科夫家里的一切职务。褐色黄斑马拉着他们走了一天半多;他们风餐露宿,涉水过河,最后在第三天早晨来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华大街突然出现在小孩子面前,使小孩子惊得瞪目结舌,足有几分钟闭不上嘴。后来褐色黄斑马拉着马车下了一个大坑,进了一条向下的顷斜着的小胡同,积满了污垢。褐色黄斑马在污泥浊水里全力挣扎着,在驼背和老爷亲自吆喝下挣扎了好一阵子才把车拉进了一个小院。这小院座落在山坡上,院里是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两棵鲜花盛开的苹果树,房后是一座小花园,花园里的树木又矮又小,全是花楸和接骨木,绿荫深处有一座木板亭子,那亭子上有一个发乌的小窗户。这小院里住着一个老太婆——他们的亲戚。老太婆尽管老态龙钟,每天早晨还照样到市场上去,回来以后就在茶炊旁边烤袜子。这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儿,观察起他那胖乎乎的样子来。小孩子就要住在这里,每天到市立学校去上学。父亲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了。分手的时候,父亲没有落泪,给了他半卢布铜币买零食用,然而最重要的是那聪明的教诲:“记住,帕维尔,要好好学习,不要放荡,不要胡闹,最重要的是讨好师长。要是能讨好师长,即使学习不好,没有天赋,你依然会一帆风顺,压过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学交往,那不会教你干好事;倘若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钱的,一旦有事,他们对你会有用的。自己不要请别人吃东西,最好叫别人请你,最重要的要攒钱;钱这东西在世界上最可靠。同学或朋友会骗你,遇到灾难会首先抛弃你,可是钱不会抛弃你,不管你碰到了什么灾难。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好办事。“说完这段教诲之后,父亲就跟儿子分手,又由褐色黄斑马拉着回家去了。从此,儿子再也没见到父亲,可是父亲的教训却深深地扎下了根于他的心里。小帕维尔第二天就去上学。他对任何学科也没有特殊天赋;他最大优点是整洁和勤快。但是他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待人接物方面却很聪明。他突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在对待同学的问题上,他果然做到了让他们请他,而他不仅从来不请他们,有时甚至还把他们给他的食品藏起来,然后再卖给他们。早在孩提时代,他就会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父亲给的半卢布,不仅一文未花,相反,当年就赚了不少钱,这显示出了他差不多可以说是非凡的经营才能:他用蜡作灰雀,刷上颜色,然后以很合算的价钱出卖。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还从事其他一些投机勾当,比方说:在市场上买一些食物,带着到教室里坐到那些有钱的同学身旁,一看到哪位同学开始咽吐沫——饥饿的前兆,他就从凳子下边装作无意似地偷偷递给他一点儿蜜糖饼干或面包,把对方的食欲引起来,然后就根据食欲的强烈程度要价儿。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在家里不休息,一直摆弄一只装在小木笼子里的老鼠,最后做到了使老鼠能听从号令做出竖立、卧倒和起立的动作来,这只老鼠后来卖的价钱也很合算。攒够五卢布,他就把小袋子缝起来,然后往另一个袋子里存。在对师长的态度上,他有他的更聪明的作法。坐在坐位上,谁也不如他老实。必须指出,教师是个极爱肃静和规矩的人;对聪明机灵的孩子,他无法容忍;他觉得这些孩子一定会耍笑他。一个孩子一旦被他目为机灵,只要动一下,只要无意中扬一下眉毛,他就会发怒。他就会把这个孩子撵出教室,严加体罚。他说:“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气和放肆!

  我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对自己还了解。你去给我跪着!

  你要给我饿一会儿!“可怜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罚跪了一天一夜没吃上饭。”天分和才能吗?

  全都无所谓,“这位教师说,”我只看品行。一个学生,只要品行可佳,哪怕他什么不会,我也要给他各科打满分。我要是看到谁淘,耍笑人,我一分也不给,哪怕他学富五车呢!“这位教师很不喜欢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说的”按我看,喝酒无妨,只要懂行“,他总是眉飞色舞地讲他从前任教的那个学校如何肃静,他说那所学校要静得能听到苍蝇飞,说一年之中在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咳嗽过,拧过鼻子,在下课铃响以前连教室里有学生,没有都听不出来的。奇奇科夫突然领会了师长的精神,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做。在上课时,不管后边同学如何逗他,他连眼睛和眉毛也不动一动;下课铃一响,他马上跑过去抢先给老师递风帽(当时那位教师戴的是风帽);递过风帽,便第一个走出教室去,想方设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要脱帽行礼。事情得到了完满的成功。在校期间,他一直保持第一名,毕业时他各科成绩优秀,得到了毕业文凭和用金字写着“品学兼优堪资模范”的奖状。学校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仪表堂堂讨人喜欢、下巴需要常刮的小伙子了。这时他父亲去世。留下来的遗产是四件破烂不堪的绒衣,两件挂着羊羔皮里的旧外套,数目微不足道的现款。看来,父亲只懂得劝别人攒钱,自己攒的钱却不多。奇奇科夫马上把破旧的祖屋和寥寥无几的田产卖了一千卢布,并使那户农奴迁进了城,准备在城里定居下来,找个差事做做。此时,那个喜欢肃静和规矩的、可怜的教师不知是因为愚蠢还是其他过错被赶出了学校。教师穷愁潦倒喝起酒来,最后连喝酒的钱也没有了;他总是染病没有饭吃,无依无靠,落到了一个冰冷的、被人遗弃的破房子里。他从前的学生,那些因为聪明机灵而被他不断目为傲气和放肆的学生,知道了他的这种情况以后,便马上为他捐款,甚至把许多有用的东西都变卖了;可是奇奇科夫却推说没有钱,只给了五戈比银币,同学们马上把它扔了回去,说:“哎呀,你这个吝啬鬼!”可怜的教师听到从前这些学生的举动,不禁双手掩面大哭起来:暗淡无神的两眼里泪如泉涌,象一个软弱无力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还要我哭一场,”他用脆弱的声音说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完奇奇科夫的表现以后,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咳,帕维尔!瞧,人多么善变!他在以前装得多么规矩啊,不吵不闹,多老实!骗了我,深深地骗了我”

  但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他的感情麻木不仁到不知怜悯、不知同情的程度;怜悯心和同情心,他都有,他甚至也愿意接济别人,但从不拿巨额捐款,动用已决定不动用的那些钱;一句话,父亲关于“攒钱”的教诲起了作用,但他并不是为爱钱而爱钱;支配他的不是小气和吝啬。是的,吝啬和小气不是他的本性,他憧憬的是舒适优裕的生活;马车啊,陈设讲究的住宅啊,珍馐美味啊——这才是在他头脑中经常浮现的东西。为了有朝一日能享受到这一切,他攒钱的目的就在于此,不到时候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舍不得花。看到一个富人坐在漂亮的马车里驾着挽具富丽的骏马从旁驰过以后,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阵才如大梦初醒,说:“他本职是个办事员啊,头发也是只围头剪去下边的一圈儿嘛”。

  不管看到谁有钱谁富裕,他都羡慕,这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离开校门以后,他连休息也不想休息:他多么想快些做事啊。但,尽管有成绩优异的毕业文凭,进税务局他仍然费了很大力气。原来在偏远的穷乡僻壤竟也需要有靠山!他找到的这个差事很差,年俸才三四十卢布。可是他下定决心好好干,战胜和克服一切困难。果然,他表现出的自我牺牲、忍耐和节俭精神是人们从来没听过。他从早到晚不怠不倦地写,把自己掉到了公文堆里,下班仍留在办公室,夜里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有时跟更夫一起吃饭,虽然这样,他却能保持穿戴得体,仪容整洁,使脸挂上令人愉快的表情,甚至还使自己的举止带上一些高雅的成分。必须说明,税务局的官吏都是特别丑陋猥琐的。有些人的脸就象烤坏了的面包似的:腮帮子歪向一边,下巴歪到另一边,上嘴唇鼓着,活像新生的泡,而且还是豁嘴;一句话,毫不漂亮。他们说话也不知为什么全都粗俗,那声音好象准备打谁似的;他们常常去给酒神上供,说明还有多神教的许多残余在斯拉夫的天性中;他们有时甚至象俗语说的灌够了黄汤才到局里来上班,因此局里的空气是不好的,那气味决无芬芳可言。在这些官吏之间,奇奇科夫不能不显得突出,受到注意。他们与他完全不同,长相既不赖,说话又和气,而且丝毫不饮用任何烈性饮料。虽然这样,他的仕途仍然是艰难的:他落到了一个已届老耄之年的股长领导之下,这股长好象是铁石心肠,毫无感情:总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脸色,从来脸上没有出现过笑容,从来不跟谁打招呼。谁也没看到过他跟平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哪怕是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里;他一次也没有对什么事表示过同情;虽然喝醉了酒,也一次没有笑过;连强盗喝醉了酒也免不了要狂欢一番,但他身上连狂欢的影子也没有。他表情单调:既无恶的表情,也无善的表情。因为毫无表情,便令人有些望而生畏。在他那大理石一般冷漠的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端正;他的五官是威严而匀称的。仅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坑洼使他的脸被列入了这样一些脸之中,根据民间说法,夜里曾有鬼在这些脸上磨过豌豆。看来世界上没有谁能有办法靠近这种人,取得他的欢心,但是奇奇科夫却要尝试一下。起初,他在各种不显眼的小事上讨股长喜欢:留心观察股长写字用的鹅毛笔的削法,照样削好几支,每次都送到他的手边;看到股长桌上有灰尘和烟末,他就弄干净;为了替股长擦墨水瓶,他故意准备了一块新抹布;每次下班前一分钟,他都先把股长那顶世界上最难看的帽子找到,安到股长旁边;要是股长后背蹭上了墙上的白灰,他就给他掸掉,——但是这番苦心好象丝毫未被注意到,就象什么事情都根本没做一样。股长的家庭情况终于被他探听到了,知道他家里有个成年待嫁的姑娘,那脸也象夜里鬼在上面磨过豌豆一样。他决定从这方面发动攻击。他打听到这姑娘礼拜日到哪个教堂以后,便戴上多加面粉浆过的罩胸,换上干净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对面,这次奏效了:冷酷无情的股长动了心,他被邀请去他家喝茶了!还没等办公室的同事们发现出来,奇奇科夫已搬进了股长家里,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不可缺少的人,他给股长家里又买面粉又买白糖,对姑娘就象对未婚妻一样,称呼股长为爸爸,还吻股长的手;局里都以为二月末大斋以前就要举行婚礼了。残酷无情的股长甚至还到上司跟前去替他活动,过了不多久,奇奇科夫自己也提升当了股长。看来这就是他巴结老股长的主要目的,由于他一当上股长立即就把自己的箱子偷偷地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再也不把老股长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结婚的事,也就压下不提了,好象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但是他每次遇到老股长,仍然亲热地握他的手,与他一起到家喝茶,因此老股长尽管仍然象平素那样不动声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见过他之后都要摇摇头,低声嘟哝一句:“把我骗了,骗了,鬼儿子!”

  奇奇科夫迈过这最难迈过的一个坎儿。此后他就诸事顺利,财运亨通了。他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举止文雅、办事精明,——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一切,他身上全都具备。他就靠着这些本领,在不长的时间内得到了一个所谓肥缺,利用这个肥缺挣钱的办法是很出色的。必须指出,恰在这时,严厉清查各种贪污受贿的运动开始了;清查并没有使他恐惧,他立即顺水推舟,利用这次清查来完成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显示了俄国人只有在受到压力时才会表现出来的建造发明天才。他的做法是这样的:一个人来办事,刚要把手插进衣袋里去取人人熟悉的、我们俄国人所说的霍万斯基公爵介绍信时,奇奇科夫就笑容可掬地拉住他的手,说:“不必,您以为我……不必,不必。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的职责,我们应义务替您办事!这方面您放心:明天一切都会妥当。请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亲自操劳,一切都会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请者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得差一些要跳起来,心想:“最后出现了好人,但愿这种公务员多些,这简直是一块贵重的宝石!”

  可是他等了一天,两天——并没有把批件送到家来;第三天也没送来。他到办公厅来一问,——事情还没有开始办;他去找那块贵重的宝石。“哎呀,请原谅!”奇奇科夫握着他的双手异常尊敬说。“我们事情太多;不过明天一定办好,明天一定;真的,我甚至感到内疚!”这些话还伴随着一些优雅的动作。要是这时他的便袍衣襟敞开了,他会立即掩上,用手捏着衣襟。但是不管过多久,都没有把批件送到家里来。不久申请者便醒悟过来:等够啦,莫不是有什么来由吧?他一打听,有人告诉他需要给办事员浇油。“为什么不浇呢?

  二十五戈比的钞票,我愿意给个一张两张的。“”不行,二十五戈比一张的钞票太少,要给二十五卢布一张的,每人一张。““给办事员每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申请者喊道。“你急什么,”人们回答他说:“就是这样嘛,办事员每人得二十五戈比,其余的给上司。”不善猜度的申请者拍着自己的前额,把新的办事制度、审查贪污受贿的运动和官吏们彬彬有礼的高雅仪态骂了个狗血喷头。以前起码知道该怎么办:给主任一张十卢布的红钞票,事情就办成了;如今却涨到要给每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白钞票,而且要空等一星期、猜到才成,官吏们的廉洁奉公和高尚情操真见他妈的鬼!申请者骂的当然对,但是这样做的结果现在却没有贪官污吏了:所有的主任都是最正直最高尚的人,只有秘书和办事员才是贪污犯。不久,奇奇科夫又得到了更加广阔的活动天地:为了建筑一座极其重要的公家修建物,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奇奇科夫也钻进了这个委员会,并且成了最积极的委员之一。委员会立刻统筹安排,在建筑物旁边忙了六年;然而不知是气候阻碍的还是材料就是那样,反正公家的这座建筑物一直无论如何没能高过地基。可是在本市的其他角落里都出现了每个委员的一座豪华公馆:看来那些地方的土质可能好些。委员们都已成家立业,享起清福来。奇奇科夫也是在这时才稍微摆脱了严厉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规则的束缚。这时他终于改变了那长期斋戒生活,原来他也并不反对他青年时代能够克制着自己(那个年龄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感染的种种享受。他开始有些奢侈起来:雇了一个相当好的厨师,穿上了一些精美的荷兰衬衫。他也开始买那些全省无人穿用的呢料;从这时起,他就开始比较爱穿深棕色和微红色带小花点儿的呢料了;这时他已购置了一辆很出色的双套马车,自己拽着一根缰绳同拉帮套的马一起磨圆圈儿;这时他虽养成了用海绵蘸着羼了香水的水擦洗身子;这时他已开始用极不便宜的价钱买一种香皂来增加皮肤的光滑;这时……

  可是这时突然调来了一位新上司代替原有那个废物。新上司是个将军,冷酷无情,对一切贪污受贿和营私舞弊的行为恨之入骨。上任伊始,他就把全体官吏吓了一大跳,要求提出收支帐目,他看出了一笔笔的亏空和欠款,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些华丽公馆,于是盘查开始了。官吏们都被撤了职;那些公馆全部没收,变成了各种慈善设施和世袭兵学校;官吏们都被折腾得倾家荡产,奇奇科夫受到的损失尤为惨重。他的脸蛋儿虽然招人喜欢,可是却没有得到上司的可怜,至于什么缘由,只有上帝知道:这种事情有时是毫无原因的。反正上司见了他就厌恶得要死。铁面无私的上司使人人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可是这位上司毕竟是军人,因此他并不晓得文官的各种微妙手法,所以没过多久,另一些官吏便靠着诚实的外表和巴结的本领得到了他的宠爱,他不久就落到了一些更大的骗子的手中,丝毫没想到他们会是这种人,他甚至还得意地认为自己终于选拔了应被选拔的人才,而且认真地显耀起自己知人善任的本事来。上司的脾气和性格终于被官吏们摸透了。在这位上司的率领下,人人都变成了查处营私舞弊的干将;他们在各个地方各种事情上都查封营私舞弊者,就象渔夫用渔叉追逐一条肥硕的大白鱼一样;而且立竿见影:不久每人手里都出现了几千进帐。这时原先那些官吏中有许多人也都改邪归正,被重新任用。不过奇奇科夫却无论如何未能再挤进去,虽然将军的秘书长在霍万斯基公爵介绍信的催促下曾经利用各种机会为他说好话,尽管秘书长善于牵着将军的鼻子走,但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一筹莫展了。将军是这样一种人,他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这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可是如果他的脑子里对谁有什么成见的话,那个想法就会跟一根钉牢的钉子一样,用任何办法也别想把它拔出来。聪明的秘书长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把那张有污点的履历表销毁,而且这也是靠着他惟妙惟肖地向将军描绘了奇奇科夫的不幸妻孥(幸亏奇奇科夫没有妻孥)的可怜处境使将军有了恻隐之心才做到的。“好吧!”奇奇科夫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哭是无济于事的,要真才实干。”于是他就下决心从头做起,使自己再变得耐心起来,重新抑制自己各方面的需要,尽管以前任意挥霍是颇为令人惬意的。必须搬到到另外的城市去重整旗鼓。一切不知为什么并不顺利。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他换了两三次差事。这些差事都是龌龊的,下贱的。要知道,奇奇科夫本是古往今来世界上最讲体面的一个人。尽管他起初不得不在龌龊的人们中厮混,可是他在心灵中却总保持着洁净,他喜欢在有闪亮的漆木桌办公室里有座坐,一切都要高雅。他从来不让自己说话时带不体面的字眼;看到别人说话时对官衔或称号缺乏应有的尊敬,他总是要责怪的。我想读者知道了下边这种情况一定挺感兴趣的:他的内衣每隔两天就要换一次,夏天热的时候甚至一天换一次:任何令人多少有些不快的怪味都会使他心中不悦。因此,每次彼得鲁什卡来服侍他脱衣服和长靴的时候,他都要在鼻孔里塞上干丁香花芽;在许多场合,他跟少女的一样娇柔。因此,他重新陷入酒气熏天、行为粗鲁的人们中间是颇为难受的。不管他如何约束自己,在遭受这种磨难期间他依然是瘦了,甚至脸色也发青了。他开始发胖身体,具有了一付腆胸凸肚的体面身材(就象读者跟他结识时见到的那样),他本来已经不止一次照着镜子想过老婆孩子之类许多愉快的事情,而且每次一想到这些会发出诡秘的笑声,但是如今他有一次无意中看了一下镜子,却不能不惊呼:“我的圣母,我变得多丑啦!”后来好长时间不想再照镜子了。可是我们的主人公经受住了这一切,耐心地忍受住了这一切,而且他终于转进了海关。需要交代一下,这种差事早就是他暗中梦寐以求的目标。他看到过海关官吏们弄了一些多么漂亮的外国货,看到过他们给他们的教母、姨妈和姊妹们寄来一些精致的陶瓷和软洋纱。他早就不止一次地叹口气说过:“就应该到那个地方去呀:离边境又近,人又文明,而且可以弄到一些多精致的荷兰衬衫啊!”必须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时还想到了法国一种能使皮肤特别洁白、两腮无比娇艳的特殊香皂;那是什么香皂,只有上帝晓得,可是根据他的推测,边境却一定有。这样,他早就想进海关了,可是建筑委员会的各种眼前利益使他耽搁下来,而且他的想法也没错,海关无论如何终归还只是天上的仙鹤,而委员会呢却是手中的山雀。如今他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进海关,而且进去了。他对职责是非常尽心的。好象他前生就是一个海关官吏。象他这样精明强干、心灵手巧的人,人们不仅没有见过,而且甚至没有听说过。用了三四个星期,他把海关业务就熟练掌握了,简直是得心应手:甚至不用称,不用量,单看包装就能断定哪一捆里有许多呢料或别的衣料;把一个包儿拿到手里一掂,多少重就能随口而出。至于搜查呢,连他的伙伴都说他有一只狗鼻子:看到他有那么多的耐性,连每个纽扣都要摸一下,你不能不感到奇怪;而且做这一切的时候,那态度冷静得要命,礼貌之周到也是难以想象的。那些被查到你气急败坏,抑制不住,直想给他那个可爱的脸蛋一记耳光的时候,他仍然神态自若,仍然彬彬有礼,嘴里只是:“您肯稍微劳动大驾站起来一下吗?”或者:“太太,您肯劳驾到隔壁房间走一趟吗?我们官员的一位夫人在那儿想跟你聊聊。“再不就是:”请允许我用小刀把您的大衣里子稍稍挑开一点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由大衣里子里往外抽着一条条披肩和头巾,态度那么冷静,就象从自己放的的箱子里拿自己的东西一样。连上司都说他是一个魔鬼,而不是一个人:车轮、辕杆、马耳朵以及任何作者都想不到、只有海关官吏才可以翻的一些地方,他一处不漏。可怜的过境旅客被弄得好几分钟不自在,浑身冒汗,只好一边擦汗一边划着十字”咳,咳!“地叹气。这位旅客的处境很象一个从师长密室逃出来的小学生,他被师长叫进密室的时候原以为会温和地训劝几句,进去以后却突然地挨了一顿打。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走私分子简直被他整得没有任何活路了。他使全波兰犹太人都感到了恐怖和绝望。他的刚正和廉洁是不可动摇的,差不多是不可理喻的。海关经常要没收各种东西;为了避免抄报的麻烦,有些东西并不充公;甚至对这些东西,他也丝毫不取。他这样克尽职守,不能不使大家感到惊奇,这些使上司也有所耳闻。他得到了加官晋爵,随后便提出了一网打尽各种走私分子的方案,并请求由他本人来实施这个方案。上司马上拨给他一个支队并授予他可以随意进行搜查的无限权力。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那时通过认真的考虑成立了一个强大的走私集团;这个大胆的企业估计可赚上好几百万。他掌握了关于这个走私集团的情报,甚至还对派来收买他的人冷冰冰地说道:”还不是时候。“他得到了可以支配一切的大权以后立即通知那个集团说:”现在是时候了。“他的这一切想得太周到了。如今,他一年就能得到以往最勤奋地工作二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收入。他以前不愿同他们有任何来往,因为他当时不过是个普通小卒,所以得到的不会多;但是现在……

  现在完全不同了:什么条件他都可提。为了使事情进行得更顺利,他把自己的一个同僚也拉了进来。他那个同僚虽已满头白发,却并未经受得住诱惑。条件订好之后,那个集团就开始行动。一切在开始时都很顺利:一群披了一层羊皮的西班牙绵羊,在两层羊皮之间巧妙地偷运价值上百万卢布的布拉邦特花边入境的故事那时常被传诵,这个读者应早有耳闻了。这故事就发生在奇奇科夫在海关任职的时候。奇奇科夫本人不参加,全世界哪个犹太人要办此事也不会成功。羊群在边境旅行三四次之后,两个官吏各自手中都有了四十万积蓄。据说,奇奇科夫手中甚至超过了五十万,因为他太善于经营了。假如不是神差鬼使叫他们闹翻了,谁知道他们的积蓄会增加到多少数字啊。魔鬼迷住了他们的心窍;简单些说,他们发起疯来,凭空地争了起来。在一次激烈的谈话中,奇奇科夫可能喝了点儿酒,把另一个官吏叫神父儿子,另一个官吏虽然确实是神父的儿子,但却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就立即毫不留情地顶了他一句,那话是这么说的:“不对,你胡说,我是五品官,不是神父儿子,你才是神父儿子呢!”而且为了使奇奇科夫更难受还特别加了一句:“是的,谁都这么说!”虽然“谁都这么说”这句话也够有力的,可是他仍不解恨,还暗中告了奇奇科夫一状。不过,据说,他们为了抢夺一个又娇艳又健壮的婆娘,用海关官吏的话来说,象新鲜芜菁一样的婆娘早就不多了;这位官吏甚至还雇了几个人要夜晚在黑胡同里把我们的主人公打一顿;可是在这两位官吏胡闹的时候,那个婆娘却被一个叫沙姆沙列夫的上尉享用了。至于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上帝知道;最好由好事的读者自己来补充吧。主要的是同走私集团的秘密来往暴露了。五品官虽然自己毁了,并也没饶过自己的同僚。两个官吏全被交付法庭追究,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充公了,查封了。这一切都是突然降临的,就象晴天霹雳一样。他们象大梦初醒,可怕地看到了自己闯了大祸。五品官,按照俄国人的惯例,穷困潦倒,酗起酒来,一蹶不振;六品官呢,却没多大变化。尽管前来查处的上司嗅觉很灵,他仍然藏匿了一部分钱。他老奸巨滑,深明世故,使尽了花招,有时拘谨,有时哀求,有时奉承(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坏事),有时这儿那儿去行贿——一句话,最低把事情维护到这种程度:没有使他象同僚那样丢完脸面,他逃脱了刑事法庭的审判。可是无论是积蓄,无论是各种外国货,无论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另有人喜欢上这些东西了。他藏起来以防不虞的一万来卢布保住了,另外还保住了两打荷兰衬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不大的轻便马车和两个仆人即车夫谢利凡和仆人彼得鲁什卡;另外,海关官吏没下狠心,给他留下了五六块香皂以保持面颊的娇艳,就是这些了。这样,瞧我们的主人公又陷入了什么样的困难!

  瞧多少灾难又落到了他的头上!这就是他所说的因廉洁奉公而受到的迫害。现在可以得出结论,认为他经过这么多的风暴、考验、变故和不幸之后一定会带着剩下的生死攸关的一万来卢布找一个偏僻安静的小县城穿起花布便袍,星期日站在低矮房屋的窗前劝解一下窗外发生的农夫打架事件,或者为了散散心到鸡窝去亲自摸摸准备作汤吃的母鸡肥瘦,这样来度过平庸的一生。可是事情并未如此。我们主人公的百折不挠的性格实在应该受到赞扬。遭到这种种挫折,换个人即使不去寻死,也会心灰意冷、永远消沉下去,可是他身上令人不解的激情却没有熄灭。他悲哀过,懊恼过,怨过全世界,恨过命运的不公平,骂过人们的意气,可是他尝试着新的开始。一句话,他表现出的耐性令德国人槁木死灰般的耐性相形见绌。德国人的耐性不过是使身上的血液循环缓慢、懒惰而已。奇奇科夫的血呢,相反,却急流澎湃,他的心猿意马需要许多理智力量来控制。他有自己的方法,在他的理论里可以看出某些正确的地方,他说:“我怎么啦?为什么该我倒霉?如今在位的人谁在打瞌睡?大家都在挣钱嘛。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我没有去抢寡妇,我没有逼着谁去沿街乞讨,我受用多余的东西,我拿的任何人都会拿;我不受用,别人也受用。为什么别人享福,我就该象一条蛆似地完蛋?

  我现在成了什么?

  我能干什么?叫我有何脸面去看任何一个受尊敬的父亲的眼睛?我明知自己枉自为人一场如何能不受到良心的谴责?我的子女将来会怎么说?他们会说:‘瞧,父亲这个老畜生,他死时我一无所有!

  ‘“

  大家已经知道,奇奇科夫是很关心自己的后代的。这是一个十分牵肠挂肚的问题啊!要是没有“子女将来会说什么说?”这个问题的出现总是那么自然,有些人也许不至于那么拼命去捞吧。正因为这个原因,未来的一家之长才象一匹小心谨慎的馋猫一样的,一边斜着一只眼看旁边是否有主人在留心看护,一边匆匆忙忙地把靠近的一切东西占为己有:肥皂也好,蜡烛也好,肥肉也好,金丝雀也好,一句话,不管什么落到它的爪子下边,它都是不会放过的。我们的主人公虽然这样抱怨着哭泣着,但脑子并没有停止活动;他脑子总在不停思索,只是尚待制定计划而已。他又收敛起来,又开始过艰难的生活,又在各方面抑制自己,又从洁净和体面的环境陷入了龌龊卑下的生活中。在期盼更好的前途的时候,代理人也干过。代理人这种职业在我国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不断受到四面八方的挤压,不仅衙门小吏并且甚至委托人本人也并不十分尊重他们,他们要经常在弄堂里低声下气,默默忍受他们的对待,等等;可是贫困却能迫使人肯干任何事情。在他受到的委托中有这么一件:要他从中调解把几百名农奴作抵押到监护局借款。庄园已败落不堪。破落的原因是牲畜大批瘟死,管家舞弊,年成歉收,传染病使最好的人手死光了,以及地主本人胡涂,在莫斯科布置了一所最时髦的住宅,把钱花得一分不剩,饭也没得吃。因此最后只好把剩下的庄园抵押出去。向国库用抵押的办法借债当时还是一件新事,人们确定走这一步时心中不无疑惧之感。奇奇科夫作为代理人首先打通了各个关节(大家知道,只有先打通关节探听出事情才能办成事;每个喉咙里起码应灌进一瓶马德拉酒去),这样,打通了各种需要打通的关节之后,他顺便说明了这样一个情况:一半农奴已经死了,将来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他们不是在农奴普查册上有登记吗?”秘书问他。“有名字啊,”奇奇科夫答道。“那你怕什么?”秘书说。“一些死了一些活着都会干活全有用。”

  看得出来,秘书说话还会合辙押韵哩。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头脑中出现出来一个古往今来最富于灵感的想法。“哎,我这个笨伯!”他心里说,“怪不得找不到手套,可手套就别在我的腰带上!我去把那些尚未从农奴注册中删名的死农奴买来,比方说,买它一千个,再比方说,监护局肯每个给我抵押二百卢布:那就是二十万卢布啊!现在时候到了:不久前发生了一场瘟疫,谢天谢地,人死了不少。地主们赌钱,酗酒,大肆挥霍;全都跑到彼得堡来当官儿;庄园撇下由随便什么人胡乱管理,纳税一年难似一年,他们只是为了不替死农奴交纳人头税也都会高高兴兴地白给我;也许有人还会倒贴给我几个钱呢。自然啦,干起来会有困难,费心思,担惊受怕,不小心会招来麻烦,闹出事儿来。可是人既然有了头脑,就要冒风险干事。主要的有利条件是这种营生令人难以想象,没人会相信。自然,没有地,买农奴和抵押农奴都不行。可是我买了带走啊,带走;现在塔夫利塔省和赫尔松省地白给,只要去住就行。我把他们全都迁到那里去!搬到赫尔松去!让他们住在那儿!迁居手续,可以用合法方式通过法院来办。如果人家想查验农奴呢,请吧,我也不反对,为什么不查验呢?我有县警官亲笔签署的证实嘛。那座村子可以叫作奇奇科夫村,也可以根据我洗礼时起的名字叫作帕维尔村。”本书奇怪的情节就这样在我们主人公的脑海里形成了,读者是否会因此感激他,不得而知;但作者是非常感激他的,感激之情简直用言语是表达不来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奇奇科夫脑袋里要不产生这个想法,这本小说就无从问世。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划过十字以后,奇奇科夫就开始他的计划了。他在择地居住和其他一些借口之下,开始在我国一些角落里——主要是在那些灾害、歉收、死亡等等等等最惨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说能最容易最便宜地买到所需农奴的地方转悠。他小心地找几个可靠的地主,而且选择那些跟自己比较气味相投的人或者较易于达成这类交易的人,开始设法去结识他们,使他们产生好感,以便靠交情不用钱搞到死农奴。于是,假如到目前为止出现的一些人物不合读者口味的话,读者不该对作者发火;这是奇奇科夫的罪过,在这里他是代表的主人,他想上哪儿去,我们就得和他上哪儿去。从我们这方面来讲,如果因为人物和性格的丑陋和苍白而受到责难的话,我们只得说,任何时候一开始也不能看到事物的全部宏伟面貌,进入任何一个城市,即使进入京城也罢,开始的景色都是那么暗淡,一切都是灰色和单调的:开始是无休止的被浓烟熏得黑乎乎的各种工厂,随后才可以出现六层大楼的屋角,商店,招牌,宽阔的大街,钟楼,圆柱,塑像,尖塔,城市的华丽、热闹、嘈杂以及人的手和脑创造出来令人惊奇的一切。开始的几次买卖如何进行的,读者已经看到了;接下去怎样发展,主人公将要遇到一些什么样的成功和挫折,他将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碍,一些宏伟的形象如何出现,这部波澜壮阔的小说的隐秘杆杆将如何开动,它的范围将怎样扩大,以及它将具有怎样雄壮的抒情洪流,读者以后自会看到。这由一名中年绅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跟着彼得鲁什卡、车夫谢利凡以及从税务官到狡猾的花斑马读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马组成的一行人马还有许多事没忙完呢。这样,我们主人公的来龙去脉已全部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但也许有人要求用一句话来给他作个结论性的鉴定,说明他在品德方面是个什么人吧?

  他有不少的缺点,这已明显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坏蛋喽?怎么是坏蛋呢?

  为什么对别人这样指责他呢?

  我国现在已没有坏蛋了,有的只是心地善良、招人喜欢的好人,而那种肯使自己的嘴脸当众被打耳光、宁愿遭到人人耻笑的人物如今也许还能找到两三个,并且即使这种人目前也在高谈道德了。最公正的还是把他称为谋利的掌柜吧。谋利是一切罪过的根源;因为谋利才产生了被世人称为“不很干净的”事情。的确,在这种性格中已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在自己生活道路上有的读者会同这种人友好,会同他一块儿吃喝,会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时光,但是他一旦成了戏剧或小说的主人公,那位读者就会斜着眼睛看他了。不过聪明的读者却不是厌恶任何性格,而是对他进行追本穷源的研究,用探索的目光来审视他。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着;不久,他的心里就已长成了一条可怕的会无情地榨尽人体全部脂膏的蛆。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情况:在一个生来要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身上不仅有博大的激情,有时也会滋生出一种微小的私欲来,使他忘记伟大而神圣的责任,错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伟大而神圣的事业。人类的欲望是无数的,象海边的沙粒一样,而且各不相同,所有这些欲望,不管是卑下的或崇高的,起初都听命于人,但是后来却会变成人的可怕的主宰。那在各种欲望中为自己选择了最崇高的欲望的人是幸福的;每时每刻他的无限幸福都在不停地增长,他会越来越深地进入自己心灵的宽广无垠的天堂。可是有一些欲望却是不由人选择的。它们是人生下来就有的,人也无力摆脱它们。是上天安排它们的,包含着某种永远在呼唤着、在人的一生中从不沉默的东西。这种欲望注定要在人世间大显身手:不管是寓于一个忧郁的形象里还是化作一个令世界高呼的昙花一现的光明现象,为了人所不了解的利益他们被招唤出来的。也许在这个奇奇科夫身上也有一种吸引着他而不受他牵引的欲望,在奇奇科夫的冰冷的存在中有一种将来要把人变成灰烬并使之跪在上天智慧面前的东西。为什么这个形象出现在目前问世的这本小说里,暂时也还是一个秘密。可是使作者难受的不是读者将不会喜欢这个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里总有一种无法消除的信念:这个主人公、这个奇奇科夫将会受到读者的喜欢。作者如果不是较深刻地窥探了他的心灵,假如没有把他心灵深处见不得人的东西翻腾出来,假如没有把他对任何人也不肯讲的隐蔽思想暴露出来,而只是把他表现成全市——马尼洛夫等人——所见到的那样,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一个有风趣的人。没有必要使他的面影、使他的全部形象栩栩如生地在人们面前晃动;因此读完这部小说以后心灵便不会受到任何震动,仍可以沉寂到使全俄国得到慰藉的牌桌旁边去。是的,我们亲爱的读者,你们是不愿看到暴露出来的人类的不幸的。你们会说:写这个干什么?

  莫非我们自己不知道在有许多卑鄙愚蠢的东西生活中吗?我们本来可以常常看到一些决不会使人感到欣慰的东西了。最好还是给我们看美好、开心的东西吧。最好让我们无忧无虑吧!

  “老弟,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庄园经营糟糕呢?”地主对管家说。“老弟,这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难道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让我忘掉这个吧,不知道这个,我就会幸福。”因此那些本可用来对家业进行一些补救的钱,被用去置办可使自己忘忧的各种设施去了。本来会意外地发现巨大的财源会出现在头脑,却昏昏沉沉地欲睡了;庄园眼看就要卖掉了,而地主却随遇而安,浑浑噩噩,堕落下去,堕落到他自己原先也会感到可怕的地步。作者也会受到所谓爱国主义者的指责。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这些所谓爱国主义者,从事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积累资本,靠牺牲别人建立自己的幸福;可是一出现被他们目为侮辱祖国的什么事情,一出版一本偶尔讲了几句揭示事实的真话的什么书,他们就会象蜘蛛看到了一只苍蝇撞到蛛网上一样急忙从各个角落里跑出来,大吵大闹:“把这个公布于世,加以宣扬好吗?

  我们的事情全都写在这里呀,这样好吗?外国人会怎么说呢?难道听到关于自己的破议论会快活吗?莫非以为这不令人痛心吗?难道以为我们不是爱国主义者吗?“对于这种高明的批评,特别是有关害怕外国人议论的高见,我承认,我无话。只能说个故事。在俄国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父亲,称作基法。莫基耶维奇,为人和气,整天悠哉优哉。家里事,他从不过问;终日探索研究他所说的哲学问题,思辨方面的问题。他在屋里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说:”比方说野兽,野兽生下来是赤裸裸的。为什么一定要赤裸裸的呢?为什么不象鸟儿那样呢?为什么不是从蛋壳里孵出来呢?真有些那个:自然界真是越钻研越不明白!“基法。莫基耶维奇在这么思考着。可是主要问题不在这里。他的亲生儿子莫基。基法维奇。他是在俄国被称为大力士的那种人物。在父亲研究野兽生存问题的时候,他这个膀阔腰圆的二十岁小伙子身上的力气却乘机闯出来大显身手了。他做什么都重手重脚的:不是把谁的手弄断了,就是使谁的鼻子上起个包。在自己家和邻居家里,从丫头到看门狗,谁看到他都得飞快的跑开;连自己卧室的床,他也常常打拆成稀巴烂。莫基。基法维奇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他的心是好的。可是主要的问题还不在这里。主要问题在于自己家的和别人家的仆人对他父亲说:“老爷,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维奇少爷是怎么回事呀?他把别人都搞得不得安宁!”

  父亲听到这话总是说:“是的,他淘气,是淘气,可有什么办法呢:打他已经晚了,而且人们还会责备我凶酷无情;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当着外人责备他,他会老实起来的,但会张扬出去呀,糟糕!他上狗市里人知道了会骂他。真的,人们以为我不感到痛心吗?

  难道我不是父亲吗?

  我研究哲学,有时没有空儿,可难道我就不是父亲吗?不,我是父亲!是父亲,他娘的,是父亲!我的莫基。基法维奇坐在那里呢,生气啦!“说到这里,狠狠地捶了自己胸膛一下,基法。莫基耶维奇非常激动起来。”即使他是一条狗,那也不该让人们从我这张嘴里听到,那也不该让我出卖他。“他诉完了父亲的感情之后,仍然听任莫基。基法维奇继续谈论他那大力士的丰功伟绩,自己还是研究他的学问,这次他给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大象是卵生的,那蛋壳大概很厚罗,大炮都打不透,必须想出一种新火器来。“在本书的结尾,两位生活在平静角落里的居民他们好象从一个小窗口里突然探了一下头,探头的目的是要谦恭地回答某些热情的爱国主义者的指责。这些爱国主义者时机不到时都静静地在那里研究什么哲学或者靠贪污他们所热爱的祖国的公款来发财致富,他们想的怎样做坏事,并且做坏事不让人说。不,使他们进行责难的原因并不是爱国主义和爱国感情。在这些后边隐秘着别的用心。为什么要有话不说呢?除了作者,谁还应说神圣的真话呢?你们怕深刻探索的目光,你们自己也怕用尖锐的目光去看世界的一切,你们喜欢用不会思索的眼睛浮光掠影地看一切事物。你们甚至会由衷地取笑奇奇科夫,甚至可能会夸奖作者几句,说:“他可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东西呀,一定是个性格快活的人!”说完之后,你们会感到自豪,脸上会显出来得意的微笑,还会继续说:“应该知道,在某些省份里确有一些极古怪极可笑的人,而且坏蛋也非同小可!”可是你们谁怀着基督教徒的恭顺心情在闲下来扪心自问,向自己的心灵深处提出这样难答的问题:“我身上就没有奇奇科夫的什么影子吗?”是的,肯定没有提过!

  要是这时从旁路过有他认识的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会马上去捅旁边的人一下,差一些要噗哧笑出声来,告诉他:“瞧,瞧,奇奇科夫,奇奇科夫过去了!”不久就象一个小孩子一样,忘了保持同官职和年龄相称的体面,跟那个在那人的身后着跑,喊着“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嘲笑他。但是,我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太大了,我们讲他的故事的时候他在睡觉,可忘了他现在已经醒了,他很容易听到自己被不断重复他的名字。这个人很爱生气,听到别人在用鄙薄的口吻谈论他会不满意的。他发火不发火,对读者倒关系不大,然而作者呢,却无论如何不应跟他吵翻:作者跟他还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书尚有两卷要写——这可不是小事一件。“喂,你怎么啦?”奇奇科夫问谢利凡。“你?”

  “怎么啦?”谢利凡用慢腾腾的声调反驳道。“还问怎么啦?你这个笨鹅!你在怎么赶车?喂,打打牲口!”

  谢利凡真是早就眯缝起眼睛来了,只是偶尔在睡梦中颤动一下缰绳触动触动也在打瞌睡的马匹;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掉了,他全身倒向后边,把头枕在奇奇科夫的腿上,使得奇奇科夫只好给他一个栗暴。谢利凡打起精神来,打了花斑马脊背几鞭子,花斑马挨打以后便缓缓跑起来。谢利凡把鞭子对着所有的三匹马晃了几晃,加了一句用唱歌一般的细嗓音:“别怕!”三匹马便飞奔起来,马车象羽毛一般向前奔去。这三套马车一会儿驰上矮岗,一会儿飞下小丘(这条微微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处都是丘岗),谢利凡根据上岗下丘的情况慢慢地掀动着身子,摇晃着鞭子,嘴里喊着“驾,驾!”奇奇科夫在皮靠垫上轻轻地颠着,微笑着,由于他喜欢飞速的奔驰嘛。可哪个俄国人不喜欢飞速的奔驰呢?俄国人打心眼里爱撒欢儿、爱狂放,有时还要加上一句“豁上了!”当然喜欢飞速的奔驰了。飞速的奔驰可以让人有一种兴奋的奇异的感觉,怎样能不叫人喜欢呢?好象一只神鸟把你带到翅膀上,你在飞,还没等你看清形状,一切也都在飞:路标在飞,坐着马车迎面驰来的商人在飞,两侧黑压压的云杉林和松树林以及林中传来的斧声和鸟啼在飞,伸向远方的路在飞,一切东西飞过去了似乎不动的只有头上的天,还有那片片轻云,还有那从云中钻出来的一弯新月。喂,三套马车呀!飞鸟一般的三套马车,是谁把你思索出来的?看来,你只能诞生在聪明勇敢的人民中间,诞生在这不喜欢儿戏、平展展地占了半个地球的辽阔国土上,座座里程碑迎面飞来,令人眼花缭乱,数不胜数。这赶路工具看起来也并不精巧,全身找不出一根铁螺丝,是雅罗斯拉夫尔那地方的一个勤劳农夫靠了一把斧子一把凿子把你拼凑起来的。车夫也没有穿德国长统皮靴:他只有一把大胡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谁知道他坐的下面是什么,他稍稍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歌来——马象一团疾风在飞奔,根根辐条搅成了一个圆轮,路偶尔颤动一下,有时遇到一个步行者停下惊叹一声!

  瞧它飞呀,飞呀,不停地飞!从远处看,只见一个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风驰电掣地飞向远方。俄罗斯,你不也象这无所畏惧的快不可追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飞驶吗?在你的脚下,路在生烟,桥在轰鸣,一切都落到了后边,瞬间即逝。一个目击者被这上帝的奇迹惊懵了:这是天上的闪电来到了大路上吗?这令人惊心动魄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在世人见所未见的骏马身上积藏着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呢?啊,骏马,骏马,多么神奇的骏马!你们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风的化身吗?

  你们的条条血管都是灵敏的耳朵吗?

  你们一听到从熟悉歌声身后传来,便立即和谐地隆起青铜一般的胸膛,几乎蹄不着地,化作条条直线,在空中飞起来,神勇的三套马车在疾驶着!……俄罗斯啊,回答我,你要驶向何方?

  你没有回答。美妙的响声从那里传出来;空气被划破,呼呼地响着,变成了疾风;大地上的一切全从身旁飞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侧目而视,闪到路旁给它让路。

一八四二年

死魂灵(下)〔俄〕果戈理著

  第一章

  为什么非要从我国的偏远角落里塑造出穷乡僻壤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令人感伤的缺陷呢?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种秉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嘛;从偏远角落里除了从穷乡僻壤挖掘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缺陷,他别无他能嘛。瞧,现在我们又来到了穷乡僻壤,又来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美的穷乡僻壤,偏远角落啊!

  峰峦起伏,绵延万里,屹立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如同一道没有尽头的巨大城墙。有的地方是黄褐色的悬崖峭壁,被雨水冲刷出了一道道沟壑;有的地方是青青的绿草,从伐过的树墩上长出丛丛细嫩的枝桠,好象张张羊羔皮覆盖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则是未遭斧斫的遮天蔽日的密林。河水呢,有时顺从着高耸的两岸,同两岸一起迂回曲折,有时偶尔离开河岸跑进草地,在阳光下闪烁几下,便躲进白杨、赤杨丛生的树林里,然后又从那里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伴随着小桥、水磨和河坝奔向远方,那小桥、水磨和河坝都好象要在每个拐弯的地方拦住它似的。这绵延起伏的峰峦有一个地方山势陡峭,顶峰甚高,从山麓到顶峰密密匝匝地长满了葱郁的树木。有槭树,有梨树,有低矮的爆竹柳丛,有树锦鸡儿,有白桦,有云杉,有爬满蛇麻的花楸;……这里闪现出庄主宅第的红房盖、后边的农舍露出来的屋脊、脊饰以及庄主家的阁楼。一座古老教堂的五个金碧辉煌的圆顶高高矗立着。每个圆顶上都立着一个镂空的金色十字架,这些十字架都用一些镂空的金色链条固定在圆顶上,因此远远望去,好象一些悬浮在空中的金块闪闪发光。所有这一切——树梢、屋顶连同教堂,统统倒映在河水里,还有一些老态龙钟的柳树,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干脆跑到水里去,垂下细长的枯臂,仿佛在欣赏着这幅倒影,欣赏了多少年也没欣赏够。这景色是很不错的,但是居高临下,从庄主家的楼上极目远望,可就更美啦。任何一个客人或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会惊讶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连声赞叹:“上帝,多么寥廓啊!”眼前大地一望无际:布满水磨的草地,小树林和后边是绿色和蓝色的密林,如海似雾,漫向远方。密林后边已开始云烟迷漫了,透过云烟看到的是一片黄沙。黄沙后边,是竖着几座白垩山,阴雨天也闪着耀眼的白光,好象任何时候都有阳光在照射着它们。白垩山麓影影绰绰有几个灰蒙蒙的小点。那是远处的村庄,只是肉眼已看不清楚了。只有在太阳照射下象火花一样闪光的教堂圆顶告诉人们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村落。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宁静之中,连空中密密匝匝的小鸟也未能打破这片宁静,反而它们的歌声也显得隐隐约约的。一句话,任何客人和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能无动于衷。他站在阳台上盯着一两个小时以后仍然要发出最初所发的那种惊讶:“上帝,多么寥廓啊!”

  这个村子看上去象一个险关要塞,必须从另一边才能进去。从另一边上去开始是田野,庄稼地,最后是稀稀拉拉的槲树,美丽如画地长在绿草地上,直到农舍和主人的宅第前边。这个美丽的角落归属哪个有福气的地主呢?是个什么人住在这座村子里占有和主宰一切呢?

  这座村子属于特列马拉汉县的地主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绅士,目前尚无妻室,曾经当过十品官。这位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怎样一个人物,有什么脾性和特点呢?

  这自然要向他的邻居去打听罗。他的邻居中,有一位是曾在放火船上当上校的,他的评语言简意赅:“一个十足的畜生!”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住着的一位将军说:“这年轻人倒不蠢,可是太自大。我本来可以对他有些用处,因为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宫”将军没有把话说完。县警官的回答是:“我明天就去催讨他拖欠的税款,他是个小人物!”向他村里的农夫探听他们的主人如何呢,他们什么也不回答。总而言之,社会舆论对他贬多于褒。可是,就其本质来说,坚捷特尼科夫只不过是个醉生梦死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已有不少人醉生梦死,那么坚捷特尼科夫为什么不能醉生梦死呢?不过,当我简要谈谈他一天的生活后,读者自己就可以推断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早晨醒得很晚,起来以后就久久地坐在床上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很小,所以揉的时间就格外长。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仆人米哈伊洛就端着脸盆和毛巾守在房门口。这个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来去厨房转一圈,然后再回来——老爷仍然在揉眼睛,待到磨蹭够了,他才下床,穿上便袍,洗漱完毕后,到客厅去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于刚挤出来的鲜奶,什么都抿一点儿,毫不怜惜地把面包揉成渣儿,漫不经心地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他这一顿茶喝了两个小时。这还不够,他还要拿着一杯放凉了的茶水慢慢腾腾地蹭到朝院开的窗前去。窗外每天都可以看到下边这样的场面。先是侍候主人进餐的满脸胡茬子的格里戈里对管家婆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骂:“你这个小气鬼,贱货!你不能闭上嘴吗,臭婆娘?”

  “就是不听你的,馋鬼!”贱货,就是那个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道。“你跟谁都找别扭,跟总管也吵,你这个仓库里的小耗子!”格里戈里吼着。“总管跟你一路货,都是贼!”贱货喊的声音那么大,全村都似乎听得到。“你们俩都是酒鬼,败家子,头号笨蛋!你以为老爷不了解你们吗?他就在这里呢。”

  “老爷在哪儿?”

  “就坐在窗前,他什么都看得见。”

  的确,老爷就坐在窗前,什么都看见了。在争吵之中,一个仆人的孩子拼命地大哭,这孩子是被他妈打了一巴掌;加上一条狗坐到地上尖叫,它是被厨子从厨房里探出身来用开水泼了一下。人嚷狗叫,闹得令人受不了。老爷全都看到了。直等闹得使他实在清闲自在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才派人出来吩咐轻点儿闹。等到只剩两小时要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进入书房,为的是要认真从事一件重要工作。这件工作的确是重要的,具体说就是要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要从民情、宗教、哲学、政治等各个角度来全面论述俄国,解决时代向俄国提出的难题,清楚地规划俄国的伟大未来。一句话,他要写一篇重要文章。不过,这篇大作目前还只是处于酝酿阶段:咬咬笔尖,在纸上画画圆圈,然后就把这一切推开,拿起一本书来,直到吃午饭也不肯放下。他一边读,一边吃菜汤、加调味汁、吃烤菜乃至甜点心,饭后是吸着烟斗喝咖啡,自己跟自己下跳棋。然后到晚饭前干了些什么——实在很难说。好象什么也没有干。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年轻人与世隔绝,孑然一身,穿着便服,不系领带,就是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消磨时间的。他不愿出门走走,不愿出去散步,甚至不愿登楼远眺,去观赏一下美景,连打开窗户往屋里放点新鲜空气也不愿意。那使任何一个来访者都不能无动于衷的乡间美景,在主人眼里根本就不存在。从这里,读者可以看出: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在俄国很多,懒蛋、懒虫、懒坯等等就是这种人的名称。这种性格是天生的,还是以后形成的,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呢?

  我想最好还是让我们讲讲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经历,从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小时候,他是个机灵、有天赋的孩子,有时活蹦乱跳,有时又沉思默想。幸还是不幸,他进了这样一所学校。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这所学校的当时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尽管有些古怪。他颇有洞察俄国人本性的天赋,并且懂得如何同他们谈话。淘气包即使受到了他的严厉训斥,离开他的时候都感到精神振奋,决意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的那帮学生猛看起来好象太淘气、太放肆、太顽皮了,会使人把他们看成一群不守规矩、不服管束的顽童。然而这是一种错觉:这群顽童是非常听校长的教导的。没有一个淘气包不主动去找他承认错误,不管做了什么错事。学生们的任何小的念头,他都了如指掌。他的一切做法都是不同寻常平常的。他说首先应唤起一个人的上进心。他说,他认为上进心是促使人前进的一种动力,否则就无法推动一个人去从事某种活动。对许多顽皮和淘气的表现,他根本不加制止,认为这是精神素质发展的开端。他说,为了准确判断一个孩子的内心蕴藏,孩子们的顽皮和淘气的行为是最好的表现。就象一个高明的医生看到病人身上突发的病情和出现的斑疹,并不急于去清除它们,而是仔细地加以观察,以便确诊人体内部患的究竟是什么病。他的学校的教师并不多。大部分课程都由他亲自教。他既不用学究式的术语,也不靠年轻教授们喜爱卖弄的深奥观点,他善于用寥寥数语把学科的精髓教给学生,使得年幼的学生也能懂得这门学问对自己有用。他认为,人生的学问对一个人最有用的是,一旦掌握了这门学问,人就能够知道自己主要应当做什么。

  这门人生的学问由他设了一个高级班专门传授。只有少数高材生才能进这个高级班。天赋平庸的学生,读完初级班,他就要他们毕业去做事了,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多折磨他们,他们只要成为能有耐心的办事人员,肯服贴的工作、不骄傲、安分守己也就行了。他经常说:“可是对聪明的学生,对有才能的学生,我定多下点儿功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到了这个班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一开始就宣称:迄今为止,他要求于其它人的是普通智慧,现在要求其它人是高级智慧。不是戏弄和耍笑傻瓜的那种智慧,而是能够忍受各种侮辱,不同傻瓜计较——不动气发火的那种才智。这时,他才向学生们提出别人向儿童们提出的要求。他称这种智慧为高级智慧。遇到任何悲伤事都能永远处之泰然,——这就是他说的智慧!在这个班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阐述了他的确精通人生的学问。他在所有的学科中只选择那些能把人造就成祖国公民的学科。他的讲义大多是讲解少年们毕业后到国家机关任职或为私人做事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一个人在前进路上所能碰到的苦恼和障碍、所能受到的蛊惑和引诱,他全搜集起来原原本本地展示给他们看,一点也不加掩饰。他什么都清楚,仿佛仕途艰辛宦海沉浮,他都经过。一句话,他给他们勾划的决不是一幅光辉灿烂的远景。然而奇怪!也许是因为学生的进取心大大地被激发了,也许是因为这位非凡的教师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在向少年们喊着“前进”这个对俄国人具有神奇力量的字眼,——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另有原因,相反地学生们从一开始就知难而进:哪儿困难,哪儿需要显示出巨大的毅力来,他们就在哪儿如饥似渴地磨砺自己。这个班的学生都有清醒的头脑。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对他们不时进行各种考验,有时亲自,有时通过他们的同学对他们进行一些令人不能忍受的侮辱。经过这种磨炼,他们更加坚定谨慎了。这个班毕业的学生不多,然而却一个个都是一些硬汉子,一些经过战阵的人才。任职后,在岌岌可危的地方他们都能站稳脚根,而许多比他们更有才智的人却忍受不了,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而弃职他去,或者不知不觉地被贪官污吏和骗子控制。然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学生们却不仅没有动摇,由于他们洞察世故人情,甚至还感化了一些贪官污吏和坏人。然而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却并未能到这个班来学习。正当作为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他要进入这个高级班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句话就足以使坚捷特尼科夫发奋忘食的这位伟大的教师,竟溘然长逝了!学校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由一个叫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人接替了。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是个善良、诚恳的人,然而他对事物的看法却迥然不同。初级班孩子们的天真活泼他认为是一种违规行为。于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便立即用力整顿表面上的秩序,要求孩子们鸦雀无声,要求他们任何时候走路都要排成两列。他甚至亲自用尺来量列和列之间的距离。他不是按着才智,而是按着高矮划分了座位,结果蠢驴得到了珍馐美味,而高材生却只能吃残羹剩饭。这种做法引起了一片怨声,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新校长好象故意同自己的前任作对一样,竟宣布才智和学习成绩在他看来一文不值,他只看重良好的德行,说他认为一个学生即使学习不好,只要操行好,那也比一个高材生强。可是学生们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教导下却未能养成良好的德行。学生们都在暗中胡作非为起来,大家都知道,暗中胡作非为比公开的胡作非为更糟。白天一个个都循规蹈矩,晚间却聚到一起狂欢痛饮。在课程讲授上,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也来了个改变。一切都出于最良好的愿望,采用了各种新花样——可是全都南辕北辙。聘来了一些新老师,他们带来了一些新观点、新学说。他们的讲授博大精深,许许多多新名词新术语倾泻到学生的头上。既紧跟学术上的新发展又有逻辑联系,可是,咳,科学本身的生命却没有了。所讲的一切在已开始懂事理的学生眼里变成了僵死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全都倒过来了。最糟糕的是尊敬师长的风气没有了:学生们嘲笑起老师来了。校长开始被叫作小费佳、小面包和其他外号。因为胡闹,有许多人被开除,被赶出了校门。虽然学校管束很严格,可学生仍在外边找了一个情妇——八个人一起搞一个女人,他们还亵渎圣灵,嘲笑宗教(仅仅是因为校长要求大家经常到教堂去,而教堂的神父又不称职);坚捷特尼科夫为人文静,他没参加这些恶作剧,他都没参加。但是他却灰心丧气了。强烈的进取心被唤醒了,可是没有施展才能的地方。倒不如不叫醒好!他听着教授们慷慨激昂的讲授,不由得想起了原先的校长来,老校长讲得明白易懂,从不慷慨激昂。化学呀,法哲学呀,政治学精义呀,人类学史呀,他都听过。人类学史,卷帙如此浩繁,教授讲了三年,才讲完绪论和德国一些城市公社的发展。但是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他靠了天资聪颖只感到了这一点:课不该这样讲;可是该怎样讲呢,他不知道。于是他时常怀念老校长,常常感到苦闷,苦闷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青年人是有未来、是成长的。快到毕业的时候,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对自己说:“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嘛;这只是人生的准备;真正的人生在服务岗位上。在那儿才真能大展鸿图哩。”毕业后,他没顾得向那使任何一个来访的客人惊叹不已的美丽家园望一眼,也没去父母的墓前辞行,便象一切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奔到彼得堡去。大家知道,我国有激情的青年都从四面八方奔向彼得堡,到那儿去做事,去崭露头角,去飞黄腾达,或者去从那苍白、冷酷、虚伪的社会教养中领司生活的技巧的一些皮毛。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雄心壮志一开始便受到了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伊万诺维奇的遏制。他叔叔告诉他,最主要的是要写得一笔好字,别的全都没用;没有这种本领既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可是坚捷特尼科夫的字呢,写得就象俗话说的:“是喜鹊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手写的。”

  找地方费了很大力气,学了两个月写字之后靠着叔叔的情面,他才在某局里找到了一份誊写公文的差事。他走进敞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漆光闪闪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坐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稿。当他自己也被安排到一张办公桌旁,要他立即誊写一份文稿时,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心里马上产生了。霎时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一所小学去重新学字母,好象犯了什么错误从高年级降到低年级一样。他觉得坐在他周围的那些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些先生把小说夹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像办公那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吓得哆嗦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呀。学校的学习在这种繁琐的抄抄写写面前突然变得崇高起来了。如今使他感到学习做事的过程比做事本身更伟大。他那个无人可企及,无人能替代的神奇的老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他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房间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晃动起来,官吏们搅成了一团,他两眼一黑险些昏倒。他清醒过来,暗自说道:“不能这样,不管这差事起初显得多么低下,我还得干!”他咬紧牙关,决心一定干下去。可是哪儿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虽然它表面上严峻、阴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朔风怒号,飞雪肆虐,行人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人们的胡子和马匹的嘴脸上都象撒了盐粒。可是有个地方,尽管是四层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仍然射出亲切的灯光:在那间舒适的斗室,烛光幽幽,茶炊声阵阵,人们正在交谈着令人心神感到温暖的话题,正在吟诵上帝赐给俄国的一个充满灵感的诗人的明丽诗篇,年轻的心正满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即使在风光旖旎的南方也不会有这种情景。坚捷特尼科夫对差事很快就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未能象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变成他的首要事业和目标,而只是处于一种次要的位置。上班成了他区分时间的界限,使他更加珍惜下班以后的时间了。他那位四品官的叔叔本来已开始认为他的侄子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却在这时捅了一个漏子。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个是愤世疾俗之士。他们总是那么爱管闲事:不单是真正不公正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他们看来是不公平的事,他们也不能漠然置之。他们初衷固然是好的,言谈行事却欠考虑,对别人丝毫不肯宽饶。他们的偏激言词和愤世疾俗的仗义姿态对坚捷特尼科夫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们激起了他的愤懑心情,使他想到了一些从前根本没想到去留意的琐事。他供职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仪表非常招人喜欢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却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坚捷特尼科夫在他身上找到了数不清的劣点。他觉得列尼岑同上司谈话时脸上表现出来的笑料太多,而在下属面前却一下子又全变成了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本来是可以宽容他的,假如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不是那么快;可当着我的面儿同时就又是糖又是醋,我看不下去!”从此,他便事事注意他。他觉得列尼岑的架子也太大了点,而且还有一般小官僚的各种坏毛病,例如说:恨那些节日未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对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没有名字的人挟嫌报复;而且还有不论好人坏人都免不了的一些罪过。因此,坚捷特尼科夫便对他讨厌得要命。好象有一个恶魔在推动着他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以一种特别的乐趣寻找这样的机会,终于找到了机会。有一次,他狠狠地跟列尼岑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请求原谅,要么提出辞呈。他提出了辞呈。他的叔叔,那位四品官,大吃一惊,赶来劝他。“看在基督面上!得啦,安德烈,你这是干什么?仅仅因上司不理想就扔掉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肯做事的就一个人也不会有罗。放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还来得及!别执拗了,去找他说明一下吧!““问题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求他宽容并不难,何况这事的确也怨我。他是上司,我无论如何不该跟他那么说话。可是问题在于:您怎么忘了别的事还要我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混乱的家业,而总管却是个糊涂虫。办公厅里换另一个人替代我抄文稿,国家损失并不大;可是要有三百个人不纳税,对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我是个地主呀,地主这个称谓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要是我去好好照管、保护我的奴隶,给他们好的工作环境,使国家得到三百个最规矩、不酗酒、能作工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一点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叔叔惊呆了。他没想到侄子竟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末一通宏论。稍稍考虑了一下,他说:“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没在蒿莱之中呢?

  跟乡下佬在一起,能谈得上什么交游?在这里,你总能在路上碰到个公爵、将军什么的。只要愿意,自己也可以从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筑物前边走走,可以到涅瓦河边去看看,而在乡下呢,你见到的不是庄稼汉就是蠢婆娘。何必要使自己一辈子的生活变得愚昧无知呢?“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话是这么说,可自己一辈子除了上班必经的那条没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筑物的街道以外,始终没空去别的街逛逛;从来没注意迎面来的是不是个将军或公爵;从来没领略过那些使耽于享乐的京里人为之入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游乐,他甚至生来没走进过剧院。他的为了激发侄子的上进心和对未来的憧憬他才说了这番话。可是他的话并未生效:坚捷特尼科夫仍然固执己见。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讨厌了。农村这时在他的心目中已变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潜心思考的好处所、进行有益活动的唯一天地。两个来星期之后,他来到了靠近他度过童年的故土的地方。当他感到已临近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的时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忆起来,心便激烈地跳动起来了!

  他已忘了许多地方,他象一个新来初到的客人贪婪地看着周围的美景。当道路穿过狭谷,钻进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个人才抱得过来的三百年的老橡树,橡树中间偶尔夹杂着冷杉、榆树和比白杨还高的黑杨的时候,他问:“这林子是谁家的?”人家告诉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

  ;当从树林里出来,穿过牧场,经过白杨林、柳树林、柳条丛,远处山边已遥遥在望,从两座在不同的地方桥上跨过同一条河流,一会儿把河水留在右边,一会儿又把河水留在左边的时候,他问:“这是谁的牧场和河滩?”人家答复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

  ;当后来马车爬上了山,在空阔的山顶上走着,一边是尚未收割的小麦、黑麦和大麦,一边是刚才走过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现在美丽如画的远方,当光线越来越暗,头上浓荫似盖、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渐次多起来的时候,当刨得光光的原木农舍、红色屋顶的主人宅第开始出现的时候,当跳动不已的心不问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来越多,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咳,以前我不是傻吗?命运安排我做人间乐园的主人、当王子,我何必强迫自己变成办公厅的抄写员去奴役自己!

  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识掌握了,本

  应为我治下的人们做些好事,改进一个地区的状况,履行一个地主作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种种责任,而我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一个胡涂总管,可自己挑选的是什么呢?抄写文件是一个什么学识也没有的丘八也会做得其好无比的呀!“坚捷特尼科夫又骂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却意外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村民们听说老爷回来了,便把主人家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披肩、围巾、头巾、粗呢褂子、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山羊胡子、火红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银白色的胡子挤满了门前空地。农夫们叫道:“养育我们的恩主,你终于回来了!”婆娘们激动得边流泪边叫着:“老爷,我们的老爷!”站在远处的人为了要挤过来,甚至打了起来。一个老太婆,皱巴得象一个风干的梨,在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来,来到他跟前,两手一拍,尖声细气地喊道:“你这个小鼻涕鬼儿,瞧瘦成什么样儿啦!

  可恨的德国婆娘把你累坏了!“那些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和山羊胡子马上朝她叫道:”快滚,老东西!瞧你扯到哪儿去了,丑婆子!“这时又有人添加了一句,听了这句话,而俄国农夫却不会笑。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他心里确实深深地受了感动。他想:”多深的情意啊!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从来没关心过他们!我发誓,今后你们的劳累和辛苦我一定会分担!

  我一定全心全意帮助你们过上应过的生活,使你们善良的本性得到应有的报答,决不辜负你们对我的真情,一定实实在在做一个养育你们的人!“果然,坚捷特尼科夫开始认真管理起家业来。通过实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总管太婆婆妈妈,具有混蛋总管的各种特点,也就是说,对农妇们交来的母鸡和鸡蛋、纱线和麻布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对收割和播种情况却一无所知,而且还总怀疑农夫们要谋害他。他把胡涂总管赶走,精明能干的新总管走马上任了。他丢开了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一心扑到主要大事上,减轻了劳役,减少了农奴给主人干活的天数,使农奴增加了给自己劳动的时间,以为今后情况一定会不可比拟地好起来。一切都由他自己过问;地里,打谷场上,烘干室里,磨房里,码头上,装船和发船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瞧,他腿脚倒满勤快!”农夫们说着,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因为过去长期在原来那个总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们都已懒散惯了。可是这种情形维持的时间并不久。俄国农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爷虽然机灵,也有心去抓许多事情,可是具体怎样抓,却还不懂,说话文绉绉的,满有趣,不絮叨,也不骂人。结果不知为什么老爷和农夫——不能说他们互相没有懂得对方的意思——不过他们没能唱到一起,没能互相适应着唱出一个调子来。坚捷特尼科夫开始发现自家地里的庄稼比农奴地里的长得差。下种早,可芽儿怎么也不肯抽。活计呢,好似干得还挺好——他自己曾亲临现场,为了对农夫们的热心劳动表示犒劳,甚至还吩咐过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农夫们的地里,黑麦早已抽穗,燕麦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蘖了,而他的地里庄稼却还没抽穗,穗子还没有灌浆。一句话,老爷感觉,农夫们虽然得到了很多好处,却在骗他。他刚要张嘴责备他们,这样的声音传来:“老爷,我们怎么会不好好给东家干活呢!

  您亲眼看到耕种的

  时候我们多么卖力气呀,您还吩咐人赏过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这种答复有什么可反驳的呢?

  “那为什么我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老爷逼着问。“谁知道呢?下边准有虫子把根儿咬了。再说今年夏天吧,一点儿雨也没有下。”可是老爷看到农奴地里下边没有虫子咬庄稼,而且说来也怪,雨也挑地方,只往农奴地里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爷的地里。他感到农妇们更难管理。她们常常抱怨劳役太重,请求少干些活计。奇怪!

  应当交的家织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给免了,其他活计,他也给减了一半,为的是想让她们空出时间用来搞家务、给丈夫缝缝补补、多种些菜园子把家里搞好些。可是结果呢,事与愿违!懒散、打架、调嘴学舌、争吵竟在这些女人中间传播起来,使得丈夫们不得不找老爷来请求说:“老爷,治治这些疯婆娘吧!

  简直是恶魔!

  搅得人没法儿干活了!“

  有几次,他本想狠狠心对她们严加管束。可是怎能管理得起来呢?瞧婆娘来见他时的那副样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令人望而生厌的破烂儿身上披着。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只好说:“走开,从我眼前走开!”

  可是随后他却有幸看到那个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门便同女邻居为了一个芜菁交起手来,把那个女邻居的肋骨差点儿打折,一个健壮的农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样。他曾想给农夫办一所学校,结果却弄得焦头烂额,灰心丧气,没有这个念头倒要好些!所有这只会一切使他对管理家业、调解纠纷乃至一般活动的热情都大大地冷却下来了。农奴们干活时,他虽到场监工,却心不在焉:心飞到远处,眼睛则东张西望。割草时,他不看六十把大镰刀一齐迅速地摆动着,高高的牧草随着镰刀发出轻快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成排地扑在地上;而是朝弯弯曲曲的河边看,那儿有一只红鼻子、红腿的燕鸥在岸边逮住了一条鱼横叼在嘴里,一边好象在考虑吞还是不吞,一边顺着河向远处看着,另有一只燕鸥在远处,那只燕鸥还没有捉到鱼,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已经捉到了鱼的这只燕鸥。收割的时候,他不看庄稼是被码成了园垛、十字垛,还是胡乱堆成个尖堆。他全不在意,农奴们码庄稼垛是偷懒还是卖力。他把两眼眯缝起来,昂首向天,用鼻子去闻田野的芬芳,让耳朵去聆听鸟儿们的歌唱。鸟儿们的歌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四面八方配合默契地汇合成了一个声调和谐的大合唱。嘎嘎叫着,长脚秧鸡在草丛中拖着长腔,一群赤胸红顶雀唧唧喳喳地飞过头顶,云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着呖呖的啼啭。排成一队的白鹤在杳渺的空中发出吹银号般嘹亮的长唳。近处干活,他就躲得远远的;远处干活,他的眼睛就往近处找东西看。他就象一个精神溜号的学生,一边看着书本一边却在瞧着同学向他做的轻蔑手势。最后,干活的现场他干脆不去了,审判啊、惩办啊也完全扔开了,整天坐在家里,连总管有事禀报也不想听了。从前,邻居中还有两个人偶尔来找他聊聊天。一个是带着满身烟斗味儿的退伍骠骑兵中尉,另一个是善于且愿意谈各种题目的放火船上校。他们的来访也逐渐使他感到厌烦了。他开始觉得他们的谈吐有些浅薄;他们的对他轻视的眼神,拍他的膝盖以及其他放肆的动作开始使他觉得太庸俗了。他决定不再同他们来往,他的做法简直可以说是相当不留情面的。经过是这样的。某一天,最善于闲扯的放火船上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来访,想同谈一谈谈一番政治、哲学、文学、道德乃至于英国财政状况,可是他却吩咐人出来说他不在家,而自己却在窗口看时显露了马脚。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一个当然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畜生!”另一个呢,也随即回敬了一个“蠢猪”之类的词儿。这样,两人就不再交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来看望他。家里变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来,整天足不出户,身子无所事事,头脑则在构思讨论俄国问题的一篇大作。这篇文章的构思情况,读者已经看到了。时光日复一日地单调而地过去了。他逐渐从睡梦中醒来。每当邮差送来报纸、新书和杂志以后,他在上面看到熟悉的老同学担任国家要职步步高升或对科学和世界教育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时,在他的心头一种淡淡的惆怅便会上升。对自己的无所作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淡淡的悲哀。这时,他的生活就会使他感到厌恶。逝去的学生时代会异常鲜明地再现在他的面前,老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也会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涕泪俱下,几乎会痛哭上一整天。这哭泣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灵发现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这根源就是他身上开始出现的伟大理想没有来得及形成和巩固就被摧残了;就是他小时候没有经受过战胜挫折的磨砺,因而没能达到在困难和障碍面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着的伟大感情象金属一样被烧红了,但却没有得到最后的锤炼,因而如今他已变得缺乏韧性,脆弱无力;就是那位伟大的老师对他来说去世太早,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能使不断受到动摇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韧性的弱的意志坚强起来,能振聋发聩地对心灵喊出“前进”这个各个地方、各个阶层、各种等级、各行各业的俄国人都渴望听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能用俄罗斯心灵感到亲切的语言对我们说出“前进!”这个万能字眼的人,素知我们秉性的力量、特点和全部奥秘并能振臂一呼让我们去追求伟大生活的人在哪儿呢?感恩图报的俄国人会用什么样的言词、什么样的爱戴来报答他啊!可是时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过去了,五十万笨蛋、觉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国是很少见能说出这个全能字眼的伟人。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坚捷特尼科夫从迷梦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转变。这件事有些象爱情。可是结果他却依然故我。一位将军在离他村子十俄里远的地方住着。这位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评价不太好,我们已经看到了。将军家居仍有将军的派头,慷慨好客,喜欢邻居来吹捧,但从不回访别人,说话声音嘶哑,爱读书。他有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怪人。如其说她是一个闺秀,倒不如说她是一个生活在梦境中的幻影。人有时在梦中看到一个什么景象,到死也不会忘的,眼前总看到这现象,现实在他心目中再永远也不会存在了,这种人便会变得毫无用处。她的名字叫乌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是一个英国女家庭教师教育她的,一句俄语也不会。乌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没有时间管她。不过,他对女儿爱得要死,却只会惯她。描绘她的肖像很难。她象生活本身那么活泼,她比仙女还妩媚动人,比才女还聪明灵巧,比古典美人还婀娜多姿。无论如何也难说明白是哪个国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为象她这样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腊罗马石雕上以外,在别的地方绝对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纵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是十分任性的。如果有谁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烧,美丽的额头上遽然蹙起严厉的皱纹,同父亲猛烈辩论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十分爱使性子的人。可是只有听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或对什么人残忍的时候,她才发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发怒的人处境可爱,她的怒气就会立即烟消云散。即便那个人惹他发怒,只要张口求她帮助,她也会不假思索地把钱包扔给他,不管这样做是聪明还是愚蠢;假如那个人受了伤呢,她也会扯下身上的衣服来替他包扎!

  她总好象在追什么似的。每当她开始说话,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态、手势好象都在追赶着思路;连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个方向皱着,好似她自己也追随着自己的话飞去。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饰的。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讳;她要想谈论,没有什么能使她沉默。她走起路来步态独特优美,那种一往无前的样子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给她让路。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会感到羞愧,变成哑吧;而善良的人呢,尽管最腼腆的人,同她谈话者不会觉得拘束,没谈过几分钟,他就会觉得——奇怪的错觉!——好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她,那是遥远的童年时代一个欢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乡一幢宅子里兴高采烈地嬉戏的时候,她在这群孩子旁边,被他见到了;从此以后,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间枯燥无味。坚捷特尼科夫无论如何也讲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认识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结交了一辈子似的。在开始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刹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便袍被暂时放了起来。他也不在床上磨蹭那么久了。米哈伊洛也不用托着脸盆站在那儿等他那么久了。房间里的窗户也经常开了,他也经常到花园的绿荫深处久久地漫步了,远眺迷人的景色也经常使她感到流连忘返了。起初,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当亲热的,可是他们并没有能成为莫逆之交。他们的闲谈往往以争论结束,弄得双方都有些不愉快。将军喜欢人家尊重和服从,虽然他也喜欢谈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坚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个颇爱挑剔的人。当然,看在女儿面上,对父亲的许多毛病都谅解了,到将军家里来了两位亲戚作客的时候他们的和睦关系。这两位亲戚是伯爵夫人博尔德列娃和郡主尤贾金娜,一位是寡妇,一位是老处女,都在先皇宫中充任过女官,都爱饶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爱,但是都在彼得堡颇有些门路,因此将军对她们便有些巴结。坚捷特尼科夫觉得,她们一来,将军便好象对他冷淡了,眼里差不多没有他了,把他视为招来抄抄写写的品级最低级的小吏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谈话中称他一次竟对他称起“你”来。这终于把他气炸了。他尽管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但是仍然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用非常客气温柔的口气说:“将军,谢谢您对我的厚爱。您想用‘你’这个字眼儿保持我们结交密友,责令我对您也称‘你’。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记得我们在年龄上的不同,这种差别十分妨碍我们这样随便。”

  将军感到一阵难堪。马上搜索枯肠,为自己找理由,结结巴巴地说,他用“你”这个字眼儿并不是由于职位,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称“你”有时是容许的(关于自己的军衔,他只字未提)。

  不言而喻,这就中断了他们的交往,爱情也在刚一开始就结束了。光亮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随后降临的昏暗就更加昏暗。这个懒虫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着,无所事事。家里又脏又乱。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间。客厅里甚至会放裤子。沙发前边讲究的茶几上放着一根油污的背带,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终是那么单调,不仅下人开始不敬重他,就连家里养的母鸡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笔来信手在纸上画木轭、小房、农舍、四轮马车、三套马车,几个小时地连续画,或者用各种字体和笔法反复写“尊敬的先生!”。

  但主人画得出神的时候,笔偶尔也会擅自画出一个娇小的女郎来,那清秀的面庞、那从发卡下掉落出来的一绺微微翘起的秀发,那裸露的娇嫩的双臂,给人以要飞起来的感觉,主人会惊异地发现画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个画家也画不出来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忧郁,相信尘世间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会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天,他照常一手握着烟斗、一手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里有点儿干扰。厨房小厮和扫地女仆跑着争着去开大门。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模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在三个马头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那亲随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一条大手帕腰里别着。车夫和亲随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便帽,身穿大领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在台阶前磨过来以后,这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这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极其麻利而敏捷地从车上跳到台阶上,跟那麻利敏捷劲儿差不多赶得上一个军人差不多了。坚捷特尼科夫吓了一跳。他把来人当成了政府官员。这里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缠上身。那时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大学没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办了一个慈善会,让一个老骗子担任最高主持人。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也是个赌棍和酒鬼,能言善辩。他们的宗旨——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寻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了巨额捐款。这些捐款都到哪里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慈善会的,他的这两个朋友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但是因为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结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不久就发现不妙,便退出了这个团体。但是慈善会这时已经干了一些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因此后来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同这些慈善家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这是不足怪的。他总带着一点小气。如今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不无惊慌之感。客人头部微微歪向一边,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意之后,他的惊慌心情便烟消云散了。来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在俄国各地游历;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极多,关于景色之优美、物产之富饶、土壤之多样,那就不在话下了;说他对本村的景色极为艳羡;说要不是因为马车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铁匠和木匠帮忙修理,尽管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冒昧前来叨扰;说,尽管如此,既然他的马车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一聆雅教。客人说完,优雅地把两脚一磕,又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他尽管体貌丰盈,但是跳的那轻巧劲儿却象一个皮球。坚捷特尼科夫断定来人一定是个勤奋的教授,他在俄国各地游历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坚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为他修车,在他家就像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客气,把彬彬有礼的客人安置到一张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后,就准备听他高谈阔论。他无疑是要谈论自然界的问题了。可是客人谈的更多的却是内心世界问题。他说命运多变,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曾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险遭敌人毒手;他口若悬河,谈了许多别的事,这些话表明他很象一个官场中的人物。讲完之后,他掏出一条白麻纱手帕来擤了一下鼻子,那拧鼻子的声音非常响,是坚捷特尼科夫从来没听到过的。这样的鬼喇叭有些乐队里有,有时猛响一下,那声音好象不是在乐队里而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来的。在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苏醒了的几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正是这样一声巨响;一阵香水的芬芳跟着这声巨响飘来,这是来客方才灵巧地颤抖白麻纱手帕时无形中飘散出来的。读者也许已经想到,来客正是同我们暌别已久的可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他有些见老了;因此,在这期间,他未能幸免于惊涛骇浪的困扰。就连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旧了;马车,车夫,亲随,马匹,栀具也都好象磨损了,破旧了。看样子,就连财经状况也并不令人羡慕。但是表情、风度、待人接物的神态却依然如故。他潇洒地跷着二郎腿的举止言谈甚至比从前更加招人喜欢;他坐在圈椅上。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动听,言谈措辞更加审慎得当,他更善于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领和罩胸比雪还白净,他虽然刚才还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却始终那么干净,哪怕就这样去参加命名日宴会都可以!他的两腮和下巴刮得那么光,只有瞎子对这圆鼓鼓的惹人爱的脸蛋儿和下巴才会不加以欣赏。一场改革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立即开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间在这以前是暗淡的,百叶窗本已都用木板钉死,现在也都打开,透进了亮光。人们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开始往这几个变得明亮的房间里摆放,很快一切全都换了个样:一个房间规定做卧室,容纳了夜间盥洗必需的各种器物;另一个房间规定做书房……不过首先必须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摆在沙发前边,另一张是摆在两个窗户之间靠墙的牌桌,第三张是角桌——摆在一个墙角,介于两扇门之间;这两扇门,一扇通往卧室,另一扇通往一个不住人的大厅,一套破旧的家具那里面放着。从皮箱里取出来的衣服即一条配燕尾服的裤子、一条配常礼服的裤子、一条灰裤子、两件天鹅绒坎肩、两件缎子坎肩、一件常礼服、两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张角桌上。(白凸纹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裤子,放进了五斗橱)。所有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个小宝塔似的,上边蒙了一条丝绸手帕。在门窗之间另一个墙角里齐刷刷地摆了几双皮靴:一双全新,一双半新,一双新换的皮面,还有一双锃亮的漆皮短统皮靴。在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条丝绸手帕,——看上去它们好象根本不在那里似的。两扇窗前边的那张牌桌,摆上了小红木箱。沙发前边的书桌,摆上一个公文包着、一瓶香水、一块封腊、几把牙刷、一本新台历和两本小说——两本全是第二卷。干净内衣放在五斗橱里,五斗橱已摆在卧室里;而需要让人洗的内衣呢,就包成一包,塞在床下。白皮箱里的东西用完之后,也扔到了床下。马刀挂在卧室离床不远的一颗钉子上。两间屋子都显得异常整齐。不管什么地方连一块碎纸、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连空气好象也变好了: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气味,只有健壮干净的男人才会有这种气味,来客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等内衣穿脏就换洗,经常洗澡,星期天还用湿海棉擦身子。亲随彼得鲁什卡的气味刚要在做穿堂儿的那间屋子里停下,但是按规矩彼得鲁什卡本人却很快安排到厨房去了。开始几天,坚捷特尼科夫曾为自己的自由害怕,怕别人破坏客人会给他带来束缚,迫使他改变生活方式,怕自己非常合适的作息制度;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我们的奇奇科夫表现出了一种非常灵活的善于适应一切情况的能力。他赞扬了主人的哲学家般的沉着,说这种沉着预示着主人长寿百岁。说离群索居极好,他说离群索居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孕育出伟大思想来。他瞥了一下主人的藏书,就对书之为物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书能使人免于空虚。总之,话不多,但有分量。他的举止注重体面。他适时地出现,适时地离开;主人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决不勉强;他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闲谈。当主人吸着烟斗,喷出团团烟雾时,他不吸烟,却也想出了一种相应的事情来:例如,黑银鼻烟盒从衣袋里掏出来,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捏着,用右手一个指头颤抖,使它快速旋转,象地球在轴心上旋转一样,或者用手指敲着鼻烟盒,用口哨吹着一些无名的曲调。总之,主人决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妨碍。坚捷特尼科夫心里说:“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一般说来,我们太缺少这种艺术了。我们中间聪明人、有教养的人、好人是相当多的,可是永远令人愉快的人,永远不会去争论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永不争吵的人,——我不知道这种人是否能找到许多!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这是坚捷特尼科夫对客人的评价。奇奇科夫呢,也很高兴能在这样一个平和文静的主人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现在他已很讨厌流浪生活了。在这个美丽的农村欣赏一下田野的早春风光,稍微休息,哪怕休息一个月呢,甚至对痔疮也有好处。这是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春天把这个角落打扮得无比美丽。多么鲜艳的嫩绿!多么清新的空气!花园里有多少鸟儿在鸣啭哪!简直是人间天堂,处处喜气洋洋,一片沸腾!全村都在欢叫、在歌唱,就象一个过生日的女孩子。奇奇科夫常逐渐喜欢上了闲逛。他有时到平坦的山顶上去散步,从那儿看望山下展现的平原,那平原上春汛过后尚留有湖泊一般的大片大片的积水。他有时到山谷里走走,那儿树木刚开始抽芽,树梢被鸟巢筑满了;乌鸦叫,寒鸦吵,白嘴鸦嚷,震耳欲聋,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遮得天昏地暗。他也到山下的河漫滩和河坝附近去看看河水带着震天的响声冲到水磨的轮子上的情形。他也到更远一些的码头上去,那儿第一批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船正在离港启航,顺流而下。他也到地里去观察刚刚开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黑油油地一条一条地展现在绿色原野上,或者看播种的农夫用手均匀、准确地撒着种子,没有一粒落种子到旁边。他跟总管,跟农夫,与磨坊工人都谈过谈。他什么事情什么情况都打听,比如今年年成将如何啦,地用什么方式耕啦,粮食卖什么价钱啦,在春天和秋天该挑什么粮食磨面啦,每个农夫叫什么名字啦,谁跟谁沾亲带故啦,谁在什么地方买了一头母牛啦,谁用什么喂猪啦,——总之,什么都打听。他也打听过农夫死了多少。原来死的不多。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坚捷特尼科夫庄园经管得并不令人羡慕。到处都可以看到疏忽、马虎、偷盗的行为,喝酒的情况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畜生!

  这么有前途的庄园就这样糟!

  本来一年至少可以有五万卢布进款嘛!“他抑制不住胸中愤怒的时候就重复一句:”真像是个畜生!“当在这样闲逛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也就是说,自然不是现在,而是当他身名显赫身缠万贯的时候,他自己也要买下这样一座庄园安闲度日。自然,这时他眼前通常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娇艳、白嫩的婆娘;她也许是商人阶层出身,那也可以,可是她要象一个贵族小姐那样有教养,还要懂一些音乐,当然啦,音乐并不是主要的,不过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为什么要去反对这个潮流呢?他眼前也会浮现出将使奇奇科夫这个姓氏万古长青的年轻一代: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淘气的男孩,甚至于两个男孩,两个乃至三个姑娘也好,为的是让人人都知道他奇奇科夫实实在在地在天地间生活过、存在过,而不是象个黑影或幽灵似地无声无息地在世上白走一次,为的是能在祖国面前也问心无愧。这时他甚至也开始觉得官阶再稍有提升也不错:比方说,五品官就是一个荣耀和受人崇敬的官衔……他的脑袋里产生了许多幻想,这些梦想常常可以使人离开眼前枯燥的现实,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即使想象者本人确信这些幻想永远也不会实现,那他心里也会感到满意!

  奇奇科夫的两个仆人也爱上了这个村子。他们也跟他一样,在这里住惯了。彼得鲁什卡很快就跟侍候坚捷特尼科夫进餐的侍仆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尽管起初他俩都装腔作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来。彼得鲁什卡吹牛他到过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里、下新城乃至莫斯科来压低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立即用到过彼得堡来降伏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没到过彼得堡,想用去过的地方之远来赢格里戈里,可是格里戈里却说出了他去过的一个地方,那地名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算起来离这儿足足有三万多俄里,彼得鲁什卡一听便彻底蔫了,目瞪口呆,立即被全体下人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却使他们结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秃子皮缅大叔在村边开了一家远近驰名的酒馆,字号是“阿库利卡”。他们时常全在这家酒馆里出现。他们成了那里的嘉宾,或者用民间的说法,常客。谢利凡则别有乐趣。每天晚上,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在一起聚会唱歌,跳春天环舞。健壮标致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如今在别的地方已很难见到了——引得他两眼直勾勾地呆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很难说哪个更漂亮些:个个都是白胸脯,白脖颈,杏眼含情,如孔雀一般美丽,拖到腰的大辫子更另具有风味。他双手握着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们在环舞行列里缓慢移动,或者同小伙子们排成一堵墙向着姑娘们跳过去,殷红的晚霞渐渐消褪,周围静静地暗下来,忧郁的歌声在河的两岸,余音袅袅。这时他真是神魂颠倒了。过后,不管是在梦中还是醒来,不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他都觉得自己在拿着一双白嫩的手,和美丽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这时他就挥一下手,说:“可恶的丫头们!”

  奇奇科夫的三匹马也喜欢上了新住处。辕马也好,被叫为税务官的拉帮套的淡栗色马也好,被谢利凡骂为“坏马”的花斑马也好,他们因为坚捷特尼科夫庄里都会毫不寂寞,燕麦是一等的,马厩的格局也非常舒适:每匹马有自己的单栏、虽说是相互离隔的,但从隔板上边也还是可以看到别的马的,——因此不管哪匹马,即使是拴在最边远的单栏中的马,来了雅兴要嘶两声的话,别的马也可以立即相应。一句话,不管是人是马,大家都在有了回家的感觉。读者也许会奇怪,奇奇科夫到目前为止关于那种农奴问题竟只字未提。当然不会提啦!奇奇科夫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变得非常小心了。即使是跟一个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敢含蓄委婉。况且坚捷特尼科夫,无论怎么说,总还是在读书,研究哲学,力求给自己弄清所有事物发生的各种原因……“不行,见他妈的鬼!

  大概只好设法从另一个角度入手罗?“奇奇科夫如此想着。他有机会就常跟下人聊天,无意中听下人说老爷从前常到邻近的将军家里去,将军家里有一位小姐,老爷对小姐,小姐对老爷都有意思……可是后来竟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再也没有什么来往了。奇奇科夫自己也发现坚捷特尼科夫总用铅笔或鹅毛笔画女人头像,这些头像个个都类似。一天午饭后,奇奇科夫照例用手指拨动黑银鼻烟食沿着轴心转动。他一边拨动鼻烟盒一边说:”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不觉得自己还缺点什么吗?““缺什么呢?”坚捷特尼科夫喷了一口烟,问道。“生活伴侣呀,”奇奇科夫说。坚捷特尼科夫沉默了。这次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奇奇科夫并未感到难堪。他另找了一个机会,这次是晚饭前,天南海北闲扯的时候,他突然说:“真的,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也该为自己结婚的事想想了。”

  坚捷特尼科夫对此未置一词,好象这个话题本身就使他感到不高兴。奇奇科夫并没有灰心,也没有难堪。他第三次又找了个机会,这次是晚饭后,他这样说:“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您的情况,我看您都应该结婚,否则会生出病来的。”

  不知是奇奇科夫的话这次特别有说服力呢,还是今天坚捷特尼科夫不知什么缘故特别希望一吐积愫,反正坚捷特尼科夫听完伸头吐了一口烟,短叹了一声,说:“这些是需要缘分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接着就把同将军如何结识如何绝交的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次。奇奇科夫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看到为了一个“你”字竟闹成这样,未免大吃一惊。他凝视着坚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几分钟,暗下结论说:“他真是个十足的大笨蛋!”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算了吧!”他握着坚捷特尼科夫两手说,“‘你’字儿有什么侮慢的想法呢?”

  “这个字儿本身没有任何侮慢的想法,”

  坚捷特尼科夫说,“这个字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说这个字儿的声调有侮慢的意思。这个‘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说:‘记住,你是个白丁,我接待你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像样的人了;如今尤贾金娜郡主来了,你应该识相点儿,给我站到门口去’。就是这个意思!”

  文静和气的坚捷特尼科夫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闪光,一种受了侮慢的愤怒从声调里透了出来。“就算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呢?”奇奇科夫说。“怎么!”坚捷特尼科夫一边凝视着奇奇科无的眼睛,一边说。“您想要我受到这种侮慢之后再到他家去吗?”

  “可这算什么侮慢呢?简直是胡扯,”奇奇科夫说。“这个奇奇科夫多怪呀!”坚捷特尼科夫心中想道。“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心中想道。“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将军的习惯都这样:他们对谁都称‘你’。

  况且为什么不能容许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这样称呼呢?……““假如他是个穷老头子,不傲慢、没有架子、不是个将军,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坚捷特尼科夫说,“那我就容许他对我称‘你’,而且甚至还会恭恭敬敬地接受呢。”

  “他也真够笨的!”奇奇科夫心想,“能容许一个穷老头子这样做,竟不能容许一位将军这样做!”这样想过之后,他出声地反驳说:“好吧,就算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没有买他的帐啊:大家都有些怠慢。可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永远绝交,请原谅,这像什么话呢?刚刚开始的事业如何能放得下呢?既然目标已选定,那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干。不要在乎别人小看嘛!人总是要小看人的;您如今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不小看人的人。”

  坚特尼科夫被这一顿话说得不知如何是好,吃惊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离谱了!”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个怪人!”

  奇奇科夫这时想道。“请允许我去设法斡旋一下。”他出声地说。我可以到将军大人那里去,给他讲的事情的缘由,说此事从您这方面来看是因为误会、年轻、不通晓人情世故造成的。““我不会向他低头的,”坚捷特尼科夫用力说。“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们低三下四!”奇奇科夫说完,划了个十字。“我是作为一个深明事理的中间人去用良言相劝,可是低三下四……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我的话完全出于好意和忠诚,我甚至没料到我的话会被您理解得那么令人痛心。”

  “请原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太激动了!”深受感动的坚捷特尼科夫感激地抓住他的两手说。“我发誓,您的善意关怀,我深感可贵!不过让我们把这话放下吧。我们永远也不要谈这件事情了。”

  “那我想去将军那里随便走走。”

  “去干什么?”坚捷特尼科夫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表示敬意嘛,”奇奇科夫说。“好奇怪的奇奇科夫呀!”坚捷特尼科夫想道。“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想道。“因为我的车尚未修好,所以请求您允许我借您的车用用。我想明天十点来钟动身去看望他。”

  “哪儿的话,何必请求呢?你也是这儿的主人,马车,随您挑,统统由您支配。”

  他们彼此道过晚安,各自回去就寝,他们自然不能不接着想一会儿对方行为的古怪。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奇奇科夫换上新燕尾服、系上白领带、穿上白坎肩,以近于军人的敏捷登上借给他的马车去向将军致敬之后,坚捷特尼科夫却感到了心情不佳,这已是很久以前才会出现了事了。他的生了锈、昏昏欲睡的脑筋焦躁地开动起来。那些迄今为止沉没在无所事事的懒汉生活中的各种情感全翻腾起来了。他一会儿坐到沙发上,一会儿走到窗前,一会儿拿起书来,一会儿想思考问题——可这些都徒劳无益!——什么想法也不往他脑袋里去;一会儿想什么也不想——白费!——各种想法又断断续续、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地从四处直往他脑子里钻。“怪事!”他说完就走到窗前去——看着从柞木林中穿过去的那条大路,轻尘还在这条路的尽头飘扬。不过,让我们按下坚捷特尼科夫不说,且跟着奇奇科夫去看个究竟吧。

  第二章

  骏马轻车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拉着奇奇科夫穿过了十俄里的空间:起先是穿过柞木林,接着便穿过了刚萌动生机的庄稼地,以后是登上村外的山岗,幅幅远景迎面展开。最终一条由枝杈茂密的椴树构成的宽阔的林荫路把他引进了将军的庄子。接着椴树林荫路变成了白杨林荫路,每棵白杨下边都圈着一个小篱笆,一个镂空的铁门在街的尽头,透过铁门可以看到将军府精雕细刻、极为豪华的正面三角门饰,这门饰与八根带科林斯风格柱头的圆柱支撑着。油漆味弥漫着整个空间,什么都不断被油漆刷得焕然一新,任何地方也不允许露出陈旧的痕迹来。院子里干净得跟镶木地板一样。马车到达大门口以后,奇奇科夫恭恭敬敬地跳下车来,吩咐人进去禀报将军,紧接着便来到了将军的书房。将军仪表堂堂,使奇奇科夫感到不胜害怕。将军穿一件紫红色缎子便袍。目光开朗,面庞英武,颊须和唇须都有些花白,短短的头发,后脑勺上的头发剪得特别短,脖颈胖得叠成三层,中间有一道横纹,声音低沉中略带沙哑,言谈举止一副将军形象。别得里谢夫将军同我们全体凡人一样,有许多优点,可缺点也不少。优点和缺点,象在任何一个俄国人身上一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关键时刻能自我牺牲、豁达大度,为人勇敢、聪明。但在这些优点之中却混杂着自私、虚荣、爱面子、挑剔和一个人不能缺少的许多其他毛病。任何官运比他亨通的人他都不喜欢,挖苦他们,写诗尖刻辛辣地讽刺他们。最重要的是他昔日的一位同事,他认为这位同事无论是才智或能力都不如他,偏偏这位同事爬得比他快,现在已是统辖两省的总督了,而他的庄园偏巧就在这位总督的治下,因此他便好象成了这位总督的治下之民。为了发泄不满,他便利用一切机会讥讽他,对他所有的政令都大加指责,以为他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和行动都是愚蠢透顶的。将军虽然心地善良,可是却爱嘲笑人。一般说来,他喜欢出风头,喜欢别人顶礼膜拜,喜欢卖弄和炫耀才智,喜欢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很自然便不喜欢别人比他知道得多了。他受的是半外国式的教育,但却喜欢扮演俄国式缙绅。他的性格既然这么不老成持重,而且优缺点又如此引人注目,所以也难怪他在官场中会不可避免地遇到许多不愉快的事,便早早赋闲在家了;他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敌党所为,毫无气量来指责自己有什么不对。退休以后,他仍然保持着往日的派头。穿常礼服也好,穿燕尾服也好,穿便袍也好——他的派头丝毫不减。从说话的声音到最小的动作,他莫不气指颐使,如果不能令下级肃然起敬,那起码也要使他们望而生畏。奇奇科夫尊敬和畏惧两种感情都体会到了。他温文尔雅地侧歪着头鞠了一躬,说:“很荣幸能得到大人的接见。我素来敬仰曾在战场上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因此认为必须前来拜见大人。”

  看样子,将军很喜欢这个开头。他用头做了一个极其仁慈的姿态,说:“欢迎。请坐。您在哪儿供职?”

  “我供职的地方,”奇奇科夫没坐在椅子正中间,侧坐在椅子边儿上,用一只手拿着椅子靠手,说:“开始是在税务局,大人。后来却飘忽不定:在省法院去过,在建筑委员会呆过,在海关呆过。我的生活可以比作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大人。我可以说是靠忍受长大的,用忍耐养育起来的,可以说就是忍耐的化身……敌人的卑鄙,阴险,那就决非语言、色彩所能形容的了,因此晚年想找个角落度过残生。暂时居住在大人的一位近邻家里”

  “哦,是哪家?”

  “坚捷特尼科夫家里,大人。”

  将军皱起了眉头。“大人,他很后悔没能表现出应有的敬意来”

  “对什么?”

  “对大人的丰功伟绩呗。他找不出话来表达心情。他说:‘要是我能够用什么来……因为我懂得敬重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呀’。”

  “何必呢,他怎么啦?我没生气嘛!”将军心软下来说。“我从心里喜欢他,相信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极有用的人。”

  “您说的完全正确,大人:他真是一个极有用的人,不仅辩才无双,而且下笔有神。”

  “大概是写些歪诗之类无病呻吟的东西吧?”

  “不,大人,不是写那类无病呻吟的东西”

  “写什么呢?”

  “他在写……一部历史,大人。”

  “写历史!写什么历史?”

  “写”奇奇科夫说完就停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面前坐的是一位将军,也许只不过是想给所谈的对象增加一些分量,便接着说:“写一部关于将军的历史,大人。”

  “怎么是关于将军的历史?关于什么样的将军的?”

  “关于全体将军的,大人,全体将军。具体说呢,是关于我们祖国的将军的。”

  奇奇科夫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我这是胡诌什么呀?”

  “请原谅,我不很明白……这是一部什么书呢:是一部某一时代将军的历史呢,还是各个将军的传记汇编?另外,是写所有的将军呢,还是只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

  “不错,大人,是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说罢暗自思忖:“打死我也不明白在胡诌什么。”

  “那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

  我可以为他搜集很多有趣的资料嘛。“

  “他不敢来,大人。”

  “何必呢!

  我们之间虽曾有过一次言语冲突……我决不是那样的人。还是我先去找他吧。““他是不会让您这样做的,他会自己来,”奇奇科夫说罢,暗想:“将军们来的正好!本来完全是顺嘴胡诌的呀”。

  书房里发出一阵响动,雕花柜橱的胡桃木橱门自动开了。一个活泼的身影用一只纤纤玉手握着门上的铜把手站在推开的门旁。即使有一张透明的图画从后面用灯光照着突然出现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那它也不会象这个丰采夺人的身影的突然出现那么令人震惊。这个身影好象是专为照亮这个房间才出现的。宛如一缕阳光也随着她射了进来,突然照亮了天花板、窗檐和暗昏的角落。她周身上下好象放射着一种光彩。不过,这是幻觉。这是因为她的身材长得特别匀称,身上各部分,从头到脚,都非常和谐的缘故。一件色调素淡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么合身,好象京城的裁缝们聚在一起商量过才把她打扮得这么漂亮似的。不过,这也是幻觉。她的衣着极其随便:一块没有剪裁的单色布料用针在两三个地方摽了几下,披到她身上襞褶就这样好看,使得雕塑家看到就会立即把她和这件合身的衣裳连同所有皱褶移到大理石上,那些时髦打扮的小姐相形之下就会变成一些丑八怪。奇奇科夫虽然根据坚捷特尼科夫的图画对她的面庞已相当熟悉,可是看到她时仍然象泥塑木雕一般,恢复常态之后才发现她有一个重要缺陷,那就是不够粗壮。“介绍一下,这是被娇惯坏了的小女!”将军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哩。”

  “一个碌碌无为之辈的姓名何足挂齿?”奇奇科夫说。“不过,总还是需要知道”

  “我的名和父称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大人,”奇奇科夫说完,头侧歪着微微低了一下。“乌琳卡!”将军对女儿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方才讲了一件极有趣的新闻。我们的邻居坚捷特尼科夫完全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蠢。他在从事一件相当重要的工作:在编写一部一八一二年将军史呢。”

  乌琳卡突然发起火来。“可谁认为他蠢啦?”她连珠似地说道。“只有维什涅波克罗莫夫那么认为,你相信他这个又无聊又卑鄙的人嘛!”

  “为什么说人家卑鄙呢?

  他有些无聊倒是真的,“将军说。”他卑鄙可恶,不止是有些无聊,“乌琳卡马上接过话茬说。”谁那么欺侮自己的弟兄并把亲姊妹赶出家门,谁就可恶……““可这不过是传说啊。”

  “无缘无故是不会这么传的。爸爸,你心地那么高尚、善良,可做事却欠考虑,有的人会认为你完全是另一种人呢。你自己明知道他不好,只因为他能说会道,会在你跟前献殷勤,你就肯接待他。”

  “我的宝贝!我总不能赶他走吧?”将军说。“为什么要赶他走?可是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姐,”奇奇科夫微微低了一下头,笑容可掬地对乌琳卡说。“遵照基督的教义,我们正是应该爱这种人哪。”

  说罢,便立即在笑容中增加了几分狡黠的神色,转身对着将军说:“大人,有个笑话说的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人人都喜爱’,大人听到过吧?”

  “不,没有听到过。”

  “这笑话非常有趣,”奇奇科夫面带狡黠的微笑说。“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大人一定知道”

  “不知道。”

  “大人,这个庄园的管家是个年轻的德国人。为了送壮丁去当兵和办其他事情,他常常需要进城去给法官们浇浇油。”

  说到这里,奇奇科夫眯缝起一只眼睛来,脸上表现出法官们被浇油的神情。“不过,他们也喜欢他,请他。有一次,他在他们请的宴席上说:诸位先生,如有机会,请到公爵的庄园里来找我。‘大家说:’一定去。‘过了不久,法官们便需要到特列赫梅捷夫伯爵的领地里去调查一桩案子,——特列赫梅捷夫伯爵,大人无疑是知道的罗。”

  “不知道。”

  “法官们到那里没有调查案件,一去就到伯爵的老管家那里坐下打牌,三天三夜没合眼。茶炊和潘趣酒,桌上自然是没有断过。老管家厌烦透了。为了把他们支走,老管家便说:‘先生们,你们该去看看公爵的管家——那个德国人:他离这里不远,在等着你们哩。’‘的确该去,’他们说罢,便醉醺醺的,没刮脸,也没睡一觉,原模原样地坐上马车去找那个德国人去了……那个德国人呢,大人,这里要交代一下,此时刚刚结婚。娶的是一个贵族寄宿女中的毕业生,年轻轻、娇滴滴的(奇奇科夫脸上表现出了娇滴滴的神色)。

  小两口正一心一意地坐着喝茶呢,突然门开了,闯进一群人来。““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将军说完,笑了起来。“那个管家一下愣住了,问道:‘你们有何贵干?

  ‘’啊!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

  ‘说罢,他们就变了脸……’有事找你,你们庄园里酿了多少酒?

  把账拿来!

  ‘那管家就到处乱翻着找账

  本。‘喂,找人来作证!

  ‘结果就把他绑起来,带到城里。这个德国人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半。““瞧!”将军说。乌琳卡拍了两手。“老婆自然要去奔走罗!”奇奇科夫接着说。“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子能干成什么呢?

  多亏遇到了好人,劝他们讲和。那个管家拿出了两千卢布,并且请了他们一次,总算把这件事了办成了。在宴席上,大家都喝高兴了,他也喝高兴了,这时法官们就对他说:‘你那么对待我们就不感到惭愧吗?

  你总想看到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刮了脸,穿着燕尾服。不,你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看了都喜爱。‘“将军哈哈大笑起来;乌琳卡痛苦地叹起气来。“爸爸,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笑!”姑娘烦躁地说。怒色把她那美丽的额角笼罩了……“这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为了这种行为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全部哄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我的朋友,我丝毫不认为他们对,”将军说。“但是如果可笑,那又怎能不笑呢?

  怎么说来着:‘要喜爱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是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大人,”奇奇科夫接过话头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哈,哈,哈,哈!”

  将军的身子笑得直摇。曾经戴过大肩章的两肩抖动着,如今好象仍然戴着大肩章。奇奇科夫允许自己也使用了表示笑声的感叹词,不过出于对将军的敬重,他用的感叹词是以元音ei结尾的,即嘿,嘿,嘿,嘿!他的身子也笑得摇起来,不过两肩可一点儿没有抖动,因为他从来没戴过大肩章嘛。“我能想象得出,没刮脸的法官们,那样子一定好看得很!”将军边说,边继续笑着。“是的,大人,别管怎么说……不眠不休……奋战三昼夜,那也跟戒斋一样:都有些面黄饥瘦喽,面黄饥瘦喽!”奇奇科夫边说,边继续笑着。乌琳卡坐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捂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好象为没人来分担她的义愤而感到恼怒,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可气。”

  交谈的三个人心中所产生的情感差别之大,的确是特别罕见的。一个人觉得那个德国人迂腐不懂事可笑。第二个人觉得那些坏蛋的手法可笑。第三个人由于这种非正义的行径没有受到惩处而感觉不快。可惜没有第四个人来想想这个使一些人感到可笑而使另一些人感到不快的笑话。一个堕落得不可救药的龌龊的人仍然要求人家爱自己,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是动物的本能?还是被卑贱的欲望窒息得奄奄一息的心灵透过肮脏行为这一麻木不仁的外壳发出来的微弱的呼声:“兄弟,快来救救我!”没有第四个人来为兄弟心灵的毁灭而感到无比痛苦。“我不知道,”乌琳卡把手从脸上移下来说,“我只感到可气。”

  “不过,可别生我们的气哟,”将军说。“我们没有什么过错。吻我一下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吧。我立刻要换衣裳去吃午饭了。你,”将军突然转过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你留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只需大人”

  “不要客气。有菜汤给你喝!”

  奇奇科夫优雅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乌琳卡已不在了。在她的位置上站着一个大胡子、高身材的侍仆,一手托银盆另一手拿盥洗壶。“你允许我在眼前换衣服吗?”将军说完,就把便袍脱掉,把衬衫袖子挽到粗壮的胳膊上。“大人在我跟前不但可以换衣服,而且可以随便做任何事情。”

  将军开始洗起脸来,呼噜呼噜地喷着水,象只鸭子。带香皂的水星子向四周飞溅着。“怎么说来着?”他一边从各个方向擦着粗壮的脖子,一边问。“要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大人。”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好,很好!”

  奇奇科夫非常高兴。他猛然福至心灵起来。“大人!”奇奇科夫叫了一声。“怎么了?”

  “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也是个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甚至,如果大人”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大人!”说到这里,奇奇科夫扫了四周一下,看到侍仆端着脸盆出去以后,就开始说:“大人,我有一个年迈的伯父。他有三百个农奴,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因为年迈已不能亲自管理庄园了,可是就是不肯交给我管。他有怪异的理由,他说:‘我不了解我的侄儿,他可能是个败家子呢。让他先向我表明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吧,让他自己先搞到三百个农奴吧,然后我就把自己的三百个农奴交给他。’”

  “真糊涂啊!”

  “大人,您说的对。可是现在想想我的处境吧”奇奇科夫压低了声音,好似讲一个秘密似地说:“大人,老头子家里有个管家婆,那管家婆有孩子。弄不好财产就会全送给他们。”

  “那家伙子不过是老糊涂了,”将军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现在还没有进行新的农奴注册,大庄园主除了活农奴,都有不少死农奴……比方说,要是您肯把庄上的死农奴作为活农奴全都给我而且签订契约,我就可以把文契给老头子看,那就不管他怎么转圈子,总得把遗产交给我啦。”

  听到这里,将军便放声大笑起来,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笑过:他笑着倒在圈椅上,头向后仰着,差一点儿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全家都惊动起来。仆人赶来了。女儿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地。“爸爸,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哈,哈,哈,哈!

  回自己屋去吧,我们立刻就去吃午餐。哈,哈,哈!“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断了几次,但每次都以新的力量爆发出来,从穿堂儿一直传到最后一个房间,响遍高大拢音的将军府邸。奇奇科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不平常的大笑结束。“喂,老弟,请原谅:亏你想得出这种把戏,哈,哈,哈!

  老家伙可要受到款待罗,要把死农奴端给他罗;哈,哈,哈,哈!

  伯父啊伯父!

  这老家伙要受到怎样的捉弄啊!

  哈,哈!“

  奇奇科夫感到十分尴尬:侍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大人,这笑是泪逼迫出来的呀,”他说。“请谅解,老弟!哎,笑死我啦。我答应给你五十万看看你把死农奴的买契交给老头子的情形。喂,他怎样,很老了吗?他多大年纪啦?”

  “八十岁啦,大人。可是此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我希望……

  以便……“奇奇科夫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将军的脸,又看了侍仆一眼。”你先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再来,“将军对侍仆说。大胡子仆人出去了。”大人……这种事情……大人,我想保密……““你不必多说,我很理解。这个老家伙!

  八十岁还会有这

  种糊涂想法!他外表怎样?精力旺盛吗?还可以走动吗?““可以走动,但很费力。”

  “真是糊涂!有没有牙呢?”

  “总共还有两个,大人。”

  “真是蠢驴!老弟,你别生气……他真是头蠢驴呀!”

  “是一头蠢驴,大人。尽管是我的亲人,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很难受,可是真是一头蠢驴。”

  不过读者自己也能明白,奇奇科夫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受,何况他生来也没有过什么伯父。“那么,大人,如果您真的肯那么仁慈”

  “给你死农奴吗?

  为了你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我把他们连同他们住的地方都给你!

  把全部墓地也都拿去好了!

  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要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将军的笑声又在他家的各个房间里响了起来。

  章

  “不,我决不会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奇奇科夫又乘车来到野外,自言自语地说,“不,决不这样安排生活。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阔绰的富翁,我一定马上采取绝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厨师、公馆,应有尽有,而且经营管理也将井井有条。不仅仅会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笔钱留给子孙后代,如果上帝保佑让我妻子生育的话”他突然大声叫道:“嘿,你这王八蛋!”

  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回头望了一下。“你想往哪儿去?”

  “根据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答道。“你知道路吗?”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看到过我一直在马车旁边忙来忙去,所以……我只看到过将军的马夫……彼得鲁什卡问了车夫。”

  “混蛋!

  我告诉过你,不要靠彼得鲁什卡呀;彼得鲁什卡是个木头疙瘩。““这没有什么问题嘛!”彼得鲁什卡用眼看着主人说。“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没有别的路啊。”

  “除了烧酒,我没有往嘴里放别的吧?

  大概目前还没有醒过来吧?“

  彼得鲁什卡看清话题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后,只是拧了拧鼻子。他本想说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感到不好意思。“坐这辆马车赶路很是舒服,”谢利凡转过头来说。“什么?”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是说您坐这辆四轮弹簧马车赶路舒服,比起我们那辆轻便马车好——不颠的慌。”

  “快赶车走吧!没有人会问你这个。”

  谢利凡用鞭子轻轻抽了马的圆圆的肚皮几下,便对彼得鲁什卡说:“喂,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把农夫们打扮得跟德国人一样;从远处简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鹤,跟德国人一样。婆娘们也不象通常那样用头巾包头,也不是北方妇女戴的那种盾形帽子,她们戴德国女人戴的那种风帽,晓得吗,戴风帽,那种帽子叫风帽。德国风帽。”

  “你也来一身德国打扮儿再戴上风帽多好!”彼得鲁什卡挖苦谢利凡说,说完笑了笑。可是笑的模样多难看哪!丝毫也不象笑,倒象一个患伤风的人想打喷嚏打不出来但又准备要打的模样。奇奇科夫想把他脸上的表情看清,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好看极啦!还以为自己是美男子呢!”必须说明一句:奇奇科夫十分相信彼得鲁什卡欣赏自己的美貌,而彼得鲁什卡呢,却对于自己是否有一张脸甚至也经常忘到脑后去。“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想到请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给一匹马来把花斑马换掉就行了,”

  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说。“他跟您有交情,是不会拒绝您的。花斑马实在不行,真碍事。”

  “赶路吧,别多嘴!”奇奇科夫说罢,心想:“真的,我从没想到这件事。”

  这时,轻快的马车轻松地飞奔着。它一会轻松地爬高,虽然有时道路是坎坷的;它一会轻松地下坡,虽然乡间土路下坡是不稳的。他们主仆三人乘车下了山,沿着牧场穿过河曲,又走过磨坊。远处出现了沙滩。如画般美丽的山杨林一片片地迎面而来。柳条丛、细赤杨和银白杨迅速地飞过他们身边,用树枝抽打着坐在车夫座上的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不断被枝条打掉。威严的亲随常从车夫座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蠢树和那栽树的人,但却不肯把帽带系上或者用手把帽子拽住,总以为大概再也不会被打掉了。树木越来越密:山杨和赤杨中间开始出现白桦,不久四周就变成了一片密林。阳光突然消失了。松树和云杉遮天蔽日。毫无边际的树林中一片昏暗,越来越暗,看来颇有要变成黑夜之势。可是突然树木后边露出了亮光,枝叶和树墩后边闪闪发亮,宛如一块块闪动的银子或镜片。树林里开始慢慢亮起来,树木越来越稀,传来了喊声,在他们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湖——直径四俄里左右的一片浩淼烟波。湖四周是树木,树木后边是农舍。水里有二十多个人,有的没到腰,有的没到肩膀,有的没到脖子,在向对岸拉鱼网。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利索地游动着,喊着,指挥着所有的人,那人高粗相等,身材滚圆,活象一个西瓜。因为胖的原因,他是不会沉底的,即便他想扎个猛子,不管他怎么往下扎,也会被水托起来;即使他的后背坐上两人,他也会象不沉的气袋一样驮着他们飘在水上,他最多会在下边轻轻呼哧两声,用鼻子和嘴呼出几个气泡。“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那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爷啦,”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头说。“为什么呢?”

  “因为,您瞧,他的身子比他人都白,长得也富态,象个老爷。”

  这时喊声更大了。西瓜老爷连珠似地响亮地喊着:“丹尼斯,交给科济马,快点!

  科济马快接住丹尼斯给的绳头!

  大福马往小福马那边用劲!

  从右边过去,从右边过去!

  站住,站住,你们这两个笨猪!把我裹到网里啦!挂住肚脐啦,可恶的玩意,听着,挂住肚脐啦!“在右边拽网的人看到果然发生了意外,老爷被裹进网里去了,就停下了。“你看,”谢利凡对彼得鲁什卡说,“把老爷当鱼捞起来啦。”

  老爷挣扎着,想挣脱出来,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依然裹在网里。为了怕把网拽破了,他跟着被捕的鱼一起游动着,吩咐只用一根绳子横着拉他。用绳把他系住以后,绳头就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二十来个人就拣起绳头小心谨慎地拽他。到了浅地方,他就在水中站了起来。他罩在鱼网里,看上去就象夏天太太们戴着网状手套的纤手一样。他向岸上一看,看到一位客人坐着马车直奔大坝而来。一看到客人,他便点了一下头。奇奇科夫摘下帽子,在车上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吃午饭了吗?”那位老爷一边问着,一边同网里的鱼一起往岸边走着,一手变成凉篷遮在眼上挡着阳光,一手护着下身,那姿势特象美第奇收藏的浴罢出水的维纳斯雕像。“还没呢,”奇奇科夫道。“那就感激上帝吧!”

  “为什么呢?”

  奇奇科夫把帽子举在脑袋上方惊奇地问道。“为这个!”老爷说。老爷跟鲤鱼和鲫鱼一起来到岸上,那些鲤鱼和鲫鱼在他脚旁边跳着,蹦起一俄尺多高。“这不算什么,不要看这些,瞧,大家伙在哪儿!大福马,拿来鲟鱼瞧瞧,”两个健壮的农夫从小木桶里提出了一个大怪物。“这位公爵怎样?从河里来的!”

  “这的确是一位个头十足的公爵!”奇奇科夫道。“说的不错。现在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车夫,老弟,你赶车从下边走,从菜园子穿过去。傻子小福马,快跑去把栏杆挪开!我随后就来,不等你们眨眼就到。”

  “上校有些古怪,”奇奇科夫心想。马车终于走完了没有尽头的河坝,走到了农舍附近。部分农舍分散在斜坡上好象一群鸭子,另外有一些农舍座落在山坡下面的木桩上,好象一群鹭鸶。到处挂着鱼网和鱼签。小福马拿掉了栏杆,马车穿过菜园子来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广场。教堂后边的远些地方可以瞧到主人家的房盖。“瞧,我来啦!”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回头瞧了一下。那位老爷已穿上衣裳坐着轻便马车走在他旁边。他身穿一件草绿色粗布常礼服上衣,黄裤子,脖子上没戴领带,颇象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他侧身坐在车上,把车座塞得满满的。奇奇科夫刚想同他谈些什么,可是这个胖子已经无影无踪了。轻便马车又出现在另一边,只听他叫道:“把那条狗鱼和七条鲫鱼给傻厨子送去,那条鲟鱼拿到这儿来,我要把它放到车上亲自带走。”又传来了他的叫声:“大福马和小福马,科济马和丹尼斯!”使奇奇科夫大为惊奇的是,等奇奇科夫车到主人家大门口的时候,胖主人却已在门口等着拥抱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快,不可想象。他们互相拥抱着吻了两次。“我给您带来了大人的问候,”奇奇科夫道。“哪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呀。”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是哪位?”

  “别得里谢夫将军,”奇奇科夫有些惊奇地答道。“我不知道。”

  奇奇科夫更加惊奇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希望我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谈话吧?““我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彼图赫,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接过话头说。

  奇奇科夫呆住了。“糟糕!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弄的?”奇奇科夫转身问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他俩也是目瞪口呆,一个坐在车夫座上,一个站在车门旁。“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搞的?

  告诉过你们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这位却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伙计们干得不错嘛!”彼图赫说,“赏你们每人一杯酒,再加一个大烤饼。把马卸了就回下房去吧!”

  “真惭愧,”奇奇科夫鞠着躬说,“竟犯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失误”

  “不是错误,”彼图赫活泼地说。“不是错误,您先尝尝午饭滋味,然后再评价是不是错误吧。请吧,”他拉着奇奇科夫的手,带他进屋。奇奇科夫谦让着,进门时偏着身子,为的是使主人能跟他一起进去;这真是多此一举:主人想进也进不去,而且主人也不在了。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福马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到现在仍没来?

  迷糊叶梅利扬,往傻厨子那儿跑一趟,告诉他快点把鲟鱼收拾出来。鱼的精液、鱼子、内脏和鳊鱼做汤,鲫鱼要带汁。啊,虾、虾!呆子小福马,虾放在哪呢?

  我问你,虾,虾呢?!“院里久久地响着”虾,虾“的叫声。”哎,主人忙乎得不可开交,“奇奇科夫坐到圈椅上打量着墙角儿和墙壁说。”瞧,我来啦,“主人说罢,进了屋,带来了两个穿着夏季常礼服的少年。这两个少年长得跟柳条一般细挑,比他们的父亲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市里念中学,回来过节……尼古拉沙,你陪客人。亚历萨沙,你和我来。”说罢,主人就又不见了。奇奇科夫跟尼古拉沙谈起来。尼古拉沙很善谈。他告诉奇奇科夫,说他们学校老师教得不很好,谁的妈妈寄来的礼物多,谁就受到偏爱;说有个因格曼兰骠骑兵团驻扎在市区;说骑兵大尉韦特维茨基的马比团长的马还好,虽然少尉弗兹叶姆采夫的马术比他好得多。“令尊的庄园情况怎样?”

  “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说道,这时他又回到客厅里。“押出去了。”

  奇奇科夫只象人们看到事情成功没有希望,即将毫无所获时那样动了一下嘴唇。“为什么要押出去呢?”他继续问道。“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去抵押,我怎能落在别人后边呢?

  都说合算嘛。并且我一直住在这里,这次让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混蛋,混蛋!”奇奇科夫心中暗自想道:“自己败了家,把孩子也培养成败家子。土包子,在乡下住着多好。”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呢。”彼图赫说。“想什么呢?”奇奇科夫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在想:‘这个彼图赫真混,叫人来吃午饭,可午饭到现在看不见影儿。’马上就好,我最尊敬的客人。就象俗话说的,不等剪短头发的丫头梳上辫儿就会好。”

  “爸爸,普拉东。米哈雷奇来了。”亚历萨沙看了看窗外说。“骑着一匹枣红马,”尼古拉沙将身子探到窗上接着说。“亚历萨沙,你以为我们的深灰马比它差吗?”

  “差倒一点儿不差,不过步态可比不上它。”

  他们兄弟俩争论起枣红马同深灰马的优劣问题来。这时一个美男子进了屋,他身体匀称,金黄色漂亮的卷发,乌黑的眼睛。一只模样吓人的狮子狗丁丁当当地摇动着脖子上的铜铃跟了进来。“吃午餐啦?”主人问道。“刚刚吃过了。”客人回答。“那么您是来耍笑我罗?”彼图赫生气地说。“您吃过午饭来对我有什么作用?”

  “不过,彼得。彼得罗维奇,”客人笑了笑说,“有一点可以让您感到高兴,那就是我午饭什么都没有吃:根本没有食欲。”

  “捞了多少鱼啊,您看到就好呀!

  多大的一条鲟鱼光临啦!

  鲫鱼多得数不胜数。“

  “听您讲话都令人艳羡,”客人说。“教会我象您那么快活吧。”

  “有多少可烦闷的呢?算了吧!”主人说。“有多少可烦闷的?因为烦闷呗!”

  “您吃的少,这就是所有原因。您好好吃上一顿午饭试试。烦闷是人们近来发现的。从前谁也不烦闷。”

  “别吹牛啦!您好象从来没烦闷过似的。”

  “从来没烦闷过!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是烦闷,甚至也没有

  时间烦闷。早晨一醒来——就得喝茶,然后管家来找,随后去捞鱼,紧接着就吃午饭。午饭后还没有打个呼噜,就该吃晚饭了。吃过晚饭,厨子又来了——须吩咐明天午饭吃什么。请问什么时候烦闷呢!“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奇奇科夫一直观察着来客。普拉东。米哈雷奇。普拉托诺夫一身兼备阿喀琉斯和帕里斯这和世界文学史上都有较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的优点:匀称、魁梧、俊美。略带讥讽神情的优雅的微笑好象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显得有些呆板和困倦。欢乐、悲伤和激动未能在他那处女般娇嫩的脸上掀起皱纹,但也未能使这张脸增添生机。“说实话,恕我直言,”奇奇科夫说,“我也不能明白,象您这样一表人材怎么会烦闷呢。当然倘若缺钱花或受坏人排挤自当别论,有些坏人有时甚至想置人于死地呢。”

  “问题就出在这类事情一件也没有,”普拉托诺夫说,“您相信吗,我有时真希望能发生一件这类事情,发生一件令人惶惶不安的事情。咳,哪怕有谁来惹我发怒呢!

  可是没有!

  结果就只好烦闷了。“

  “我不明白。不过假如地不够种、农奴少呢?”

  “这一点丝毫没有问题。我跟家兄有一万俄亩地、一千多农奴。”

  “这样还烦闷。不可明白!不过,假如农庄管理不善呢?

  假如歉收呢?假如农奴死了许多呢?“

  “相反,所有情况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家兄很擅长治家。”

  “不能理解,”奇奇科夫说完,抖了抖肩膀。

  “现在我们就来驱散烦闷吧,”主人说。“亚历萨沙,快跑,到厨房去,吩咐厨子,快把露馅小馅饼给我们拿来。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在哪儿?为什么还不端小吃来?”

  不过,门开了。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拿着餐巾进来,将桌子铺好,拿来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六个玻璃坛子,坛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酒。不一会儿,盘子和玻璃坛子四周就摆了一圈碟子,碟子里盛着鱼子、干酪、腌乳蘑、蜜环菌,还不断地从厨房里拿来一些有盖的碟子,碟子里传出滋滋的油响。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是两个好人,做事利索。他们的浑名是主人给起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浑名一切都显得好象平淡,但主人是不喜欢平淡的,主人为人心地善良,但是爱用辛辣的字眼儿。不过人们也并不为此生他的气。小吃之后是正餐。善良的主人这时就变成了十足的强盗。一看到谁盘里只有一块,便马上送上另一块,说:“不配成对儿,不管人还是鸟儿,都无法活。”客人吃了两块,便送去第三块,说:“二算个什么数?上帝喜欢三位一体。”客人吃完了三块,他便对客人说:“哪儿有三个轮子的马车?

  谁盖房子三个角?“四块有四块的顺口溜,五块有五块的顺口溜。奇奇科夫吃什么东西都一连吃了十二块,心想:”咳,这回主人再找不到借口来相逼了。“但事实并未如此,主人一句话没说,就把烤牛犊最好的部位——脊背连同腰子都放到他的盘里了,而且这是多大的一个牛犊啊!

  “我用牛奶喂了它两年哪,”主人道。“象照亲生儿子一样照料它!”

  “吃不下啦!”奇奇科夫道。“你先尝尝看,然后就说吃不下!”

  “咽不下了,实在没有地方了。”

  “教堂有时也挤得满满的,可是市长光临——仍然有地方。本来是挤得水泄不通啊。您尝尝看:这块东西和市长一样。”

  奇奇科夫尝了尝。这块东西果然和市长一样,找到了地方,虽然看起来什么也放不下了。喝酒也有一段故事。彼图赫从当铺里一拿到钱,就把十年内要喝的酒全买来储存好了。他不停地斟酒;客人喝不了,他就让亚历萨沙和尼古拉沙喝;他俩一杯一杯地喝着;他们离开坐位时毫无醉意,就象喝了一杯水似的。客人们就不行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挣扎到阳台上,好不容易才坐进圈椅里。主人一坐进自己那把有四个座位那么宽的圈椅,立刻就进入梦乡了。他那肥胖的身躯变成了风箱,从张着的嘴和鼻孔里发出各种声音来,这种声音即使新音乐里也没有:其中有鼓声,有长笛声,还有象狗叫似的不停地汪汪声。“他的呼噜打得真热闹!”普拉托诺夫说。奇奇科夫笑了笑。“这么吃当然不会烦闷啦!”普拉托诺夫说。“吃完就想睡了。”

  “对,”奇奇科夫懒洋洋地说道,他那两只眼睛变得十分小了。“不过,我——请原谅——不明白怎么会烦闷。去除烦闷的办法是很多的呀。”

  “有什么方法呢?”

  “对青年人来讲还少吗?

  可以跳舞,可以玩乐器……不然就结婚。““和谁呢?请指教。”

  “难道这儿就找不到既漂亮又有钱的未婚妻吗?”

  “找不到。”

  “那就到别处去找,出去走走。”一种颇富想象力的想法在奇奇科夫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下,他的眼睛变得大一些了。“现在有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啦!”

  他看着普拉托诺夫的眼睛说。“啥方法?”

  “旅行呀。”

  “去哪儿呢?”

  “您如有空儿,就和我走吧,”奇奇科夫说完,看着普拉托诺夫心想:“这可太好了:那路费就能两个人均摊啦,修车干脆叫他花钱。”

  “您想到哪儿去呢?”

  “到哪儿,怎么说好呢?

  现在我与其说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有些地方也是为了自己:因为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别管别人怎么看,毕竟是一本活书一种学习。“普拉托诺夫思忖起来。奇奇科夫这时在心里盘算着:“这的确很好!

  甚至可以叫他负担全部路费,甚至还可以用他的马拉车,我的马就存在他的村里。为了省钱,还可以把马车留在他的村子里,坐他的马车上路。“普拉托诺夫这时心想:“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

  兴许会快乐一些。呆在家里也没有事干,家业本来就由哥哥管理,因此毫无影响。真的,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他想到这里就出声问道:”您同意到我哥哥那里住一两天吗?

  否则,他是决对不会放我走的。“

  “当然愿意!住三天也行。”

  “好,那就击掌约定吧!一齐走!”普拉托诺夫活跃起来说。“好!”奇奇科夫说罢,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一块走!”

  “上哪儿?”主人醒来瞪眼看着他们叫道。“不行,先生们!我已吩咐好把您的马车轮子卸了,您的马呢,普拉东。米哈伊雷奇,已被哄到十五俄里以外的地方去了。不行,你们今天要在这里过完夜,明天早点吃过午饭再走。”

  “没想到!”奇奇科夫心想。普拉托诺夫什么也没说,因为知道彼图赫是非按惯例办不行的,只有留下了。他们因此得到的奖赏是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春日傍晚。主人组织大家观赏了河上风光。十二个桨手二十四只桨在歌声中把他们带过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他们的船离开湖,划到河里。河水源远流长,两岸坡势缓和。水面纹丝不动。他们在船上喝饮料吃面包,常常要从横系在河上的捕鱼用的网绳下边穿过。喝茶前主人先脱了衣服,跳到河里,一边扑腾着,一边叫着大福马和库济马,跟渔夫们吵嚷了三十多分钟,吵够了,忙够了,冻够了,才爬上船,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的,让人羡慕。这时太阳已落了。只有天空是明亮的。喊声显得更响了。岸边渔夫已不见了,代替他们的是一群群洗澡的孩子们,击水声、笑声传得更远了。二十四只桨同时起落着,小船似一只轻捷的鸟儿在平静如镜的河面上飞掠着。坐在离舵第三个位置上的那个象大姑娘一样娇艳的棒小伙子,先清脆地起了一个头儿,接着便有五个人唱起来,六个人跟着帮腔。歌声飘荡,飘向远方,象俄罗斯一样辽阔无垠。歌手们用手捂着耳朵,好似自己也被这歌声的辽阔无垠弄得手足无措了。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起来,奇奇科夫心中暗想:“哎,真的,我迟早也要给自己弄一个村子!”普拉托诺夫想:“这种忧郁的歌子有什么好的呢?越听越叫人心乱。”

  船往回划的时候,天色已黑。桨在黑影中冲打着水面,水面上已见不到天空的倒影。湖边火光闪闪。他们靠岸的时候月亮儿升起来了。到处都有渔夫们支着三角架用棘鲈和活蹦乱跳的鱼煮汤喝。人们都回家了,鹅、牛、羊早就赶回去了,它们扬起的尘土也早已平息,牧童把牲口和家禽赶回去以后正站在大门口等着别人给他一罐牛奶并请他进屋去喝鱼汤呢。远处传来谈话声、嘈杂声,本村和外村的犬吠声。月牙儿升了起来,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终于湖面、农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灯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银白色的炊烟能看出来了。尼古拉沙和亚历萨沙这时各骑一匹快马互相追逐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他俩身后飞起了一片灰尘,就象刚过完羊群似的。奇奇科夫心想:“哎,真的,我迟早也要给自己弄一个小村子!”

  因此他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婆娘和几个小奇奇科夫来。这样的傍晚,谁会不觉的心花怒放呢。晚饭又大吃了一顿。奇奇科夫进了下榻的房间,躺到床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变成了一面鼓啦!什么市长都进不去了!”事有凑巧,隔壁是主人的书房。间壁很薄,那边说什么都能听得见。主人正在让厨师把明天的早饭做得跟午饭那么丰盛。听他点的那些饭菜吧!

  死人听了都会垂涎三尺。一阵舔嘴咋舌的声音。只听:“要烤,还要好好煨煨!”厨子用竖笛一样尖细的声音回答着:“可以。行。这样也好。”

  “大馅饼要做成四个角的。一个角给我放鲟鱼腮和鱼筋,另一个角搁荞麦粥,蘑菇和葱头,甜牛奶,脑子和别的什么,该搁什么你应该都知道”

  “成。也可以这么做。”

  “一边要要烤得红扑扑的,另一边烤得轻一些。下边,下边,知道吗,要烤得酥酥的,要整个馅饼都渗出汁来,要到嘴里似雪花一样化掉,吃起来要没有声音。”

  “见鬼!

  简直不让人睡觉!“奇奇科夫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骂了一句。”给我做个猪肚包。猪肚上要放上一块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来。鲟鱼要装点一下,配菜,配菜要丰盛一些!鲟鱼要配上虾,还要配上油煎的小鱼儿,要摆些胡瓜鱼丁,要多放些碎荞麦粒,洋姜,还要放乳蘑,还要放芜菁,还要放胡罗卜,豆子,还能放些什么菜根?““还可以放些芜菁或甜菜星儿,”厨子道。“放点芜菁和甜菜也可以,烤菜,你要给我这么装点一下”

  “睡意全没了!”奇奇科夫说罢,翻了个身,把头钻到枕头里,蒙上被,想什么也听不着。可是在被里依然不断听到:

  “煎煎,烤烤,好好煨煨!”奇奇科夫听到一个什么火鸡的时候睡着了。第二天客人们又大吃一顿,普拉托诺夫已撑得不能骑马了。马由彼图赫的马夫轰着走。他跟奇奇科夫坐车。毛烘烘的狮子狗懒懒地跟在马车后边:它也大吃了一顿。“这可离谱了,”车离开院子以后,奇奇科夫说。“简直跟猪一样。普拉东。米哈雷奇,您不觉得不舒服吗?这马车本来很舒服,这会儿竟不舒服起来了。彼得鲁什卡,你准是瞎弄什么啦?哪个地方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托诺夫笑了一笑,道:“我告诉您缘故吧,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放了一些东西让我们路上吃。”

  “是这样,”

  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转过头来说,“馅饼啦,烤饼啦,什么都往车里放。”

  “的确是这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高兴地说,“是一位很可敬的老爷。是一位好客的地主!还派人给我们俩每人送来一杯香槟酒呢。还吩咐从餐桌上拨菜给我们,——那菜很好,味道美极啦。这么可敬的老爷,从来没见过。”

  “瞅到了吧?

  他把大家打点得都满意啦,“普拉托诺夫说。”不过,请你毫不客气地告诉我:您有时间陪我到一个村子去一趟吗,离这儿十来俄里远?

  我想去和姐姐、姐夫告别一下。“

  “挺好!”奇奇科夫说。“您会不虚此行的:我姐夫是个特别出色的人。”

  “你指哪一方面?”奇奇科夫说道。

  “他是俄国古往今来最擅长治家的人。他买了一座混乱不堪的庄园,用十年多一点儿的工夫使庄园大变了样,买的时候一年收入刚刚两万,现在达到了二十万。”

  “啊,佩服佩服!

  这样一个人的生平应当树碑立传供人仿效!非常,非常愿意和他认识。可他姓什么呢?““姓科斯坦若格洛。”

  “请问他的名子和父称呢?”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愿意结识他。结识这样的人可以得到收益。”于是奇奇科夫就询问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种情况来,他从普拉托诺夫嘴里得到的一切的确是令人惊讶的。“瞧,从这儿开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托诺夫指着田地说。“您一眼就能看出和别人的地不一样。车夫,从这儿往左拐。瞅到这片幼林了吧?这是播种的,别人的十五年也长不了这么高,可他的只用八年就长成了这样。看,树林到头啦。然后是庄稼地;隔五十俄亩,还是树林,也是种的,然后又是庄稼地。看那庄稼,比别人的密好几倍。”

  “看到啦。他是怎样成功的呢?”

  “您去问他吧。您会看到……他是个万事通;这样的万事通,您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不仅知道什么作物喜欢什么土壤,并且知道什么作物可以与什么作物为邻,在什么树林旁边应种什么庄稼。我们这里别人的地都旱得裂了缝,但他的地却没有。他计算需要多少水分就种多少树。在他手里,什么东西都要同时起两三种作用:他的树林子除了提供木材以外,落叶和树荫还会制造肥料增加地力。做什么事都是这样。““真是一个奇人!”奇奇科夫说罢,好奇地观察着田地。一切都井井有条。树林围着篱笆;到处都可以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随意建筑的,保持得也令人羡慕;粮垛也都是硕大无朋的。到处都是一派富裕和丰收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上了一个小山岗,一座大村子呈在他们眼前。这座村子位于在三个山岗上。这里一切都显得富足:街道平坦,农舍结实;不管哪儿停的马车都又结实又新,遇到的马也都膘肥体壮;牛羊好象都精挑细选过一样。连农家养的猪看上去那神气也都象个贵族。看得出来,这里住的农夫,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是用铁锹从地里向外挖银子的。这里没有带各种玩意儿的英国式花园、凉亭和小桥,主人的院宅前面也没有各种宽阔的大马路。从农舍到主人家的大院布满了各种工房。主人家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有窗假楼,那不是为了眺望景色的,而是为了监视各个地方的工作情形的。他们来到了主人家的大门前。主人不在,迎接他们的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诺夫的姐姐,农黄色的头发,白皙的面庞,一副纯粹俄国式的表情,象普拉托诺夫一样英俊,也象他那样无精打彩。看来好象对于使人们操心的事情,她不操心,也可能因为丈夫废寝忘食的活动没有使她参与的余地,也许是由于她是属于那种性格旷达的一类人,这类人有感情,有思想,也有智慧,可是碰到事并不十分认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了一些令人愤慨的纠纷和争斗,也不过是说一句:“让这帮混蛋去折腾吧!他们不会有好结局!”

  “你好,姐!”普拉托诺夫说,“康斯坦丁到哪儿去啦?”

  “不知道。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准是有事情。”

  奇奇科夫没有留意端详女主人。他想观察一下这个特别人物的住房,想根据住房推断主人的脾气,正如依据牡蛎或蜗牛的贝壳推断呆在里面的是哪种牡蛎或蜗牛一样。可是他却什么结论也没有得出来。房间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宽敞,没有别的。墙上既没有壁画,也没有油画,桌上也没摆放古铜器,屋里也没有摆满瓷器和茶具的橱柜,没有花瓶,没有花,更没有雕像,——一句话,好象有些清寒。屋里摆着一套俭朴的普通家具,靠墙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主妇很少坐下弹奏。客厅通往主人书房的门开着;但是那里也是俭朴和清寒。看得出来,主人回家只是为了休息,而不是回来生活;为了考虑自己的计划和设想,他不需要书房里松软的圈椅和各种舒适的设备,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炉前边联想,而是在现场苦干。他的设想是在现场产生的,一产生出来便立即付诸实施,没有必要动用笔墨。“啊!就是他!来啦!来啦!”普拉托诺夫说道。奇奇科夫也凑到了窗前。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朝大门口走来,他举止利索,面目黧黑,头戴一顶毛绒便帽,他的两侧是两个下等人,他俩摘了帽子,跟他边走边谈,好象和他谈什么问题。一个看上去是普通农夫,另一个象外地来的狡猾的富农,穿一件绿色有褶细腰短上衣。“老爷,您还是吩咐留下吧!”农夫低三下四地说。“不行,老弟,我已经对您说过二十次:别再送啦。我现在材料已多得没处搁了。“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什么都会有用。象您这么聪慧的人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老爷您给什么东西都能派上用场。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给我送些人手来吧,就别送材料啦。”

  “您不会缺人手。我们那儿整村整村的人都会出来作工的:在家里没有饭吃,我们不记得会有过这么严重的饥荒。糟糕的是您不愿意干脆把我们全买过来,要不然我们会实心实意给您效力的,真的,会实心实意地。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可以学到各种能耐。您吩咐留下吧,这是最后一次。”

  “上次你也说是最后一次,怎么又送来了。”

  “这次真是最后一次,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要是您不收,就没有人要了。老爷,请吩咐收下吧。”

  “好吧,这次我收下,完全是为了可怜你,不使你白运一趟。要是下次再送来,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坚决不收。”

  “记住啦,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放心好啦,下次决不送啦。谢谢。”农夫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他在骗人,下次保准送来:碰运气——是很受欢迎的字眼儿啊。“那么,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开开恩吧……少算一点儿,”走在另一侧的穿蓝色上衣的那个外来富农说。“起初我已经跟你说过啦。我不喜欢讲价钱。我再对你讲一遍:我跟等着赎当的地主不同。我了解你们这些人。谁该什么时候赎当,你们都是有清单的。这有什么惊奇的?他急等钱用,就只好半价卖给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钱有什么用处?

  我的东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着去赎当……““的确如此,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不过是……为了今后还跟您打交道,不是为了贪图什么。请收下三千定金。”

  富农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儿油污的钞票。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过来,数都没数,就塞到后面的衣袋里了。“哟!”奇奇科夫想道,“简直象揣块手帕似的!”

  一会儿,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厅的门口。“咦,弟弟,你在这儿!”他看到了普拉托诺夫,说。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托诺夫介绍了奇奇科夫。奇奇科夫极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脸庞,也接受了他的亲吻。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南方人。头发和眉毛又黑又浓,两眼好象会说话,闪着强烈的光芒。脸上的各种表情里都有一种智慧超人的神彩,毫无倦意。不过,看得出来,他可是一个急躁易怒的人。他到底是哪个民族呢?俄国有许多非俄罗斯族血统而具有俄罗斯族性格的俄国人。科斯坦若格洛从未研究过自己的血统,认为这没有什么用并且在家业中也是多余的。况且除了俄语以外,他也不懂别的语言。“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念头吗?”普拉托诺夫问。“什么念头?”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这兴许可以治疗我的忧郁症呢。”

  “出去走走?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块儿。”

  “好极啦!准备到些什么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亲切地向奇奇科夫问道:“立刻就打算动身吗?”

  “说实话,”奇奇科夫侧歪着头施了一礼,同时用手抚摸着圈椅靠背说,“我目前的旅行与其说是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求我去访问他的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因为,的确,且不说走走可能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不论别人怎么看,到底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说的对极啦,”奇奇科夫赞成地说,“确实不错。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东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跟一些人谈话也跟得到钱一样。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特地来请教,务请不吝训导,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觉得尴尬。“可有什么可教的呢?

  ……教什么呢?

  我自己当年穷得也没能读几天书啊。“

  “诀窍,尊敬的先生,诀窍!您管理家业的诀窍,您获得稳定收入的诀窍,您创办实实在在的并非虚幻的家产,从而克尽一个公民的天职、赢得同胞们尊敬的诀窍。”

  “那么,就在我这里住个一半天吧。我让您看看全部管理过程,把所有的都讲给您听。您将会看到,这儿什么诀窍也没有。”

  “弟弟,今天就留下吧,”女主人转过头对普拉托诺夫说。

  “我无所谓,”普拉托诺夫不置可否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特别高兴……但是有个情况:我需要去拜访别得里谢夫将军的亲戚。有个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我找他没什么事情。不过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这么办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立刻就去。我的马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不足十俄里,您一口气就能赶到。晚饭前就能赶回来。”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马车赶过来,他立即动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里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从未那么惊讶过。上校村里的一切都跟别处不一样。村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建筑工地、改建工地,哪条街上都有石灰堆、砖垛和原木垛。已经建成了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一座房子的门前金碧辉煌地写着“农具库”,另外一座房子的门上写着“审计总署”,别的房子有的门上写着“村务委员会”,有的门前写着“村民常规教育学校”。一句话,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来到了省会。上校本人就象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三角脸上神色有些呆板。连鬓胡子拉得笔直;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刚刚用压轧机压过。他说起话来,好象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一开口就抱怨附近地主们没有知识,瞒怨自己任重而道远。他会见奇奇科夫的态度非常亲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讲他花费了多少气力才使庄园达到了现在如此繁荣的状况;说使普通农夫懂得文明的侈奢品、艺术和美术能令人产生崇高动机是多么难;讲为了使俄国农夫肯穿德国式裤子、使他们多少感受到一点儿人的崇高尊严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变俄国农夫的愚昧;讲他虽然已竭尽全力,现在仍未能使婆娘们穿紧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随团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讲法国话,会行屈膝礼。他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讲了邻近地主们愚昧到何等程度;讲他们如何不体谅下情;讲他向这些地主们说明为了管好家产必须建立办公室、各种委员会以防止各种盗窃行为并达到对各种物品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格以求,必须是大学毕业,而那些地主听了这些话竟取笑他;讲他虽然坚信不疑,却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使他们相信倘若每个农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边扶犁一边读关于避雷针的著作的地步,这对他们的家业会多么有利。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想:“咳,哪儿来的时间呢。我倒是学会了认字,但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没读完呢。”

  “可怕的愚昧!”

  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说。“中世纪的愚昧,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我却可以包医百病;我知道一个办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穿上德国打扮儿。只要一这样做,我敢保证,肯定会万事亨通:科学会发展,买卖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会到来。”

  奇奇科夫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想“跟这个人看样子用不着拐弯抹角啦“

  ,于是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地说他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农奴,需要签什么样的契约。“从您的话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犹豫地说,“您是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用书面形式写出来吧。然后把请求书交到呈文受理委员会。呈文受理委员会登记之后报到我这里来。由我转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进行详细调查研究。总经理将会同办公室在最短时期内做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成了。”

  奇奇科夫惊得目瞪口呆。“行啦!”奇奇科夫说,“这要拖多少时间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说“文牍的妙用就在于此!这确实要拖一些时间,可是不会有任何疏漏:各种细枝末节,一目了然。”

  “不过,请原谅……这怎么好写在纸上呢?

  由于这种事情……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这好办。您就写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写上呢?

  这是不可以写的呀。他们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才行啊。““好吧。那您就写:‘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

  对上校能有什么方法呢?奇奇科夫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些委员会是怎么回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但令人惊讶,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牌子。委员会主任,以前的侍仆被调到新成立的农村建设委员会去了。他的位置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替,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到查处管家同营私舞弊的村长酗酒问题。在所有地方没有看到一个办事人员。“这可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办成一点事情呢?”奇奇科夫对上校派来给他做向导的特派员说。“您什么事情也办不成,”这位向导说。“我们这里一塌糊涂。您已经看到啦,我们这里是建设委员会独揽大权:它可以随意调人离开岗位,派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我们这里只有建设委员会的人最占便宜。”看来他对建设委员会是有意见的。“我们这里做事都是骗老爷。老爷以为各机关都在认真工作,实际呢,都是有名无实。”

  “不过,应该把这告诉他,”奇奇科夫想着,来到上校跟前,说他这里一塌胡涂,任何事情也办不成,建设委员会盗窃成风,肆无忌惮。上校一听,十分愤怒,立即抓过纸和笔来,写了八条极其严厉的质词:建设委员会有什么根据竟擅自调动不归它管辖的官吏;总经理怎么能允许呈文受理委员会主任没有交割完工作就去进行侦查;呈文受理委员会名存实亡,村务委员会怎么能熟视无睹?

  “哼,乱弹琴!”奇奇科夫想着,开始告辞。“不,我不放您走。不用两个小时,保您满意。我要把您的请求委托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稀世之才去办。您可以到我的图书馆歇一会儿。那里您需要什么有什么:书、纸、鹅毛笔、铅笔,什么都有。请您随便用,您是那里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说着,把奇奇科夫领进了书库。书库是一个大厅,从上到下摆满了书。另外还有动物标本。森林学、畜牧学、养猪学、园艺学等,各种各样书都有;各种杂志和手册堆积如山,还有许多介绍育马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就的杂志。甚至还有《作为一门科学的养猪学》之类的书。奇奇科夫看到这都不是供人消闲的书,就走到另一个书柜跟前——真是躲开了狼又遇到了虎:全是哲学书。有一本书的名字是《科学意义上的哲学》。面前是六卷集的一部巨著,书名是《思维引论。关于共性、总体、本质的理论,兼论社会生产两极分化之本质》。奇奇科夫无论怎么乱翻,哪一页上都是“表现”

  “发展”

  “抽象”

  “封闭性”

  “严密性”之类名词。“这不合我的口味。”奇奇科夫说完就走到第三个书柜前面,这个书柜里装的全是艺术方面的书。他抽出一本大书来,里面有些不甚典雅的神话插图,便翻看起来。这合他的口味。这种画儿,中年单身汉是爱看的;据说近来连有些通过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头儿们也爱看。有啥法子呢,我们这个世纪的人类就是喜爱带刺激性的东西嘛。奇奇科夫翻看完了这本,正要去拿另一本类似的书,这时科什卡廖夫上校回来了,他洋洋得意,手里挂着一张纸。“全都办完了,而且办得极好。我跟您讲过的那个人,理解力实在比得过任何的人。因此,我把他提得比所有人都高,我要特设一个最高管理局,叫他当局长。看,这是他写的”

  “啊,谢天谢地!”奇奇科夫想了就准备听下去。上校读道:“承蒙大人不嫌,委以重任,卑职受命之后即殚思极虑,谨将愚见表述如下:一、六品官、勋章获得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之请求中已含着些不妥之处,因为该请求书在要求遭受各种意外之注册农奴时也亦列入了死农奴。此先生之所谓死农奴者可能是指接近于死亡之农奴,而非已死之农奴。因为已死之农奴乃非能购置者。既属乌有,又怎能购置?此亦逻辑之常理也。并且该先生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科什卡廖夫看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说:”在这里,这个滑头……他稍微刺了您一下。不过您可以看得出来,他才气横溢,颇有大臣之笔致;可他却只在大学里荒废了三年,甚至没毕业。“科什卡廖夫继续读道:“……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

  因为该先生之文中竟有‘已死’魂灵之提法,凡研究过认识论者没有不皆知魂灵不死之说也。二、上述注册之农奴,不管是外来者,还是新生者,或被该先生所不正确地称之为死农奴者,没有不皆已抵押,盖所有之农奴毫无特别皆已抵押一光,而且每农奴以一百五十卢布之加价被转手抵押,只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例外,该村由于同地主普列季谢夫争讼而处于争议状态,不能出卖,也不能典押故也。““那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白白耽搁我?”奇奇科夫不满地问。“这我事先哪儿能知道呢?

  文牍的用途也就在于此啊。看,眼前一切都了如指掌啦。““你这个王八蛋,愚蠢的畜生!

  钻书本学会了什么呢?“奇奇科夫在心里骂道。接着就抓起帽子来,没讲任何礼仪,走出了屋子。车夫站在车旁随时准备动身,知道没有必要卸车,由于关于喂马的问题准要求提出书面申请来,拨出燕麦的批示需第二天才能下达。无论奇奇科夫多么粗鲁和不礼貌,科什卡廖夫对奇奇科夫依然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科什卡廖夫强行握了握奇奇科夫的手,并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心窝上,感谢他,说奇奇科夫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真正看到了生产进程;说申斥和责骂是必要的,因为一切都会打瞌睡,村务管理机器里的弹簧会生锈,会松弛;说这个事件的结局使他产生了一个值得庆幸的念头——设置一个新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将称为监督建设委员会之工作的委员会,到时任何人也就不敢再盗窃了。“笨猪!混蛋!”奇奇科夫一路上气恼地在心里骂道。这时已满天星斗、夜幕低垂了。村里灯光闪闪。靠近大门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到晚饭已经摆好。“您回来得怎么这么晚?”奇奇科夫进来以后,科斯坦若格洛问道。“您跟他谈什么谈了这么长时间?”普拉托诺夫问道。“折磨死我啦!”奇奇科夫说。“这样的混蛋,我今生从来没有看到过。”

  “这还没有什么!”科斯坦若格洛说。“科什卡廖夫是个让人欣慰的现象。他的作用就在于他身上用漫画的形式更明显地反映出了我们的各种聪明人的愚蠢。这些聪明人又设办公室,又立官署,又聘经理,又开工厂,又办学校,又成立委员会,没有不干的花样儿。就象他们在掌管着一个国家似的!

  请问,这个样子您喜欢吗?一个地主,地里的活计农民还忙不过来,他却要办蜡烛厂,到伦敦去聘请技师,去当一个商人!有的混蛋更会经营:居然开起丝绸厂来了!““但你也有厂子啊,”普拉托诺夫说。“是谁开办的吗?

  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羊毛攒多了,没地方卖,我就织呢子,并且织成又厚实又朴素的呢子,由于价钱便宜,所以一上市就被抢光了。再比如,六年以来,人们一直把鱼鳞扔到我的岸上,咳,往哪儿处置呢?于是我就用鱼鳞熬胶,最后赚了四万卢布。我的工厂都是这么开起来的呀。““这么精明!”奇奇科夫两眼望着他,心中想道。“赚钱的好手!”

  “而且为了这个,我并不盖任何房舍;我的庄园里并没有高楼大厦。我也不从国外聘任技师。至于农民,我是不管如何不肯让他们脱离农业的。在我的工厂里作工的都是外地农民遇到荒年来挣块面包吃的。这种工厂可以开设许多。只要仔细看看自己的家产,那就会发现随便一块破布都有用途,随便一种废物都能提供收入,使得你推都推不开,想不要也不行。”

  “真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任何废物都能提供收入!”奇奇科夫说。“嗯!不止是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没把话说完:他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想破口大骂附近的地主们。“还有这么个聪明地主,您猜他创办了什么实业?在村里盖了一所石头房子做养老院!慈善事业!……你要助人为乐,你就去帮助每个人去履行他的基督教徒的职责好啦,而不是使他摆脱这种职责。要帮助儿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但不是创造条件使他把父亲推出门去不管。最好是使他有能力养活亲人和兄弟,使他有钱做这件事,竭尽全力帮助他去做,但不是不让他去做,否则他就会完全忘掉一个基督教徒应尽的全部义务。真是一些十足的唐吉诃德!……一年花二百卢布在养老院里养活一个人!

  ……我用这些钱可以在村里养活十个人!“科斯坦若格洛气得咽了一口唾液。奇奇科夫对养老院并不感兴趣。他想谈论如何使任何废物都能提供收入的问题;但是科斯坦若格洛越说越气愤,越说话越多。”还有另一个办教育的唐吉诃德创立了学校!

  唉,还有什么比读写知识对人更有用呢?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村里的农夫来对我说:‘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们的孩子都不听话了,不愿意帮我们干活,个个全想去当录事,可录事只要一个就够啦。‘这就是后果!“奇奇科夫也不需要听办学问题,但是普拉托诺夫接过了这个话头儿。“目前不需要录事,这用不着说,可以后会需要的呀。要为子孙后代想想嘛。”

  “老弟,你真聪明!

  你们总想着着子孙后代干什么!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彼得大帝。你先看看自己的脚下吧,不要总是盯着子孙后代;先要劳神去使农民富裕起来,使他们有时间自觉自愿去学习,但不是手里拿着棍棒对他们说:‘学习!

  ‘鬼才知道人们为什么竟本末倒置!……好,您听我说:现在请您来公断……“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往奇奇科夫身边动了动,为了使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要旨,对他使用了海战中的接舷冲锋法,换而言之,也就是把一个手指插到了他的燕尾服的一个扣眼里。“您说,还有比这更清楚的吗?

  农夫之所以依靠于你,就是希望你保护他们安居乐业。如何才能使他们安居乐业呢?一定要使他们好好种田吗?那你就应该努力使他们成为一个好的种田人。都明白吗?不,有些自做聪明的人竟说:‘必须使他们摆脱这种状态。他们过的生活太朴素啦,必须使他们见识见识奢侈品。’他们自己已被这种奢侈生活变成了破烂儿,已没有人样了,鬼知道他们都是得了些什么病,目前已没有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没去尝试过各种风流韵事:牙也没有了,头发也掉光了,现在却想来传染农夫了。上帝保佑,我们现在幸亏剩下了这么一个未沾染上这种绝症的健康阶层!为了这个,我们应当感谢上帝。我看种田人最应受到尊敬。但愿上帝把大家都变成农民!““怎么,您认为种田更赚钱吗?”奇奇科夫问道。“不是更赚钱,而是更合理。种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懒。俗话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世世代代的经验已表明,种田人更纯洁。哪儿以务农为本,哪儿就丰衣足食;没有贫困,没有奢侈,只有富裕。俗话劝人务农,劳动吧……耍花招没用!

  我对农夫说:‘无论给谁干活,给我也好,给自己也好,给邻居也好,你可要劳动。你只要劳动,我首先愿意周济你。没有牲畜,给你马,给你牛,给你马车……要什么供给你什么,可是你得劳动。如果你家业搞得不好,一地糊涂,受穷挨饿,我就会气死。我讨厌游手好闲。我管教你,就是为了叫你劳动。’哼!

  人们想靠开工厂来增加收入!

  你先让你手下的每个农夫都富起来吧,那时你不开作坊,不开工厂,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样也会富起来。“

  “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的话叫人越听越爱听,”奇奇科夫说。“让我不胜钦仰的先生,请告诉我:如果我想成为一个地主,假如就在贵省,我应该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什么上呢?要想在不长的时间内发家以便履行一个公民的重要职责,那该怎么办呢,又怎么行动呢?”

  “如何能发家致富吗?要这样”科斯坦若格洛说。“吃饭去吧,”女主人说完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把打了一个寒噤的娇嫩身体裹到了披肩里。奇奇科夫以军人的敏捷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表情温柔笑容儒雅地把胳臂象秤杆似地横着伸给女主人,挎着她得意洋洋地穿过两个房间进了餐厅,头一直保持着微微偏向一侧的优雅姿势。仆人掀开了汤碗的盖儿;大家把坐椅向桌子移了移,就开始喝起汤来。喝完了汤,干了一杯果酒(果酒好极了),奇奇科夫向主人说:“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让您继续那时被打断的话题。我问您怎么办、怎么做、怎么会更好”

  “这座庄园,就是他要价四万,我也会马上给他。”

  “嗯!”奇奇科夫沉吟起来。他有些胆怯地问道:“为什么您自己不买下来呢?”

  “毕竟要知道分寸哪。我自己的庄园已够我忙活的了。况且我们这里的贵族们已经开始对我大喊大叫,说我乘人之危买地占便宜啦。这些话,我已听够了。”

  “贵族就是能诽谤!”奇奇科夫说道。

  “敝省的情况……您想象不到他们怎么说我。他们不管我叫别的一直叫一等吝啬鬼和守财奴。他们对自己却无论什么事都加以宽容。他们的口头禅是:‘我自然是把家产花光了,可那是由于我生活中有高级需求啊。我需要书籍,我应当过豪华的生活,为的是鼓励工业发展哪;我要象科斯坦若格洛那样过一辈子牛一般的生活,也不致破产哪。’看他们说的!”

  “我好想也当一头这样的猪啊!”奇奇科夫说。“他们那样骂我,全都是因为我不宴请他们,不借给他们钱。我不宴请他们是由于我觉得这是一种负担——我干不惯这种事。可是如果到我家来我吃什么你吃什么,——那我热情欢迎!

  说我不肯借给人钱——那是胡说。真有需要来找我,跟我讲清楚拿我的钱去怎么用,倘若我听了以后认为这钱你用得有道理,能给你带来明显的利润,我就不会拒绝,甚至连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钱往风里扔,我才不干呢。让他们宽恕我这一点吧!他们要为情妇举行一次什么宴会,要发疯般地买家具摆阔气,如何能借给他们钱呢!……“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吐了一口唾沫,差点儿当着太太的面儿说出几个不雅致的骂人的字眼来。他那生机勃勃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前额上出现了一些横的竖的皱纹,表明他的肝火已在骚动。奇奇科夫品了一杯葡萄果酒说:“请原谅,尊敬的先生,我要请您再接着谈方才中断的话题。如果我买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座庄园,那得需要多少时间我才能富裕”

  “要是您想很快富起来,”科斯坦若格洛怒气未消,硬涩而断断续续地说,“那您永远也富不起来;要是您不在意时间长短,那您不久就会富起来。”

  “原来如此!”奇奇科夫说。“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气愤愤地说,似乎在生奇奇科夫的气,“必须爱劳动。没有这一条,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必须爱农业,一点儿不错!并且要相信,这决不枯燥。人们胡说在乡下闷的慌,可我要在城里过他们那种生活,哪怕只过一天,那就准会憋死!庄园主没有时间发闷。庄园主的生活毫不空虚,充实极了。一年四季各种活计层出不穷,而且这是些什么样的活计啊!——那些活计真正能陶冶人的情操,姑且不谈这些活计多么千变万化引人入胜。人是在跟大自然,跟季节并肩前进呀,无论大自然中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他都是参与者和谋划者。春天还没到,各种活计就忙开了:要运木柴和各种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泞交通不便时使用;要准备种子;粮食要倒仓,要重新过秤,要晾晒;要制定新的租赋标准。雪一化,河一开,就得热火朝天地干了:码头上要装船,树林需修剪,花园里要植树,到处都要耕地,菜园用铁锹,大田用犁和耙。播种开始了。无聊?!这是在播种未来的收获!夏天到了——割草,这是种田人最主要的节日。无聊?!

  庄稼该收割了;割起来没完没了,割完黑麦割小麦,割完大麦割燕麦,接着是剥大麻。又是垛草垛,还要码庄稼垛。八月一过半,什么都要往场院里运。秋天到了,秋翻,播种过冬作物,修理粮仓、烘干房、畜圈,品尝新粮,粮谷开始脱粒。冬天到了,也并不闲着:开始运货进城,每个场院都在打场,打出的粮食从烘干房运进粮仓。开始砍伐树木,锯劈柴,运砖石木料,预备来春修盖房舍用。活计多得简直数不过来,并且变化无穷!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厂看看,到作坊看看,也要到打谷场看看!

  还要到农夫家里瞧瞧他们在给自己干什么。无聊?!

  看到一个木匠斧子使得好,我觉得跟过节一样,可以在他跟面前站上两小时:我就是这样喜欢好工匠。看到这一切创造都有某种目的,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发展,带来成果和收入,我真说不出当时的心情多么高兴。这倒不是因为钱在增加,——钱不过是钱罢了,——而是由于这一切全是你干出来的,由于你是这一切的动因哪,你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啊,你象一个神仙,简直能点铁成金。您到哪里能给我找到可以相比的乐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说罢,仰起脸来,脸上的皱纹不见了。他象举行登基大典那天的皇帝一样,容光焕发,满面春风。”是的,走遍天下您也找不到如此之乐趣!

  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人在仿效上帝。上帝给自己找了创造世界作为至高无上的乐趣,他也要求人成为幸福和繁荣的谛造者。这如何能被称为无味的事情呢!“奇奇科夫入神地听着主人娓娓而谈,就象听极乐鸟歌唱一般。他馋涎欲滴,两眼发亮,表露出一种甜蜜蜜的心情,看模样他会一直听下去的。“康斯坦丁!该起来啦,”女主人说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普拉托诺夫站了起来,科斯坦若格洛站了起来,奇奇科夫也站了起来,尽管他还想坐着听下去。他把胳膊象秤杆子似地伸过去,搂着女主人离开餐厅。但是他的头已不优雅地偏向一侧了,动作也缺乏敏捷性了,因为他的头脑已被一些真正重要的念头塞满了。

  “不管你怎么讲,我仍然觉的烦闷,”普拉托诺夫走在他们身后说。主人心想:“来客是个很狡猾的人,谈吐庄重,不是个耍笔杆子的。”这样想了之后,他心情更加快乐,好象从自己的话里得到了温暖,也好象庆幸找到了一个能听取贤明建议的人。他们走入了一个舒服的小房间,房间里点着一些小蜡烛,对着阳台是一扇玻璃门代替窗户,奇奇科夫感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舒适,好象长期在外飘泊之后回到了家里,而且飘泊的结果他已如愿已偿,说了一声“够了!”便扔掉了扶着走路的拐棍。这种陶醉的心境是主人所发表的一席睿智的谈话赋予他的。任何人都会听到过一些比任何话都使他感到亲切的话。往往有这种情况:在最偏远的穷乡僻壤,在最荒凉的荒村野店,你会偶尔碰到一个人,他的一席暖人心房的话会使你忘记自己,忘记旅途的艰苦和客店的龌龊,忘记当今愚蠢昏聩、尔虞我诈的上流社会。这样度过的一晚会深刻地印到你的心里,永远不会忘怀,一切都会清清楚楚地记着:当时谁在场,谁站在什么地方,手里拿的什么;四壁,墙角和屋里的各种小摆设都会记得。奇奇科夫也把这一晚上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了:摆设简朴的这个温暖的小房间,聪慧的主人脸上充满着的憨厚表情,以及递给普拉托诺夫的镶着琥珀烟嘴的烟斗,普拉托诺夫喷到亚尔布胖脸上的烟,亚尔布打的响鼻儿,标致的女主人那不停说着“得啦,别闹腾它啦”的音容笑貌,喜气洋洋的蜡烛,墙角的蟋蟀,玻璃门,玻璃门外偎倚在树梢上的春夜星空,树林深处夜莺的啼叫,他一点儿都没忘。“您的一番话对我如醍醐灌顶,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奇奇科夫说,“我可以说在全俄国也没有见过象您这样有智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一笑,说:“不,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您想知道有智慧的人,我们这里可真有一个,他可真正堪称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强多了。”

  “这能是谁呢?”奇奇科夫惊讶地问道。“是我们的包税人穆拉佐夫。”

  “我已听人说过他一次啦!”奇奇科夫叫道。“这个人别说管理一个庄园哪,管理一个国家都可以。我如果有一个国家,我马上就委任他当财务大臣。”

  “我听人说过他。人们把他说得神乎其神,据说他赚了一千万。”

  “哪儿只一千万呢!

  超过四千万啦。不久半个俄国就要归属他啦。““您在说什么!”奇奇科夫目瞪口呆地惊叫了起来。“肯定会这样。他的财产如今一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只称几十万的人发财是慢的;称几千万的人呢,实力雄厚,无论抓什么,都会翻个两三番。他的活动天地太广阔了。有跟他竞争的对手。没人能跟他较量。买什么东西给什么价儿就是什么价儿,没人能来和他抢。”

  奇奇科夫目瞪口呆,注视着科斯坦若格洛的两眼,惊讶得喘不上气来。稍稍恢复常态之后,他说:

  “不可思议!

  真是石破天惊!

  人们观察一只小甲虫的时候对上帝的智慧惊叹不已:对我来说,在一个凡人手里竟能有这么一笔巨款更值得惊讶!请允许我打听一下:获得这样一笔巨款,开始时当然不会不采取些罪恶手段罗?““完全是通过无可指责的途径,使用最正当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请原谅,我不信。如果几十万还可能,几千万”

  “相反,几十万不使用罪恶手段很难,几千万却特别容易。趁几千万的富翁用不着搞歪门邪道:他可以走笔直的大道,碰到什么拿什么!别人谁也拿不起来。”

  “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这竟然是从一戈比开始的!”

  “也不会有另一种情况啊。这是事物的规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说。“谁一生下来就有几十万,并且是用几十万培训出来的,那他就不会发财了,而且还会染上各种嗜欲,嗜欲多得很!必须从头开始,不能从半道儿开始。从下边,要从下边开始。只有从下边开始,就能熟悉世间冷暖,以后才能立身处世。只有亲身试过各种滋味,只有懂得了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只有吃尽苦中苦,那你才能学得聪明起来,以后不管办什么事都不会出差错,栽跟头。知道吧,这是真理。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半道儿开始。如果有人跟我说:‘借给我十万,我马上就会发财,’我是不会相信的,他那是去碰运气,并不一定会成功。要从一戈比开始。”

  “这么说,我会发财罗,”奇奇科夫说,“由于我几乎可以说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呀。”

  他说的是死农奴。

  “康斯坦丁,该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一会儿啦,”

  女主人说,“你总是说起来没完。”

  “您一定会发财的,”科斯坦若格洛说,没有管女主人的话,“黄金将象河水一般源源不断流到您身边。您挣的钱将让您没地方放。”

  奇奇科夫似中了魔法一样坐在那里,脑子里闪现着一幕幕黄金梦。“真的,康斯坦丁,应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啦。”

  “你怎么啦?要困,自己去睡嘛!”主人说罢也就把自己的话停住了,因为普拉托诺夫的鼾声已响遍整个房间,跟着亚尔布发出了更大的鼾声。远处早就传来了更夫敲生铁块的声音。已经过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的确该睡了。大家互相说了晚安,各自走开,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只有奇奇科夫一个人睡不着。他的头脑很兴奋。他在想如何能变成一个似科斯坦若格洛那样的地主。听了主人的一番话,一切都清楚了。发财的可能性看来已非常明显。管理经济这件困难的工作,现在已变得简单易行,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有这种本领,他开始认真考虑购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代替虚构的庄园。他决定用抵押死农奴得来的钱购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正是按着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导勤恳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庄园,不把旧东西完全吃透,决不采用新东西;要亲眼查看每种情况,要了解所有农奴,要戒除各种嗜欲,要一心一意地劳动和管理。以后会在庄园里建立起严密的秩序来,各个齿轮要互相用力推动着,管理机器将积极运转,那时他将感受到的得意心情,现在他已提前感觉到了。劳动将会紧罗密鼓地进行;正象一盘轻快转动着的磨把粮粒变成面粉一样,他要把各种废物和垃圾变成钱,变成叮当响的钱。奇异的主人好象仍然站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曾离开他。这是全俄国第一个使他感到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现在为止,使他敬佩的人要么是官高,要么是钱多!

  真正因为才智而使他敬佩的人一个也没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个人。奇奇科夫清楚跟科斯坦若格洛这个人决不能提买死农奴的事,哪怕随便议论一下也不合适。他在考虑另一个方案——购买赫洛布耶夫的庄园。他自己有一万,想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万,由于科斯坦若格洛已亲口说过愿意帮助任何想要发家致富的人嘛。还缺一万可以等把死农奴抵押出去以后付清。买来的死农奴现在还不能抵押,因为还没有使他们定居的土地。即使他一再说在赫尔松省有地,可那是计划中的事。他计划也要在赫尔松省买地,因为那里地价稀贱,只要人们肯去住,就能白给。他还想,哪个地主有逃亡农奴和死农奴,要赶紧去买,因为地主们正在争先恐后地抵押庄园,不久以后可能走遍全俄国也将找不到一个没有抵押出去的角落了。这种种想法不停地钻到他的脑子里,阻碍他入睡。这时全家都已进入所谓梦乡整整四个小时了,奇奇科夫终于也进入梦乡。沉沉睡着了。

  第四章

  第二天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科斯坦若格洛愉快地借给了他一万,并且不要利息,不用担保——仅仅开了一张借据。他非常愿意帮助任何一个想要发家致富的人嘛。而且他还决定陪同奇奇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庄园。饱餐一顿早饭后,三人就坐到奇奇科夫的马车出发了;主人的马车空着跟在后边。亚尔布跑在前边,把鸟雀从路上轰开。十八俄里的路程用了一个半小时稍多一点儿的时间就走完了,一个小村子展现在眼前,里面有两座府院,其中一座又大又新,没有盖完,扔在那里好几年了,另一座又小又旧。主人出来迎接他们时,蓬头垢面,睡眼朦胧,刚刚睡醒,常礼服上打了个补丁,一只靴子上还有一个窟窿。他见到客人时不知为什么竟特别高兴,久别的亲弟兄一般。“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

  欢迎!“他叫起来。”我的亲爹!枉驾光临,不胜荣幸!让我揉揉眼睛!真的,我想谁也不敢到我这儿来了。大家全象躲瘟疫一般躲着我:认为我会张嘴借钱。哎,难哪,难哪,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看得出来——全都怨自己。怎么办呢?过得猪狗不如了。先生们,请原谅,我这身打扮儿来接待你们。你们看得见,靴子是带窟窿的。让我用什么来招待你们呢?““不用客气啦。我们是找您有事的,”科斯坦若格洛说。“瞧,我们为您带来一位买主,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

  “认识您由衷地高兴。请准我握握您的手。”

  奇奇科夫把两只手都伸给了他。“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非常愿意带领您参观敝庄,承蒙光临……先生们,请允许我问一问:你们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啦,吃过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再多说,说。“不要再耽搁啦,现在就走吧。”

  “那就请吧。”

  赫洛布耶夫把帽子拿在手里。客人们戴上帽子,大家起身去看庄园。“现在就去看看乱七八糟、管理无方的农庄吧,”赫洛布耶夫说。“当然,你们吃完午饭来是对的。您相信吗,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家里真的连一只母鸡也没有了——已经穷到这种程度啦!

  过上猪一般的生活了,真要变成一头猪啦!“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象感到科斯坦若格洛心肠硬,从他那儿得不到那么的同情,便挽起普拉托诺夫的胳膊,紧紧靠着他,走在前边,科斯坦若格洛和奇奇科夫手拉手地走着远远地跟在后边。“难哪,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难哪!”赫洛布耶夫对普拉托诺夫说。“您想象不出来有多困难!

  没有钱花,没有饭吃,没有鞋穿!要是年轻单身,这还算不了什么。可是这种穷苦生活折磨垂老之年的我,并且身边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愁人哪,不由你不愁啊……“普拉托诺夫可怜起他来。“要是把庄子卖了,对您的处境能有所补救吗?”普拉托诺夫说道。“能有什么补救呢!”赫洛布耶夫挥了一下手说。“全得拿去偿补债务,自己连一千都得不到。”

  “那您想怎么办呢?”

  “上帝知道。”赫洛布耶夫耸耸肩膀说。普拉托诺夫感到惊讶,问道:“您怎么不想法摆脱这种处境呢?”

  “想什么方法呢?”

  “没有方法啦?”

  “什么方法都没有。”

  “您可以寻求一个什么职务,找个事儿做做嘛。”

  “我只当过十二品小官儿啊。他们能给我一个什么好职位呢?薪俸微不足道,可我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啊。”

  “可以到私人家里找个事儿去做嘛。去做个管家吧。”

  “谁能把庄园交给我管:我自己的庄园被我挥霍光了嘛。”

  “哎,既然受到饥饿和死亡的威胁,那总得想个好办法啊。我回去问问哥哥能否找人在城里给你找个什么事儿去做。”

  “不必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赫洛布耶夫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我目前干什么也不行啦。未老先衰啦,由于从前作孽的结果现在腰也痛啦,肩膀上还有关节炎。我能干什么呢!去白拿国库的钱干吗!如今寻求肥缺的职员已经够多啦。上帝保佑,不只为了我,为了给我发放薪俸去增加穷苦阶层的捐税啦:现在这么多的吸血虫已够他们受的了。不必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天命吧。“普拉托诺夫心想:“看这种处境!比我睡懒觉还坏。”

  科斯坦若格洛跟奇奇科夫与他们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走在后边,边走边谈。“瞧,象所有的地主一样,把家业荒废了,”科斯坦若格洛用手点着说,“他把农民弄得穷到什么地步啦!

  发生了畜疫以后,就不该吝惜自己的财产:应该全变卖掉去给农夫买牲畜,不能使农夫一天没有生产手段。现在几年也休想改得过来。农夫已经沾上了游手好闲的习气,都变成了酒鬼。““这么说,目前买这座庄园不完全合算罗?”奇奇科夫问道。一听这话,科斯坦若格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想说:“你真蠢!还得从字母教你吗?”

  “不合算?!三年以后我就会从这个庄园每年得到两万收入。看多么不合算!

  隔十五俄里,算不了什么!

  这地多好!

  瞅这地!

  全是河漫滩!

  要种麻,光麻一年就能进五六千卢布;种上芜菁,靠芜菁一年也能赚个四五千。您再往那边——山坡上长了一片黑麦;可这是往年落的籽随便长出来的呀。他没有种庄稼,这我是知道的。这座庄园值十五万,而不是四万。“奇奇科夫担心赫洛布耶夫听到,因而走得更慢了。“瞧搁荒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说着,生起气来。“要是事先说一声儿,愿种的人有的是。哎,要是没有犁杖耕,可以用铁锹翻啊。可以翻成一片菜园子嘛。他竟然让农夫们闲置了四年。无所谓?!你这就使他们堕落下去,把他们毁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衣衫褴褛、到处流浪的生活啦!他们一辈子就要这样罗!“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咽了一口唾沫,气呼呼的心情使他的前额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看着这种杂乱无章、一片荒凉的情景我会气死!

  您如今可以单独对付他,用不着我啦。快些把宝贝从这个混蛋手里夺过来。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赐!“科斯坦若格洛说罢就告别奇奇科夫,赶上去同主人告别。“哎呀,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主人惊讶地说,“刚来就走!”

  “没办法。我有急事得立刻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说。他辞别了主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就走了。赫洛布耶夫似乎明白了他走的原因,说:“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忍不了啦。我感到象他这样的庄园主看到这种管理混乱的景象心里是不会快乐的。您信吗,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今年我几乎完全没种庄稼!我说的是真话。没有种子,耕地的工具更用不着提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据说令兄是一位出色的庄园主;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必说了,他是本行中的拿破仑。确实,我常想:‘哎,为啥一个人头脑里要有那么多智慧?

  哪怕给我这个笨脑袋一点儿让我把家业管好呢!

  我一无所长,一无所能。‘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庄园买去吧!我最可怜的是我这些不幸的农夫。我觉得我不擅长做一个……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会严格要求人。自己就吊儿郎当,怎能要求他们遵守秩序呢!

  我本想立刻就给他们自由,可是俄国人的性情好象没有人管教不行……否则他就会打瞌睡,就会变坏。““这确实怪呀,”普拉托诺夫说,“为什么俄国老百姓要是没人严加管束,就会变成酒鬼和恶棍呢?”

  “由于受教育程度不够呗,”奇奇科夫指出说。“谁知道为什么。我们倒都是受过教育,可生活得怎样?

  我大学也读过,每种课程都听过,不但没有学会正经八本地生活,反而学会了花钱去追寻各种新玩意儿和新享受,学会了更多的挥霍方法。是因为我学得不好吗?不,其他的同学也这样啊。也许有两三个人从学习中得到了真正的好处,那可能也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聪明的呀。别的同学呢,只是努力学那些有害健康、浪费金钱的事情呀。真的!我们上学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教授们鼓掌、发奖,而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我们从教育中只得到了坏东西;只学了些皮毛,根本的东西根本没学到。不对,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们不会另有原因,但这原因是什么,我确实说不出。““肯定有理由,”奇奇科夫说。可怜的赫洛布耶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俄国人仿佛是垮掉的一种人。没有毅力,没有常性。啥都想干,什么都不会干。总想从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从明天起好好干,从明天起采用饮食疗法,但是一无所成:当天晚上就撑得直眨眼,舌头也不会动了,象夜猫子似地坐在那里瞧着大家。确实,全是这个样子。”

  “要靠理智啊,”奇奇科夫说,“要每时每刻跟理智商量,同理智进行友好的谈话。”

  “怎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说。“我实在认为我们生来就是毫无理智的。我不相信我们中间谁是有理智的。就是看到有人正经八百地过日子、抓钱和攒钱,我也不相信他!到老的时候,他会鬼迷心窍,一下子全花光!

  我国人全是这样,不管是贵族还是农民,无论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有这么个聪明的农夫,原来是个穷光蛋,挣了十万家产,一挣到十万,他就异想天开,修了个香槟酒浴池,天天在香槟酒里洗澡。我们似乎全看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想去看看水磨吗?只是水磨上没有水车,房舍也不象样子了。““那有啥看头!”奇奇科夫说。“那就往回走吧。”

  于是三个人就转身往回走。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样情形。到处都破乱不堪。一片荒芜和衰败的景象。只是在一条街中央增添了一个新的水洼子。一个村姑穿着满是油垢的粗布衣裳,大发雷霆,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揍了个半死,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稍远点儿的地方有两个农夫看着醉婆娘发怒,丝毫无动于衷。一个在抓着后背下边的地方,另一个在打哈欠。各种建筑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态。房盖也在打呵欠。普拉托诺夫看到这种情景也打了一个呵欠。奇奇科夫心中想道:“我未来的财产——农夫全身是窟窿套窟窿,补丁摞补丁!”一家农舍没有房盖,上边盖了两扇大门,有些窗户要倒下来,就用从主人粮仓拿来的杆子支着。看来赫洛布耶夫庄园管理使用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他们进了屋。室内贫寒景象同一些最时髦的闪闪发光的摆设摆放在一起,使奇科夫感到有些惊讶。在破乱的器物和家具中间有一些崭新的青铜雕像。墨水瓶上坐着一个莎士比亚,桌上放着一只挠后背用的非常精致的象牙挠痒耙。赫洛布耶夫把妻子介绍给客人。女主人真是没挑的。即使到了莫斯科也不会丢脸。她衣着考究,打扮入时。她爱谈城市和城市里的剧院。从每个方面可以看出来,她比丈夫更讨厌农村,一个人独处时比普拉托诺夫更爱打呵欠。不一会儿屋里就坐满了孩子们——男孩和女孩,一共五个。第六个抱在怀里。这几个孩子都很好,长相都很好看。他们打扮得很可爱,很讲究,又活泼又快乐。因此看着他们就更令人感到担忧。假如他们穿的不好,是粗布裙子和普通衣衫,在院子里随便跑动,同农家子女毫无差别,那就会更好一些!不一会儿,女主人来了一位女客。女主人陪她到其它的屋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几个男人。奇奇科夫开始谈买卖。象所有的买主一样,他先把要买的庄园贬了一遍。从各个方面贬完之后,他问道:“您卖什么价儿?”

  “您看得出来,我不会跟您多要钱,我不想这么做,”赫洛布耶夫说。“这样做是无耻的。我也不对您隐瞒:我村里一百个登记在册的农奴,连五十个也不到,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没拿护照就走了,因此您要权当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要三万。”

  “嚯,三万!庄园乱七八糟,农奴半死不活,要三万!两万五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我到当铺典当也能得两万五,您知道吗?

  那我能得到两万五,庄园还在我手里。我所以要卖,就是因为我急等钱用;典当呢,付钱拖延,我必须付钱给胥吏们,只是没有钱。““无论怎么说,两万五吧。”

  普拉托诺夫替奇奇科夫感到不好意思,说:“买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庄园都是这个价儿。如果您不肯出三万,我跟家兄就要合伙买了。”

  奇奇科夫吃了一惊……

  “好吧!”奇奇科夫说。“我答应给三万。目前给两千定钱,一星期后给八千,剩下的两万一月以后给。”

  “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钱要马上付清。现在您起码要先给我一万五,剩下的不管如何不能迟于两个星期。““我马上拿不出一万五来,手头一共只有一万,等我筹措一下儿吧。”

  奇奇科夫扯了个谎,他手边有两万。“不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我说过,我马上就要一万五。“

  “我确实缺五千,还不知道到哪儿去借呢。”

  “我借给您,”普拉托诺夫接过话头说。“只好这样啦!”奇奇科夫说完,心想:“他能借给我正好。那就只好明天送来啦。”从马车上把那个小红木箱子拿了下来,奇奇科夫马上从里面抽出一万来交给了赫洛布耶夫;其余五千答应明天送来。答应归答应,可是他的打算却是明天先送三千来,其余两千等过两三天再送来,如果能拖就再拖些日子。奇奇科夫不知为什么非常不喜欢钱离手。即使特别需要的时候,他也总觉得最好还是明天再付,别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们大家一样!他也喜欢让要账人多跑两趟啊。让他坐在穿堂儿磨磨后背嘛!仿佛他不可以再等几天似的!至于他的时间宝不宝贵,他的事业受不受损失,和我们有何相干!

  “老弟,明天来吧,我今天有些不得闲哪。”

  “您以后想在哪儿住呢?”普拉托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村子吗?”

  “没有,我要搬到城里去住啦。主要为了孩子需要这样做:孩子们需要找神学老师、音乐老师与跳舞老师,在乡下找不到啊。”

  “一块面包都没有,还要请人教孩子跳舞。”奇奇科夫心想。“怪!”普拉托诺夫心想。“我们总该喝点儿什么庆祝交易成功啊,”

  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槟来。”

  “一块面包都没有,却有香槟酒!”奇奇科夫心想。普拉托诺夫不知道在想什么。香槟拿来了。他们干过三杯,快活起来。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谨,变得又聪明又可亲,妙语联珠,谈笑风生。他的言谈里显露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啊!有好多事情,他看得多么透彻、正确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寥寥数语就勾勒得多么准确而巧妙啊;别人的缺点和错误,他看得多么明白啊;一些地主为什么破产,由于什么原因破产以及怎样破产的历史,他知道得多么详尽啊;那些地主的琐细痼习,他描述得多么有特色多么逼真啊,——奇奇科夫和普拉托诺夫听得十分入迷,确实要承认他是一个最有才智的人了。“请问,”普拉托诺夫抓住他的手问道,“您既有这样的才智、经验和阅历,怎么竟找不到良策来改变您现在的困境呢?”

  “有好办法呀,”赫洛布耶夫说完立即搬出了一大堆方案来。这些方案荒谬绝伦、怪诞无比,他们俩只好耸耸肩膀:“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识和擅长运用这种知识的本领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距离啊!”

  各种方案几乎都建立在需要从什么地方猛然借到十万二十万上边。他觉得那时一切就都会安排就序:经营管理也会改善,漏洞也会统统堵上,收入也会增加三倍,全部债务也会还清。最后他说:“可是叫我怎么办呢?

  找不到,找不到一个人能开恩借给我二十万或十万哪。看来是上帝不愿意罗。“奇奇科夫心想:“上帝当然不能赏赐给这个糊涂虫二十万罗!”

  “虽然,我有一个姨母,有三百万家财,”赫洛布耶夫说,“这个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对教会和修道院,她肯布施;周济亲人却有些吝啬。她很特别,是个老古董,值得一看。她家里光是金丝雀就有四百多只,哈吧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如今见不到的。她的仆人中最年轻的也快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伙子!

  ‘要是客人有些什么举动使她不中意,她吃午饭时就吩咐不给他上菜。仆人真的就不给上。“普拉托诺夫笑了笑。“她姓什么,住在哪儿?”奇奇科夫问道。

  就住在本市,姓哈纳萨罗娃。”

  “您为什么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诺夫同情地说。“我感到她要是了解了你现在的处境,不管多么吝啬,都不会袖手旁观。”

  “不,她会袖手旁观的!

  我的姨母脾气非常倔。她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而且早就有人在她身边巴结她了。还有个想当省长的人,还跟她攀上了亲戚……管他呢!他或会走运!随他们的便吧!我从前都没去巴结过,现在也一样腰弯不下啦。“奇奇科夫心想:“真是混蛋!

  如果是我,我就会象保姆侍弄孩子那样去侍弄她!““这样干说话多多没意思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槟来。”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喝啦,”普拉托诺夫说。“我也不喝啦。”奇奇科夫说。两人全坚决表示不喝了。“那起码要答应光临我市内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举行宴会招待敝市的高官显贵。”

  “算了吧!”普拉托诺夫喊道。“您这种家境,已经彻底破产了,还举行什么宴会?”

  “有什么方法呢?势逼无奈啊。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说,“他们也请过我呀。”

  “拿他有什么办法呢?”普拉托诺夫心想。他还不知道在俄国,在莫斯科和其他城市里有这么一些能人,他们的生活就象是一个猜不透的谜。看来家产已挥霍一空,债台高筑,进款的一切门路都已断绝,可是竟还能举行宴会;好象这是最后一次宴会啦,所有赴宴的人都以为明天主人就会被拽进监狱去。但是过了十年,这位能人仍然坚持在世上,债台筑得更高,可是照样举行宴会。赫洛布耶夫就是这样一个能人。只有俄国才会有这种生存方式。倘若有人往赫洛布耶夫在市内的公馆里窥视一眼的话,那他不管如何也判断不出这家公馆的主人是什么人。今天神父穿着法衣在这里做祈祷,明天一些法国演员就在那里彩排。有一天,全家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的一个陌生人带着要处理的公文函件住进了客厅,这也并未使家里的任何人觉的局促不安,好象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一桩。有时一连几天家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有时又举行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都觉的满意的盛大宴会。主人悠闲、快乐,颇有富翁的派头,看上去日子过得很富裕。但是有时却会困难得换个人早就上吊或开枪自杀了。但他却靠着宗教虔诚幸免于死。宗教虔诚同他的放荡生活奇妙地交替进行着。家境困苦的时候,他就虔诚地读苦行者传和勤劳者传以使自己的精神超脱痛苦和不幸。这时他就心情柔顺,满怀慈悲,两眼含泪。说来也怪,这时几乎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周济: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他来而给他汇来钱,就是哪位过路的陌生夫人无意中听到了他的遭遇而善心大发给他送来了丰厚的馈赠,再不就是他的一桩什么事业赚了钱(关于这桩事业,他从未听说过)。

  这时他便虔诚地感激上帝博大无边的慈善胸怀,举办感恩祈祷,接着就又开始过起放荡不羁的生活来。“我觉得他可怜,真可怜,”等离开他家以后,普拉托诺夫对奇奇科夫说。“纯粹的一个败家子!”奇奇科夫说。“这种人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不一会儿,他们俩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诺夫是由于他看待人生同看待世间一切事物一样,采取的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看到别人难受的时候,他心里是觉的同情和难受的,可是并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于连他自己,他也不想。奇奇科夫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于他的心神都被刚刚买来的庄园占据了。他盘算着、思考着买这座庄园得到的种种好处。不管如何掂量,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认为这笔交易是绝对合算的。可以把庄园押进当铺去。可以只典当死农奴和逃亡农奴。也可以先把好地零块卖掉,接着再到当铺去典当。也可以请科斯坦若格洛这个邻居和恩人指点亲自管理庄园,成为他那样一个地主。还可以把庄园转手卖出去(当然是在自己不想经管的条件下),自己只留下逃亡农奴和死农奴。那时还会捞到另一笔外快:可以从此地溜掉,而且还不用偿还科斯坦若格洛的债务。一句话,他看到,这笔交易无论怎么掂量都是绝对合算的。他觉得得意,因为他再不是一个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个又有地产又有农奴的名副其实的地主了,农奴也不是从前那些虚幻的、仅是想象中存在的农奴,而是真存在的农奴了。于是他便轻轻地扭了扭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几句小曲儿,叨咕了几句什么,把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到嘴上象吹号似地吹了一支什么进行曲,甚至还出声地用“鸟蛋儿”

  、“阉鸡”之类名称鼓励了自己一番。可是后来他感觉到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便突然安静下来,极力想掩饰刚才过于兴奋的举动;普拉托诺夫把奇奇科夫方才发出来的一些声音当成了对他说的话,问了一声“什么?”他回了一句:“没什么。”

  这时奇奇科夫才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他们的车早已进了美丽的桦树林;漂亮的桦树象篱笆一样排列在左右两旁。树缝里闪现着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的尽头,主人向他们迎面走来,他头戴一顶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有些疤疖的手杖。一条油光水滑的英国种狮子狗迈着又高又细的腿跑在他的前面。“停下!”普拉托诺夫吩咐了车夫一声就跳下了车。奇奇科夫也停下下了车。他们迎着主人走去。亚尔布已跟那条英国种狮子狗亲吻起来,好像它跟这条英国种狮子狗是老相识了,由于阿佐尔(那条英国种狮子狗的名字)热烈地吻它那张胖脸时,它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那条叫做阿佐尔的机灵的狮子狗,吻完了亚尔布,就跑到普拉托诺夫跟前,用灵巧的舌头吻了吻他的手,接着跑到奇奇科夫的怀里想吻吻他的嘴唇,可是没有吻着,被奇奇科夫推开,就又跑到普拉托诺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普拉东和迎面来的主人这时走到一块,互相拥抱起来。“普拉东,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主人急切地问道。“怎么啦?”普拉托诺夫满不在乎地反问道。“怎么能这样呢:出去三天也不给家里个信儿!

  彼图赫的马夫把你的马送回来,说:‘和一位老爷走了。“哪怕说一声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也好嘛。弟弟,怎能这样随便呢?上帝知道我这三天多么关键来着!”

  “唉,有什么办法呢?忘了嘛,”普拉托诺夫说。“我们到姐夫那儿转了一圈,他问你好,姐姐也问你好。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是家兄瓦西里,请象爱我一样爱他。“瓦西里和奇奇科夫拿掉了帽子互相亲吻了一下。瓦西里心想:“奇奇科夫是个什么人呢?

  弟弟交朋友是不加选择的呀,大概还不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于是就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下奇奇科夫,看到他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让人愉快的表情。奇奇科夫也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下瓦西里。瓦西里身材比普拉东矮,头发颜色较浅,相貌并非那么漂亮,可神情却富有生气和活力。看起来,他并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觉。”瓦西里,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普拉东说。”想干什么?““我想去到俄罗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起,这样也许会治好我的忧郁症呢。”

  “你怎么忽然作出这种决定?

  ……“

  瓦西里甚感为难地说,差一点没补充一句:“而且是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走,他兴许是个废物坏蛋哩,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怀着不信任的心情瞟了奇奇科夫一眼,看到他的仪表异常庄重,头仍然低着,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侧,脸上挂着谦恭的神情,因此不管如何看不出奇奇科夫究竟是何许人。他们默默地走着,路左侧树丛中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侧也是树,树丛中开始呈现着主人家大院里的建筑物。终于见到了大门。他们进了院。院里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盖。院子中央两棵大椴树,浓荫如盖,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透过低垂的茂密的枝叶,能隐隐约约看到树后主人住宅的墙壁。树下摆了几个长条木凳。瓦西里让奇奇科夫坐下。奇奇科夫坐下了,普拉托诺夫也坐下了。丁香花和稠李花正在盛开,花枝越过漂亮的白桦树篱笆,从花园里伸出来,象一根绣花彩带或一条珍珠项链把院子围了一圈儿。一个机灵、利索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漂亮的粉红色棉布衬衫,给他们端来了水和各种克瓦斯,水和克瓦斯都盛在一个个玻璃坛子里,克瓦斯呈现着各种颜色,滋滋地响着,象汽水一样。小伙子把玻璃坛子放下,就拿起立在树旁的铁锹到花园去了。在普拉托诺夫兄弟家里,侍仆都兼做花园里的活儿,全部的仆人同时都是园丁。瓦西里一直在说,没有仆人也过得去,拿东西,任何人都会,用不着安排专人;说俄国人仿佛穿衬衫和粗呢褂子时又整洁又机灵又漂亮又随便,活儿也干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国式外套,立刻就会变得又拙笨又难看又呆板又懒惰。他说俄国人穿衬衫和粗呢褂子时能保持卫生,可是只要穿上德国式外套,衬衫也不换洗了,澡也不洗了,睡觉时也穿着外套,在德国式外套里边跳蚤、虱子一应俱全。他这些话也许是对的。在他们弟兄的村里,人们的穿着特别考究和整洁。这么漂亮的衬衫和粗呢褂子是不容易看到的。“您不想喝一杯凉快一下吗?”瓦西里点着玻璃坛子对奇奇科夫说,“这是我家自己做的克瓦斯,这种克瓦斯使我家久赋盛名啦。”

  奇奇科夫从第一个玻璃坛子里倒了一杯——很象他当年在波兰喝过的椴密酒:象香槟酒一样冒沫,一股气从嘴里钻进鼻腔,让人感到很舒服。“琼浆玉液!”他说。又从另一个玻璃坛子里倒出来一杯喝了。“味道更好。”

  “您想到哪些地方去呢?”瓦西里问道。“我嘛,”奇奇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摇晃着身子,用一只手摁着膝盖,头微微歪向一侧说,“目前如其说是在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但是有些地方也是为了自己:因为且不说走走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瓦西里寻思起来。他想:“此人颇善言谈,可说的全都在理儿,我弟弟普拉东阅历差,不懂人情世故。”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对普拉东说:“普拉东,我现在认为旅行也许真能使你振作起来。你是精神困倦。这困倦不是吃饱或疲劳造成的,是由于缺少生动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正好相反。我很希望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那么激动,全不那么往心里去。”

  “你愿意遇到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嘛,”普拉东说,“你处处给自己找烦恼,你自己在给自己制造不安。”

  “本来每一步都会遇到不愉快嘛,怎能说我自己在制造呢?”瓦西里说。“你知道过你不在的这几天列尼岑找了我们什么麻烦吗?他抢去了我们一块荒地,就是咱村每年复活节后第一周去过春分节的那儿。”

  “他不清楚,所以占去了,”普拉东说。“他从彼得堡新来,要跟他讲清嘛。”

  “他清楚,知道得很清楚。我派人去告诉过他,可是他蛮不讲理。”

  “你要亲自去对他讲清楚。你自己去跟他谈谈吧。”

  “不行。他的架子太大了。我不去。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我倒是想去。可是因为我不管这事,他会骗我上当。”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奇奇科夫说。瓦西里瞟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个爱走动的人!”

  “请您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问题症结所在告诉我就行。”

  “拜托您去完成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使命,我有愧于心。跟这种人谈事情,我感到不愉快。必须告诉您,他出身于敝省一个小有田产的普通贵族家庭,在彼得堡混事儿,挺不容易有了点出息,在这里娶了某要人的私生女儿,于是就摆起架子来了。总是在这里指手划脚的。谢天谢地,本省的人并不愚蠢。对我们来说,时髦不是圣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那当然啦,”奇奇科夫说。“问题症结在何处呢?”

  “问题嘛,说实话,不值一提。他缺土地,占了别人的一块荒地,认为那地没有主人,主人已把它忘了,但是这块荒地却恰好是我的农夫们亘古以来欢庆春分节的地方。因此,我宁愿牺牲一些别的更好的地,也不愿把这块地给他。在我认为是神圣的习俗。”

  “这么说,您愿意让给他一些其它的地罗?”

  “假设他不这么对待我的话。可是,我看他是想打官司。好吧,那就瞧瞧谁能打赢吧。虽然图上标的不那么清楚,可是有证人呢——老人还在,全记得。”

  奇奇科夫心里想:“哼!我看两人都受不了!”想罢,便出声地说:“我看问题可以和平解决。一切全取决于中间人啦。书”(以下两页手稿缺)

  ………………………………

  “……比如说,把最后一次农奴注册以来贵庄在册的已死农奴全都转到我的名下,由我替他们交纳人头税,这对您自己也是有利的。为了不产生什么不良后果,您还可以把这些农奴作为活农奴签订一个文契。”

  列尼岑心里想:“糟糕!这事有些奇怪了。”他甚至往后挪动了一下椅子,因为他完全被难住了。“我毫不怀疑,您当然会赞同这件事情的,”奇奇科夫说,“由于这件事情跟我们刚才谈的事情完全属于一类。这件事情只有你我两个忠厚之士知道,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不良后果。”

  怎么办呢?列尼岑感到左右为难。他不管如何没有料到他刚刚发表的意见竟会这么快就要求他见诸行动。这个提议起码太突然了。当然,这个行为对谁也不会有害:地主们反正也把这些农奴跟活农奴一起去典当,所以对国库毫无损害,差别只是在于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死农奴集中到一个人手里,否则分散在各个人的手里。但是他仍然感到难办。他是个奉公守法的人:任何贿赂也不会使他去干不正当的事情。但是这时他犹豫起来,不知如何称呼这件事情——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要是换个人提出这种请求,他准会说:“瞎扯!胡闹!

  我不愿意被人看成玩偶或胡涂虫。“但是这个客人却使他那么喜欢,他们在教育和科学的成就问题上谈得那么投机,如何能拒绝他的请求呢?列尼岑觉的非常为难。但是这时就象特意来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难题似的,列尼岑年轻的翘鼻子的太太进来了。她苍白、瘦弱、矮小,可穿着打扮却甚为考究,象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样。保姆跟在后边,怀里抱着这对年轻夫妇爱情的结晶,他们的亲生子。奇奇科夫自然立刻就到了太太跟前,且不说优雅的礼仪,单是那侧歪着头鞠的一躬就已赢得了太太的许多好感。接着他又跑到孩子旁边,小孩子起初本来要号一阵子,但是奇奇科夫却喊着“啊乌,啊乌,小宝贝儿”,用手指打着响指逗他,并把漂亮的光玉髓表坠儿拿给他玩儿,哄他到自己手上来。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后,他就来回往高里举他,在孩子脸上被逗出了欢快的笑容,这使孩子的父母非常喜欢。然而不知是由于高兴呢,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起来:“哎呀,我的上帝!他把您的燕尾服全弄脏了!”

  奇奇科夫一看:刷新的燕尾服袖子全弄脏了。他气急败坏心里骂了一句:“可恶的小崽子,不得好死!”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拿香水;从各个方向给奇奇科夫擦起来。“不要紧,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奇奇科夫说。“这么小的孩子糟踏不了什么?”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拉的好准哪,可恶的小家伙!”等全部擦干净,脸上恢复了愉快的表情以后,他又说了句:“人生的黄金时代呀!”

  “确实如此,”主人转身对奇奇科夫说,脸上也带着愉快的微笑。“还有什么能比婴儿时代更令人艳羡呢:无忧无虑”

  “这位置要是能对换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奇奇科夫说。“我正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说。然而是他们俩都在撒谎,要是真叫他们对换的话,他们马上就会自食其言。而且被抱在保姆怀里以及弄脏燕尾服有什么乐趣可说呢!

  年轻的女主人、保姆抱着孩子离开了,由于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同时他赏完了奇奇科夫,也没有忘掉自己。这个似乎无足轻重的情况使主人完全倾向于满足奇奇科夫的请求了。客人给了孩子这么多爱抚,并且还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燕尾服作代价,他的请求怎能拒绝呢?列尼岑想道:“他既然有这种愿望,怎么能不给予满足呢?”

  残稿写于一八四八——一八四九年

  最后几章中的一章

  奇奇科夫穿着黄缎子新波斯袍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外来的讲话带德国口音的犹太走私商人讨价还价,面前放着已买好的一块做衬衫用的上等荷兰麻布和两盒高级香皂(就是他在拉济维洛夫斯克海关任职时曾弄到的那种,这种香皂实有一种能使面颊白嫩得出奇的神效)。

  正在他摆出一副内行的架势买这些对一个有教养的人来说不可缺少的物品时,一辆马车徐徐地驶来,室内门窗和墙壁微微震动了一阵,随后列尼岑阁下进来了。“请阁下看看:这块麻布,这种香皂如何,还有昨天买的这件东西如何?”说着,奇奇科夫就把一顶绣着金线、嵌着珍珠的小圆帽戴到了头上,那样子就象一个神气十足的波斯国王。但是列尼岑阁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忧心忡忡地说:“我有件事想同您谈谈。”

  他脸上可以看出有一种焦虑的表情。奇奇科夫把那个说话带德国口音的商人打发走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您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老太婆的遗嘱,又找

  到了五年前的一份。财产一半给修道院,一半由两个养女平分,别人什么份也没有。“奇奇科夫呆住。“但这个遗嘱无所谓。毫无价值,已被第二个遗嘱撤销啦。”

  “但是后一个遗嘱里并没有说明它撤销第一个遗嘱啊。”

  “后一个遗嘱撤销前一个遗嘱是不言而喻的。第一个遗嘱毫无用处。我非常明白死者的意愿。因为我当时在她身边。第一个遗嘱上谁签的字,哪个是证人我都一清二楚。”

  “它的手续是合法的,公证是在法院办的。证人是原良心裁判法官布尔米洛夫和哈瓦诺夫。”

  奇奇科夫心想:“糟糕,都说哈瓦诺夫为人老实;布尔米洛夫老奸巨滑,是个节日在教堂念使徒行传的伪君子。”

  “不过,无所谓,无所谓,”奇奇科夫出声地说罢,立刻感到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我知道得最详细,死者咽气前几分钟,我一直在场。这件事,我最清楚。我要亲自去宣誓作证。”

  这一席话再加上奇奇科夫的决心使列尼岑马上放下心来。他本来很焦虑,已开始怀疑奇奇科夫是否有什么伪造遗嘱的行为。现在他正在暗暗责怪自己不该起这种疑心。宣誓作证的决心是奇奇科夫清白无辜的明显证明。我们不知道奇奇科夫是否真有勇气去宣誓作证,但是他说这话的勇气是足够的。“请放心好啦,这件事我要同几个法律顾问谈谈。您什么也不用管;您所需做的就是完全置身局外。我现在在市内愿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奇奇科夫立即吩咐备好车,起身找一个法律顾问去了。这个法律顾问经验异常丰富。他已受审十五年,可是由于他善于应付,结果不管如何也未能把他革职。人人都清楚,为了他的丰功伟绩,他早该被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俯拾即是,可任何人都抓不到他明显可信的罪证。他的确有些神通,如果我们写的这部故事发生在蒙昧时代的话,他可以被大胆地看成一位魔法师。这个法律顾问神态中的冷漠和便袍上的油污令人惊讶。他的便袍同精致的红木家具、玻璃罩里的金表、纱套中的枝形烛架以及他周围各种带有欧洲高雅文明鲜明印记的什物十分不协调。只是奇奇科夫并没有理会法律顾问的冷漠外表,径直讲明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还天花乱坠地描述了事成之后将所付的报酬。法律顾问则讲了一大通尘世间一切都不可信的道理,还巧妙地点出了天上的仙鹤不如手中的小山雀,必须先拿一只小山雀放在他手里才成。没有办法,只好拿一只小山雀放在他手里了。法律顾问的冷漠神态马上不见了。原来他是个最可亲的人,原来他口若悬河,谈吐文雅,巧舌如簧不逊于奇奇科夫。“请允许我指出,您肯定是怕拖延,没有仔细瞧瞧那份遗嘱:那遗嘱里准有一条附注。您可以把那份遗嘱暂时拿回家去看看。虽然这种东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是若好好请求某些官员……我也从自己这边略尽绵薄之力。”

  奇奇科夫心领神会,说:“确实如此,我实在记不清楚究竟有没有附注了,就象这份遗嘱不是我执笔的似的。”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极其好心地说,“您千万要沉着,即使万一发生了更糟的情况,您也丝毫不要惊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决不要绝望:没有无法挽救的事情。您看我:总是沉着。无论给我制造了什么麻烦,我始终保持沉着。”

  洞达事理的法律顾问脸上的表情的确是非常沉着的,所以奇奇科夫……

  “当然,这是最重要的,”奇奇科夫说。“但是您得同意,有时会遇到一些事情和诬害,会使你陷入一种困境,使得你无法沉着下去。”

  “相信我,那是胆怯,”洞达事理的法学家很沉着很好心地答道。“您可千万要努力做到办事有文字凭据,任何时候也不要信空话。只要看到问题已临结局、快要得到解决的时候,也别忙着给自己解脱、辩护,反之,要节外生枝,把水搅混。”

  “也就是说”

  “搅混,搅混,——别的什么也用不着,”法律顾问说道,“节外生枝、把别人也卷进来,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其它的什么也用不着。让彼得堡来的官员去审理吧。让他去审理好了!”他重复了一句,非常得意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就象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奥妙所在时看着学生似的。“对,要是能找到迷惑人的情况就好啦,”奇奇科夫说罢,也得意地望着法律顾问的眼睛,象一个学生明白了老师讲解的奥妙之点似的。“这种情况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要相信:头脑常用就会灵活起来。主要记住会有人帮您忙。问题搞复杂了,对许多人都有好处:官员得增加,他们的薪水也会增加……一句话,要尽可能多卷进一些人来。不会使一些人无辜受罪:他们可以轻易地把自己解脱干净,需要他们回答公文的质问,需要赔偿他们的损失……于是就有面包吃了……相信我吧,情况变得危急,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搅混。把水搅混,混到使任何人都蒙头转向的程度。我为什么能沉住气?由于我知道。我的情况一糟,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卷进来——省长也好,副省长也好,警察局长也好,财务主任也好,把他们全卷进来。他们谁生谁的气,谁对谁怀恨,谁想整谁,各种情况我都知道。令他们去解脱去吧,在他们解脱自己的时候,别人就可以发财啦。由于只有在混水里才能捞到鱼啊。大家都盼着水搅混呢。“说到这里,洞达事理的法学家又得意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眼睛,好象一个教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更加奥妙的地方似的。”此人果然神通广大,“奇奇科夫想罢就怀着极其快乐的心情离开了法律顾问。奇奇科夫如释重负,心境坦然,轻捷地跳上马车,坐到松软的坐垫上,叫谢利凡把车篷支起来(到法律顾问家来的时候,车篷是放下来的,甚至皮幔也放下来了),那状态完全象个退伍的骠骑兵上校,抑或说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一条腿潇洒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头上的一顶新丝绸帽微微歪向一只耳朵,帽子下边容光焕发的脸愉快地面对迎面来的人。谢利凡依照吩咐把车朝商业区赶去。商人们——无论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站在店铺门口恭谨地摘下帽子来致意。奇奇科夫不无优越感地举起自己的帽子作为答礼。商人中有许多人,他早已认识;有些人虽然是外来的,但因对这位先生优雅潇洒的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便也象一些熟人一样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还没有结束。马匹交易和农业交易已经过去了,目前开始卖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们是坐车来的,估计回去的时候只有坐雪橇不可了。“请进!”一家呢绒店门口有个身穿莫斯科缝制的德国式外套的商人,他一只手把礼帽拿下,另一只手用两个手指轻轻摸着精光的滚圆的下巴,满脸堆着文诌诌的表情,彬彬有礼地向店里让着。奇奇科夫进了店铺。“掌柜的,把呢子拿给我看看。”

  和气的商人马上掀开柜台上的隔板,进到柜台里面,背靠货架,脸对着顾客。商人站好以后,光着头,拿着帽子又向奇奇科夫施了一礼,然后戴上帽子,让人愉快地哈着腰,两手按在柜台上说:“您要哪种呢子?喜欢法国货还是本国货?”

  “本国货,”奇奇科夫说,“只是可要拿最好的,就是被称为英国货的那种。”

  “想要什么颜色呢?”商人问道,他依然两手按在柜台上摇晃着身子。“深色的,橄榄色或者接近橘色的深绿色带小花点儿的,”

  奇奇科夫说。

  “我敢肯定,您算买到最上等的货了。即使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啦,”商人说着就从上边够下一匹呢子,利落地放在柜台上,抖开一头儿,拿到亮光下。“瞧,多好的色调!最时髦最讲究的货色!”

  呢子闪闪发光,象绸缎一样。商人已嗅出站在他面前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拿十卢布的货色。“好是好,”奇奇科夫轻轻摸了摸说。“不过,掌柜的,请您马上把最好的货拿出来吧,色要更……更红一些,要有小花点儿。”

  “哟,您是想要眼下彼得堡最流行的那种颜色。小店有那一种最高级的呢子。不过有言在先,价钱可贵哟,只不过质量也好。”

  “拿来。”

  关于价钱,却只字未提。一捆呢子从高处扔了下来。商人以更加高超的技艺把它抖开,抓住另一头儿,象抖绸缎似地抖了一下,拿到了奇奇科夫眼前,使他不仅能看到,甚至也能嗅到,只说了一句:“瞅这呢子!纳瓦里诺烟火色。”

  讲好了价钱。铁尺象魔杖一样马上给奇奇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裤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子剪了一个小口,刷的一声把呢子撕开,极其优雅地鞠了一躬,立刻就叠起来用纸包好。奇奇科夫刚想掏钱,觖觉得有人温文尔雅地用一只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个声音传来。“您在这里买什么呢,老兄?”

  “啊,幸会!”奇奇科夫说。

  “幸会,”用胳膊搂他腰的那个人说。这人是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我本来径直走过去,不进来了,可是忽然看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见面的欢乐呢!没有说的,今年呢子好得无法比。我以前竟不管没有能找到……我宁愿花三十卢布,四十卢布……甚至五十卢布,可是要给我好东西。我认为,如果东西就要好的,否则还不如干脆没有。您说对吗?”

  “完全正确!”奇奇科夫说。“要不是为了得到好东西,何必操劳呢?”

  “把中等价钱的呢子拿给我看看,”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感到这声音好熟,回头一看:是赫洛布耶夫。显而易见,他买呢子决不是为了奢侈,而是他的常礼服上衣已磨得很破了。“哎呀,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我终于可以跟您聊聊了。我找了您几次,却没有找到。““老兄,我太忙,实在没有空儿。”他往旁边看了看,想借机会溜走,这时看到穆拉佐夫走过来了。“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哟,我的上帝!”奇奇科夫说。“幸会!”

  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接着叫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最后,彬彬有礼的商人把帽子摘下来用一只手尽量往高处举着,全身向前伸着喊道:“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欢迎光临!”

  四人脸上都显出来一种贱骨头巴结百万富翁的那种面色。老人躬身向大家还礼,随后直接对赫洛布耶夫说:“原谅我:我老远看到您进了这家商店,便决定来打扰您。如果您一会儿有空儿,顺路经过我家的话,我有件事要跟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说:“很好,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今天天气真不错,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是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迎合着说,“真是少有的好天哪。”

  “是啊,托上帝福,天气不坏。只是庄稼是需要一点儿雨啦。”

  “很,很需要,”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下点儿雨,连打猎也好。”

  “实在不妨下点儿雨,”奇奇科夫虽然不需要雨,但是赞同百万富翁的意见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老人跟大家施礼告别之后也就走了。“简直不可思议,”奇奇科夫说,“此人竟有一千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是不合理的,”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资本不应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现在全欧洲的文章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你有钱吗,那让别人沾点儿光,请客,举办舞会,让工匠们、手艺人们有一块面包可吃。”

  “我理解不了,”奇奇科夫说,“一个人趁一千万,而生活俭朴得却似个乡巴佬!有了一千万,什么事都可以干哪。可以只结交将军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补充说,“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除了各种可敬的品德之外,其实有许多土气。倘若他是商人,可他已不是一般商人,可以说是富贾啦。要是我的话,我就要在剧院里订包厢啦,决不把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上校,非嫁给个将军不可。上校算什么?我要雇个高级厨师给我做饭,而不用一个什么厨娘”

  “行啦吧,那算啥!”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有了一千万,什么事不能干?给我一千万,瞧我怎么干!”

  奇奇科夫心想:“不,你有了一千万,能干得出什么事啊!

  如果我有了一千万的话,我可确确实实能干出一些儿事业来。“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如今在这些可怕的经历之后能得到一千万吗!如今我决不会那么挥霍了:亲身体会到任何一个戈比的价值了。”想了两分钟又在心里暗问自己:“如今果真能更聪明一些支配那些钱了吗?”挥了一下手,心里补充了一句:“见鬼!

  我想仍然会象从前那样挥霍光的。“他忙于想知道穆拉佐夫要对他讲什么,便出了店铺。”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罗维奇!“穆拉佐夫见到赫洛布耶夫进来以后说。”请到我的小屋里来。“他把赫洛布耶夫领进了读者已经熟悉的那间小屋里,即便在年俸七百卢布的小吏家里也找不到这样俭朴的小屋。“我想,您如今的情况该好些了吧?

  姨母死后,您总该得了点儿什么吧?“

  “怎么对您说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我一共只得

  了五十个农奴和三万卢布现钱,偿还了一部分债务,最后仍然是一无所有。主要的是搞那张遗嘱的手法很不正当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那是个大骗局!

  我立刻就讲给您听。您听到搞了些什么名堂会惊讶的。这个奇奇科夫……““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谈这个奇奇科夫之前,请先说说您自己吧。请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才能使您完全改变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处境很困难哪,”赫洛布耶夫说。“为了摆脱目前的处境、把欠债还清并能过上最有节制的生活,起码需要十万卢布,或许还要多些,——一句话,这是我无能为力的。”

  “哎,如果得到了这些钱,您打算今后怎么过呢?”

  “唉,那我就租套房子,闭门教子吧,因为我已不能再做事了,做什么也不行啦。”

  “为什么您说做什么也不行了呢?”

  “您瞧,我能干什么呢!不能再去当办公室的抄写员啦。您忘了我还有家室呢。我四十啦,再说腰还痛,已懒惰成性。并且也不会给我一个好的差事。我坦率地跟您说:我也不想得到一个来钱的差事。我这个人虽然是废物,是赌鬼,一无是处,但是我决不去贪赃受贿。我不能和克拉斯诺诺索夫和萨莫斯维斯托夫同流合污啊。”

  “请原谅,我总不明白,没有路怎么行。脚下没有地,怎能行车?

  水中没有船,如何航行?

  生活是旅行啊。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方才谈的那两位先生,他们至少还是走在路上啊,他们总还是在操劳啊。好,假设说他们走到斜路上去了,这是凡人常有的情况啊,那他们总有希望走到正路上来嘛。一个人只要肯走,总有希望找到路的。可是一个人游手好闲,如何能走到路上去呢?路是不会来找他的呀。““请相信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觉得您的话完全对,只是我要告诉您,我已经心如死灰啦;我看不出来自己能做出对什么人有益处的事情来。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一块废料。早先年轻的时候,我觉得问题的关键是钱,如果我手里有几十万,我会造福许多人:周济穷画家,开设图书馆,举办福利设施,收藏艺术品。我这个人并不是没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多方面比那些富翁更会支配钱,他们的钱花不到正地方。目前我看这也是瞎忙,益处不多。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干什么也不行啦,和您说实话,我是毫无用处啦。连一件起码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听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

  您是祈祷的啊,您常常到教堂去,我知道,您早祷晚祷都不放过。您虽然不愿早起,但是却起来到教堂去,早晨四点就去,那时谁还都没有起床呢。““那是另一码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这样做是为了拯救灵魂,由于我相信这多少能减少一些浪荡生活的罪过,我相信尽管自己无能,可是祈祷总多少能感动一下上帝。说实话,我祈祷,甚至没有信心,我也祈祷。我仅能感到有一个主,一切都取决于他,象我们耕地的牲口似的,能觉的出来谁在役使它。”

  “这么说,您祈祷的目的是为了讨得上帝的喜欢以拯救自己的灵魂,这赋予了您力量,使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假设您相信您在为您所祈祷的上帝服务,您做起事情来一定会精力充沛。“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我再向您说一遍,那是另外一件事儿。在第一种场合,我看到自己总算在做什么。我对您说,我打算到修道院去,那儿不管叫我从事多么沉重的劳动、多么艰巨的伟业,我都要勉力完成。我相信,那些使我做这些事情的人会受到报应,这不是我应考虑的情况,在那儿我听从安排,因为我是在听从上帝的安排。““为什么您对世俗的事情不这么看呢?

  我们在红尘中也是应该为上帝服务,而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服务啊。要是也在为别的什么人服务的话,那也只是因为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旨才这样做的,否则我们是不肯这样做的。每人的各种才干和能力是什么呢?

  只是我们祈祷的工具罢了:有时用语言祈祷,有时用行动祈祷。您是不能到修道院去的:您已注定脱离不了红尘了,您有家呀。“穆拉佐夫说到这里停下了。赫洛布耶夫也没有吭声。“那么,您认为,假设有了二十万,您就能站稳脚跟,开始过一种比较节俭的生活罗?”

  “也就是说,我起码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给他们找好老师啊。”

  “彼得。彼得罗维奇,两年以后您不会又弄一身债务吧?”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一会儿,一顿一挫地说:“不会,在这段经历之后”

  “经历能起什么作用呢,”穆拉佐夫说。“我了解您哪。您这个人心慈面软,来个朋友借贷,您会借给他;看到谁可怜,您就想周济谁;嘉宾光临,您就会盛情款待他,会随心所欲,忘记节俭。还有,请谅解我说话坦率,您的子女,您是不能教育好的。只有完成了自己天职的父亲才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她也是心慈面软……她的教养也根本不适合于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彼得。彼得罗维奇,我甚至想,孩子们和你们在一起也有害无益!“赫洛布耶夫沉思起来;他在心里从各方面省察起自己来,终于感到穆拉佐夫的话有部分道理。“您看怎样,彼得。彼得罗维奇?

  把孩子、家里的事都交给我吧;别管您的家、您的孩子啦,我来管。您的情况已使您处于我的掌握之中。眼看要饿死啦。目前已不能再犹豫啦。您认识伊万。波塔佩奇吗?““我很尊敬他,虽然他穿的不好。”

  “伊万。波塔佩奇以前是个百万富翁,女儿都嫁给了官员,日子过得跟皇上一样;可最后破产了,当了管家。从山珍海味落到粗茶淡饭并不是一件快事,看来什么也咽不下去罗。现在伊万。波塔佩奇又可以吃山珍海味啦,但是他不想那么挥霍了。他本可以重整家业,可他却说:‘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目前不是为自己、替自己办事,是上帝注定我这么做的。我不愿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任何事情啦。我听您吩咐,是由于我愿意听上帝的旨意,而上帝总是通过优秀人物的嘴来讲话的。您比我聪明,所以我不能负责,要由您来负责。’伊万。波塔佩奇就是这么说的。说真话,他比我要聪明几倍。”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我承认您对我的支配权,我是您的仆人,请任意吩咐,我听您安排。只是给我的工作可别超过我的能力: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说一遍:任何好事,我都无能为力。““彼得。彼得罗维奇,不是我要麻烦您,不过您说愿意为上帝服务嘛。如今有一桩慈善事业。有一个地方正捐款盖一座教堂。资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衣裳……您如今就是一个老百姓嘛,破产的贵族也就是乞丐,别摆什么架子?——拿上募捐册,坐上普通马车到城镇乡村去募捐吧。您能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用细绳装订的募捐册,上帝保佑你。”

  赫洛布耶夫被这个崭新的职务惊呆了。他毕竟是一个古代曾显赫一时的名门出身的贵族,如今竟要手拿募捐册去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着马车到处颠簸!但是却不能推脱:因为这是慈善事业啊。“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说。“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为上帝服务,又为我服务。”

  “怎能说为您服务呢?”

  “为我做的是这么一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还未去过,您可以把当地的情况了解来:那儿的百姓生活怎样,哪儿富些,哪儿穷些,一般状况怎样。说真话,我爱老百姓,也许是因为我是从老百姓中间出来的。如今老百姓闹事的地方很多。分离派教徒以及各种流浪汉在蛊惑他们,煽动他们造反,反对政府和秩序。人如果受到压制,是很容易起来反抗的。人要是果真受到欺侮,受人挑唆并不难。问题是不该从下边开始镇压。一动拳头就糟了:不会有好处,仅有盗贼会发财。您是个聪明人,您察访一下,看看哪儿闹事确是由于人欺侮人造成的,哪儿纯粹是因为老百姓不安分,回来以后全告诉我。我给您些钱拿着,看到的确无辜受害的人就散发给他们。您自己也要好好开导他们:上帝要人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的时候,要祈祷,不要去行凶去报复。一句话,告诉他们谁也不要鼓动谁去反对谁,要使大家和睦相处。无论看到谁对谁怀恨在心,您都应该全力去消除。““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您吩咐我的是一件神圣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说。”可是您应知道您把它委托给了一个什么人。这件工作只能委托给一个跟圣徒差不多的人哪。他需自己先会宽恕他人才行。““我并不是说,这一切您全能做到,你只人尽力未能做就行了。您毕竟会把那些地方的情况了解回来的,会对那个地区的状况有个认识。官吏永远也接触不到老百姓,并且老百姓也不肯对他们讲真心话,替教堂募捐的时候可以去找各种人——既可以去找小市民,又可以去找商人,您将有机会去向各种人打听情况。我对您提这个,是由于总督眼下特别需要这种人才。您可以不经过逐级晋升,一下子就能得到这样一种职位,这将使您的生活变得不无好处。”

  “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赫洛布耶夫说。他的声音中显露出一种振奋的调子,脊背挺直了,头抬起来了,仿佛一个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赐给了您智慧,您对一些事情的理解比我们这些近视的人好的多。”

  “现在我想我打听一下,”

  穆拉佐夫说,“奇奇科夫怎么啦?

  怎么回事儿?“

  “关于奇奇科夫,我要告诉您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他做的那种事……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知道那遗嘱是伪造的吗?真遗嘱找到了,全部遗产都归养女。““您说什么?这假遗嘱是谁造出来的呢?”

  “真是一件最卑鄙的勾当!

  据说是奇奇科夫造的,签字是找了一个婆娘在老太婆死后伪装成老太婆签的。总之,这事诱惑力极大。据说,从四面八方寄来了成千上万份申请书。现在有不少人向玛丽娅。叶列梅耶夫娜求婚,两个官员为此打起来了。就是这么回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这我怎么没听说过,事情的确是不无罪孽。坦率地说,我感到奇奇科夫是个极难猜透的谜,”穆拉佐夫说。“我也交了一份申请书,以便提醒人们注意还有一个最近的继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来的时候心想:“让他们争论去吧。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不傻。他委托我这件任务,准是经过多多思索的。只有去完成它啦,别无二话可说。”他已经开始考虑上路的问题了,这时穆拉佐夫仍在心里重复着:“我觉得奇奇科夫是个琢磨不透的谜!有这么顽强的毅力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去做好事该多好啊!”

  这时申请书的确是一张跟一张地到了法院。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一些亲属出现了。就象飞禽抢吃尸体一样,人们都来争抢老太婆死后撇下的无数财产:出现了告奇奇科夫的状子,指控最后那个遗嘱是假的,也有状子指控第一个遗嘱是假的,出现了盗窃和隐藏钱款的罪证。甚至出现了指控奇奇科夫买死农奴以及在海关在职期间参与走私的罪证。什么都翻腾出来了,他原先的经历被探听出来了。谁知道这都是从什么地方闻出来的;有些事情,奇奇科夫认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是无人知晓的,就连这类事情也有了罪证。不过暂时这一切还是法庭秘密,还没有传到他耳朵来,虽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顾问一张可信的条子,使他多少感到事情要糟糕。这张条子很简短:“兹有一急事相告:即将出现麻烦,切记无论如何不应惊慌。关键是冷静。一切都会弄好。”这张纸条使他完全放心了。“此人果真神通广大,”奇奇科夫说。真是喜上加喜,碰巧这时裁缝把衣服送来了。奇奇科夫极想看看自己穿上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是什么样子。他穿上裤子,裤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非常好看,简直可以上画儿。大腿、小腿肚都箍得很好,他身上各种细微的地方都裹得紧紧的,更加显得富有弹性。他紧了紧背后的背带扣,肚子就像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拍说:“瞧这个傻样子!

  不过总的来看,还够得上个美男子!“上衣看来比裤子缝得还好:穿到身上连一点儿皱儿也没有,两肋箍得紧紧的,卡腰的地方收成弓字形,把身上的线条全显现出来了。右腋虽有些瘦,可是这样更能显出腰身来。裁缝站在旁边十分满意地直说:”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儿也缝不出这种样子来。“这个裁缝自己就是从彼得堡来的,可是门匾上却写着”从巴黎来的一个外国裁缝“。

  他很讨厌开玩笑,他想一下子用两个城市名把别的裁缝的嘴塞上,使他们以后谁也别再在匾上写是从这两个城市来的,要写就写来自什么“卡尔塞鲁”或“哥本哈尔”一样地方好了。奇奇科夫慷慨地付了裁缝工钱后,一个人在屋里,象个演员似的,感受着美和conamore的心情,闲暇无事对着镜

  子欣赏起自己来。原来全身上下比从前更好了:脸蛋儿更有意思了,下巴颏儿更招人爱了,白衣领配脸蛋儿,蓝缎子领带配衣领,罩胸的新式皱褶配领带,华丽的天鹅绒坎肩配罩胸,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象锦缎似地闪亮夺目,跟什么都配。往右转身——漂亮!往左转身——美极了!身上那线条简直跟宫中高级侍从身上的一模一样,跟那位叽哩呱啦讲法国话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讲起法国话来使法国人也相形见绌,他连生气时骂人也不肯说一句俄国话,骂人也不会用俄国话骂,非用法国土话骂不可:高雅之极,奇奇科夫把头稍稍侧歪着拿了一个向受过最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势:简直是其美如画。画家,快拿起笔来画啊!

  得意之余,他来了一个轻巧的类似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五斗橱震动了一下,香水瓶子滚到了地上,但并未把主人吓出任何精神病来。他理所应当地骂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后在想:“先去造访谁呢?最好”

  这时穿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刺响,一个全副武装、满脸杀气的宪兵走了进来:“总督马上要见你。”奇奇科夫惊呆了。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站在他面前,头上立着一条马尾巴,一边肩膀上斜挎着武装带,另一边肩膀上也斜挎着武装带,腰上别着一把大马刀。奇奇科夫觉得另一边腰上还挂着手枪和别的什么:好象三军的武器全都披挂到他一人身上了!

  他刚要张嘴申辩,那个凶神就恶狠狠地说:“命令马上去!”

  奇奇科夫从门缝往穿堂一看,那儿也闪现着一个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儿停着一辆马车,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穿着这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坐到车上浑身颤抖着去见总督了,宪兵跟他同行。进了前厅还没容他思索一下。值勤官马上告诉他:“进去吧!

  公爵早在等您啦。“他迷迷糊糊地从前厅走过,看到几个信使在接受邮件,后来又穿过了大厅,心里直念叨:”会马上抓起来,不经审判,不经任何手续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亚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痴恋的情夫的心跳得也没这么猛烈。他面前终于打开了一扇门:眼前出现了一间摆满公文包、卷柜和书籍的办公室和怒容满面的公爵。“完啦,完啦!”奇奇科夫说,“他会要我的命的。他会象狼撕羊羔一样杀了我。”

  “上次您就该坐牢,我宽恕了您,允许您继续留在本市,可您又用最无耻的骗人勾当玷污了自己,从来没有人能干出这种诈骗行为!”

  公爵的嘴唇气得直哆嗦。“请问大人,我用什么最卑鄙的骗人勾当玷污自己啦?”

  奇奇科夫浑身哆嗦着问道。“那个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直瞪着奇奇科夫的两眼说,“那个听您唆使在遗嘱上签字的女人已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对质。”

  奇奇科夫脸色惨白,象麻布一样。“大人!我招供全部实情。我有罪;实在有罪;可是罪并不那么大:敌人在捏造我的罪状。”

  “您的罪状,谁也编造不出来,因为您的罪恶比最大的骗子所能编出来的还要大几倍。我想,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正经事。您所弄到的每个戈比,都是用可耻的办法弄到的,有些盗窃和无耻勾当破获以后,罪犯是要受鞭笞,被遗送到西伯利亚去的!

  得啦,如今已经够啦!

  从此要被送进监狱去,你在那里要同最大的坏蛋和强盗一起听候发落。这已经是对你的恩爱啦,因为你比他们坏得多:他们穿的是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袄,可你……“他瞥了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一眼,摇了一下铃。“大人,”奇奇科夫喊道,“开恩吧!您也有子女啊。不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的老母亲吧!”

  “撒谎!”公爵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这样肯求我,叫我可怜你的孩子和家庭,可你从未曾有过孩子和家庭。现在你又叫我可怜你的母亲!”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坏蛋,”奇奇科夫说,“我的确在胡扯,我实在是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可是上帝做证,我可是总想有妻子以承担一个人和公民的义务以便日后能真正赢得公民们和官长的尊重啊……可是多么不幸啊!

  大人,为了弄到一口饭吃,需要流血啊。每一步都会遇到引诱和蛊惑……有人反对,有人陷害,有人偷盗。全部生活就象狂暴的旋风或者象波涛汹涌中任风摆布的一只小船。大人,我是一个人哪!“他的眼泪突然象潺潺小河一般从眼里流了下来。他跪倒在公爵脚下,也顾不得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天鹅绒坎肩、缎子领带、新裤子和散发着上等香水清香的发型了。“滚开!卫兵,叫人把他带走!”公爵对进来的人喊道。“大人!”奇奇科夫两手抱住公爵的一只脚喊道。公爵气得混身哆嗦起来。

  “滚开!”他说着,一边用力把脚从奇奇科夫的手里挣扎出来。“大人!得不到您的恩典,我决不离开这里,”奇奇科夫说着,他不肯松开公爵的脚,抱着那只脚在地板上乞求,顾不上那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了。“滚!”公爵喊道,他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就象一个人看到了一条肮脏可恶的虫子不屑于用脚去踩死一样。他使劲踢了一下脚,奇奇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滚圆的下巴被皮靴踢了一下,可却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两个魁梧的宪兵毫不费力地把他拽起来,架着两只胳膊从房间穿了出去。他脸色惨白,魂不附体,就象一个人面临无法逃避的死亡一样,死亡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们的天性所讨厌的……

  在楼梯口,迎面出现了穆拉佐夫。突然出现了一线希望。刹那间,奇奇科夫象借助神力似地从两个宪兵的手中挣脱出来,扑到了惊愕的老人脚下。“天哪,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啦!”

  “救救我!他们要挟到监狱去要我命!”

  两个宪兵把他抓起来就带走了,甚至没让他听到老人的回答。一间小屋闷热潮湿,充满了卫戍兵皮靴和包脚布味儿,地上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桌子、两把破椅子,窗上镶着铁栏干,一座要塌的壁炉只从砖缝里向外冒烟,一点儿也不能取暖,——这就是给我们这位已开始体味生活乐趣、身穿讲究的新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住处。甚至连一些必须的东西也没让他带来,没让他把那个小红木箱拿来,那里面有钱。文件、死农奴的买契如今都落到了官吏们的手中!他倒在地上,可怕的绝望象一条恶狠狠的蛆一样在他心里钻动着。这条蛆越来越猛烈地啃着他那颗毫无遮拦的心。这么忧虑下去,再有一两天奇奇科夫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不知谁的一只普救众生的手对奇奇科夫也并没有不予理睬。过了一个小时,牢门打开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进来。一个人口渴难耐、喉咙发干的时候喝完了清澈的泉水,也不会象可怜的奇奇科夫这时这样精神振奋。“我的大救星!”

  奇奇科夫说完就抓住穆拉托夫的一只手,飞速地吻了吻,然后又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来看望一个不幸的人,愿上帝保佑给您!”

  他泪流满面。老人以忧伤的目光看着他,只说了一句:“哎,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您做的是什么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呢?我是贵族啊。不经过审判,不经过侦查,就扔进监狱,查封了我的一切:东西啊,小红木箱子啊……钱在那里,我的全部财产,我流血流汗挣来的全部财产,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都在那里”

  一阵忧伤又积上心头,他控制不住,便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穿过牢房的厚墙,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远处。他拽掉了缎子领带,一手抓住领子旁边,扯开了身上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无论如何得放弃财产、放弃世界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铁面无私的刑律,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力。”

  “我是罪有应得,这我知道——没有能及时洗手。可是为什么要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难道我是强盗吗?难道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使谁遭到不幸了吗?我的几个钱是靠劳动和汗水拼死拼活挣来的呀。我为什么要捞几个钱呢?为的是度过一个充裕的晚年哪,为的是留些什么给孩子,——为了效忠祖国,我总是打算有几个孩子啊。我搞过邪门歪道,我不否认,我搞过邪门歪道……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在看到正当门道不行、邪门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捞到更多钱的时候,我才搞邪门歪道的啊。我勤劳过啊,动过心计啊。这些坏蛋,他们成千上万地盗窃国库,掠夺穷人,骗取穷光蛋的最后一文钱!……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没有嫖女人,也没有酗酒!我付出了多少操劳,多少钢铁一般的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钱可以说都是受尽苦难挣来的呀!

  随便让谁来受受我受过的苦!

  我的全部生活是什么,是拼命的努力,是狂涛怒浪中的孤舟。这么奋斗得来的一切全失去啦,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没能说完,心里难受得忍不住又号痛哭起来,倒到椅子上,把被撕坏悬在身上的燕尾服衣襟撕下来,抛到旁边,两只手抓着头发无情地拽着(他以前对头发却是努力保护的),越痛越好受,企图用这种痛把心里无法抵挡的痛压下去。“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悲伤地看着他,摇着头说。“我总想,您倘若肯用同样的力量和耐心去从事一种善良劳动、去追寻一个美好目标,你会成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哪!

  如果那些喜欢做好事的人,能象您捞钱那么努力……为了做好事能象您捞钱那么肯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那么不可怜自己,那该多好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奇奇科夫双手抓住他的两手说。“要是我能获释,财产能归还给我就好啦!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重新做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我能做什么呢?

  我要被迫同法律作战哪。退一步说,即使我肯这样做,可是公爵铁面无私啊,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心软的。““恩人!

  您什么事都能办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在能找到出路;我怕的是无辜被投进监狱,在这里我会象一条狗一样完蛋,还有我的财产、文件、小红木箱……帮帮我吧!“他抱住了老人的两脚,泪流满面,滴到了他的脚上。“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摆着头说,“这些财产使您着迷到这种程度!

  为了这些财产,您连自己那可怜的灵魂的声音也听不到了。““灵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

  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说。“救您,我是力不从心的,——这,您自己也能看出来。不过我要尽力去做,争取改善您的处境,使您获释,不知是否做到,但我会努力去做。如果侥幸做到了呢,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要请您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把发财的念头全扔掉。我对您讲实话,我即使把全部财产都丢掉,——我的财产是比您的多的,那我也不会哭。真的,财产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财产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既不能被偷去也不能被夺去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饱经沧桑了。您自己也说自己的生活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您的晚境已有保障。您应找个宁静的角落去与教堂和朴实善良的人们为邻;要是您实在想要留下后裔呢,那就去娶一个穷人家的好姑娘,这样的姑娘已过惯了俭朴生活。把这个喧闹的世界和穷奢极欲的生活忘记吧!让这个喧嚣的世界也把您忘掉吧。在这喧嚣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宁静。您看得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勾心斗角,你欺我诈。“奇奇科夫陷入了思索。迄今生疏的、他所说不清楚的一种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心中有一种感情好象想要苏醒。这种感情,从小就被严厉呆板的训斥、冷漠枯寂的童年、家中的悲凉景况、寄人篱下的孤苦、成长时期的孤陋寡闻、透过糊满积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窥视他的命运之神的威严目光压挤下去了。“千万救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证!我一定治新革面,听您的劝告!”

  “记住噢,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只手说。“要不是经过这么可怕的经历,也许会食言,”可怜的奇奇科夫叹了口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教训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这次教训,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重一些好。感谢上帝吧,祷告吧。我去为您求情。”

  说完这话,老人便出去了。

  奇奇科夫已经不哭,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头发了:他安静了下来。他最终说:“不,够啦!得过另一种生活啦。该变成一个正当人啦。啊,只要我能挣扎出去,哪怕钱不多呢,我也要离开……可那些买契呢?”他心中想道:“怎么?怎能使惨淡经营的事业半途而废呢?再不买就是了,可这些应该抵押出去。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呀!

  我把它抵押出去,用得来的钱买庄园。我要变成一个地主,因为那时可以做许多好事。“他在戈布罗若格洛家做客时那种感受在他心里复苏了,主人在暖人的烛光中的亲切而聪慧的关于如何卓有成效地管理庄园的谈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农村美丽了,好象他果真能欣赏农村的各种美景似的。”我们消磨时光,真蠢!“他终于说。”真的,不该再游手好闲了!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手边,我们却要到天边去找。即使在偏僻乡村劳动,那也是生活啊?因为乐趣确实是在劳动中啊。没有比自己的劳动成果更甜美的东西啦……不,我要从事劳作,住到乡下,老老实实地劳作,以便也给别人一些好影响。怎么,我果真无所作为啦?

  我有管理才能嘛,我既能节俭,又精明,而且还聪明,甚至还有信心。只要下决心,我觉得能办到。现在我才真正清楚地感到有一种义务是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应当不离开他所处的地点和角落必须执行的。“他非常向往离开喧嚣的城市,离开人由于忘却了劳动、由于空虚无聊而发明的那些诱惑,去过勤劳的生活,他想到这里几乎忘记了自己处境的种种不愉悦,要是能把他放出去,哪怕返还他一部分财产呢,他可能也会感谢上帝给他上的这惨重的一课。可是……他这肮脏小屋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官员。来的是萨莫斯维斯托夫。他是个享乐主义者,为人勇猛,讲义气,爱喝酒,用同事们的话来说,而且心眼多。战争时期,此人是能够创造出奇迹来的:假如派他穿过一些无法穿过的危险地带到敌人的鼻子下边去偷一门大炮来——那可真是适得其所。若有用武之地,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由于没有用武之地,他便拼命胡作非为起来。令人无法理解!

  他对同事很好,从来不出卖任何人,而且说到做到;但是他却把上司看得跟敌人炮台一样,非要利用各种薄弱环节、缺口和疏于防备的地段穿过去不可……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都听说了!”他看到门关紧了以后说。“不要紧,不要紧!别害怕:一切都可补救。我们都要为您出力,都是您的仆人。给大家三万卢布就够了——多了一点儿用不着。”

  “当真?”奇奇科夫喊了一声。“我会被证明完全无罪。”

  “一点儿不错!您还会得到对损伤的赔偿。”

  “还有对酬劳?”

  “一共三万。全在这里面了——给我们的人、总督的人和秘书恰好。”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全部东西……小红木箱……如今一切全被查封了……““一个小时以后,您会全收到。击掌为定好吗?”

  奇奇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跳起来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头见!我们的朋友委托我告诉您:关键是沉稳和冷静。”

  奇奇科夫心想:“嗯!我明白,那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奇奇科夫剩下一个人仍然不敢相信这些话:这次谈话没过一个小时,小红木箱送来了:文件、钱——全都完好无损。原来是萨莫斯维斯托夫装成管事人去把岗哨骂了一顿,说他们警惕性不高,要求再增派岗哨,他不仅把小红木箱而且把能使奇奇科夫声誉扫地的文件全收拾起来,包成一包儿,加了封印,连同奇奇科夫夜间要用的被褥,派一个哨兵立刻给奇奇科夫送去,因此奇奇科夫不仅得到了文件,而且得到了必要的被褥来遮盖他那软弱的身体。东西这么迅速送到,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极大地受到鼓舞。晚场剧呀,他所追逐的女舞蹈演员呀,一些诱人的场面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农村的普通生活黯然失色,城市的热闹景象又显得灿烂辉煌了……啊,这才是生活呢!

  这时各级法院开始了一件规模宏大的工作。抄写员的笔在不停动着,足智多谋的头脑一边嗅着鼻烟,一边劳动起来,象些画家似地鉴赏着那些龙飞蛇舞的字体。法律顾问象一个隐身的魔法师在暗中控制整个机器;在人们明了过来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搞得蒙头转向,水越搅越混。萨莫斯维斯托夫表现得空前的英勇和大胆。他探听到被捉住的那个女人看押在什么地方以后,便直奔那个地方,摇摇晃晃地闯了进去,使得卫兵站得笔直还向他敬了一个礼。“你在这儿站了好久了吗?”

  “从凌晨就站在这里了,长官。”

  “还要等很久才下岗吗?”

  “还有三个时辰,长官。”

  “我有点事要派你去做。我告诉队长叫人来替你。”

  “是,长官!”

  于是萨莫斯维斯托夫回到家来,为了不牵涉别人、不露马脚,便立即把自己扮成宪兵,粘上了络腮胡子——神仙下凡也认不出他来。他到奇奇科夫家里顺手抓了一个婆娘交给了两个颇“能干”的官吏,自己便带着胡子扛着枪朝卫兵而来:“去吧,队长派我来替你把这班岗站完。”把那个卫兵背下来,他自己就拿枪站起岗来。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这时原先那个婆娘就被换成了另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的婆娘。原先那个婆娘被藏了起来,藏得那么隐秘,甚至事后也没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在萨莫斯维斯托夫化装成军人大显身手的时候,法律顾问也施展谋略创造了奇迹。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了检察长在写对省长的密告;使宪兵队长知道了一个秘密官员在写对他的秘告;使秘密官员知道了有一个更加秘密的官员在写对他的密告。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向他请教。结果便乱成了一团:密告接连不断。暴露出了一些从未见过天日的事情,甚至也出现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谁是私生子,谁的家庭出身和称号是什么,谁有情妇,谁的老婆跟谁调情,这一切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丑闻秘史搅成了一团,都跟奇奇科夫事件,跟死农奴交错到了一起,结果使得人们无法搞清楚这两类事件中究竟哪是主要的:这些文件送到公爵手里以后,可怜的公爵什么也看不明白。有个绝顶聪慧能干的官吏奉命撰写提要,结果差一些弄出精神病来:他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来。公爵这时又被其他许多事情缠住了,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愉快。本省一部分地区出现了饥荒。被派去赈灾的官员不知为什么竟举措失当。本省另一部分地区分离派教徒发生了暴乱。有人在他们中间离间说出现了敌基督,这个敌基督连死人也不让得到安宁,在到处收购什么死农奴。他们后悔后,就作起孽来,在捉拿敌基督的幌子下把不是敌基督的人也杀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农夫反对地主和县警官的暴动。有一些流民在农夫中间散布流言蜚语,说有一天农夫要穿上燕尾服变成地主,地主要穿起农夫装变成农夫。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官就太多了,便什么捐税也不交了。所以便需要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可怜的公爵被弄得心情极糟。这时仆人禀报说包税人求见。“让他进来。”

  老人进来了。“瞧您的奇奇科夫!

  您曾经看护过他。如今他的事已败露,他干的事连最坏的贼也不肯干。““大人容禀,我对此案尚不大了解。”

  “伪造遗嘱,而且很卑劣!

  这种勾当应该罚以当众鞭笞!“

  “大人,我要说的话,可决不是替奇奇科夫求情。可此案还缺少证据啊。还没有侦查嘛。”

  “证据吗,我们已经捉住了那个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当您的面审询她。”公爵拽了一下铃,叫人把那个女人带上来。

  穆拉佐夫没有作声。“一桩最卑鄙的勾当!

  而且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员,甚至加省长也卷进去了。他不应当跟小偷和懒汉混到一起!“公爵忿怒地说。”省长不是继承人嘛,他有权提出要求啊;至于别人也从四面八方凑上来,大人,那也是人之常情啊。一个有钱的老太太死了,临死又没有做出聪明公正的安排,一些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凑过来,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要搞卑鄙的勾当呢?一群坏蛋!”公爵气愤地说。“我手下一个好官员也没有,全是坏蛋!”

  “大人,又有谁十全十美呢?

  本市的官员都是人嘛,他们有长处,许多人很通业务,人哪儿能没点儿过错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请告诉我,——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直人,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爱替效种坏蛋辩护呢?”

  “大人,”穆拉佐夫说,“不管您所称坏蛋的人是谁,可他毕竟是一个人哪。当您知道一个人做的坏事有一半是因为粗鲁无知造成的,您怎能不替他辩护呢?因为我也会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这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极不公正的事啊。”

  “怎么!”公爵大吃一惊,喊道。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感到十分诧异。穆拉佐夫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好象在考虑什么,终于说道:“德尔宾尼科夫案件就是这样。”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宪法跟叛国一样!

  “我不为这种罪行辩护。可是,假如一个青年人由于年少无知、受骗上当而被判得跟首犯一样,那能说判刑公正吗?

  德尔宾尼科夫得到的惩罚跟那个痞子沃罗内是一样的啊。可他们的罪是不同的嘛。“看在上帝面上”公爵带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说,“关于此案,您知道什么情况吗?请说。我前不久就曾直接呈请彼得堡给他减刑来着。”

  “不,大人,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您不知道的情况。虽然确实有证据对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愿提供,因为这会使另一个人受苦啊。我想的不过是您当时是否过于匆忙了。大人,请原谅,我是依据自己的浅薄见识判断的。您几次吩咐我说话要坦率嘛。当年我当长官时,手下有许多办事人员,各种人都有,有坏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须留心每个人的经历,因为要不冷静地分析全部情况,张嘴就喊,只能把人吓坏,决得不到真实的供词;可是假如象亲人那样关心询问呢,他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甚至不会请求减刑,而且不会对我产生怨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惩罚他的不是我,而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官员,拿着公文包恭敬地站在旁边。在他那年轻的尚稚嫩的脸上浮现着思虑、操劳的神情。看得出来,指派他执行特殊任务是不无道理的。他是为数不多conamore办事的人中间的一个。他既不渴望升官发财,也不指派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因为他深信这里需要他而不是别处,这就是他的生活目标。观察、分析每个局部情况,抓住最复杂问题的全部线索,使案情大白——这就是他的工作。要是案情在他面前终于清晰起来,隐秘的因果揭露出来,使他觉得可以用寥寥数语就能表述清楚,使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他通宵达旦费尽心机所得到的报偿就会是丰厚的。可以说,学生弄懂了一个最难的句子,发现了一个伟大作家思想的真谛,也不能象他弄清了一个最复杂的案件那么兴奋。可是……

  “……饥荒地区的粮食。对这些,我比官员们清楚;我要亲自去调查一下,看看谁需要什么。要是大人允许的话,我想也跟分离派教徒们谈谈。他们爱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交心。这样我说不定能帮助用和平手段解决他们的问题。您的钱,我不拿,因为,在人们纷纷饿死的时候考虑个人发财是无耻的。我有储备的粮食;我刚才还往西伯利亚发运过,明年夏季以前还会争来。”

  “对您的这种效力,只有上帝才能给您报答,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句话也不跟您说了,由于——您自己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感激之情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来。不过,请允许我就您那桩请求说一句。请您自己谈谈:我有权把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吗?宽恕这些坏蛋,从我这方面来看,是公平的吗?”

  “大人,实在不宜这样称呼这些人,而且其中有许多人是极其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有时一个人表面看来罪恶深极,可是细一分析,他竟然连过错也没有。”

  “不过要是我不了了之,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其中有些人事后会更加放肆,甚至会说是他们恐吓的结果。他们会先不尊重……““大人,请允许我提一个办法: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让他们知道您什么都清楚,把您的处境就象现在对我讲的这样告诉他们,问问他们:假如处在您的位置,他们每个人会怎么办?”

  “您认为他们除了玩花样捞钱以外能理解高尚的动机吗?

  相信我的话吧,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不这么想,大人。俄国人,即使是坏人,还是有正义感的。难道他们是犹太人,不是俄国人吗?不,大人,您丝毫不必修饰自己的心迹。您把在我面前讲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他们不是骂您官迷、骄傲、别人的任何话都听不进、刚愎自用吗?

  那就让他们把实际情况全都看清楚好啦。您担忧什么?您的事业是正义的呀。您跟他们谈话,就当成是在上帝面前忏悔。““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公爵呻吟着说,“这件事容我再考虑一下,非常感谢您的忠告。”

  “那么奇奇科夫呢,大人,您通知放他吧。”

  “请告诉那个奇奇科夫,要他快滚,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本来是永远也不想饶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辞别出来,直奔奇奇科夫而来。他见到奇奇科夫时,奇奇科夫已心情舒畅,在若无其事地用午餐,那午餐是相当考究的,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厨师做的,装在瓷提盒里送来的。一交谈,老人就发现,奇奇科夫已跟哪个足智多谋的官员谈过了。他甚至看出精于此道的法律顾问已背地里插手。他说:“请听我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给您带来了自由,但有一个条件:您要马上离开本市。把您的东西收拾收拾,立即动身,一刻也不要耽误,因为还有更糟的情况会发生。我知道有人正在教唆您;所以我偷偷地告诉您,有个案子即将破获,任何力量也救不了啦。那人当然愿意把别人都拽进去,这样他就不会寂寞了,而且罪责还可以平摊。我的建议不是儿戏。真的,不要舍不得财产;为了财产,人们又争吵又拼命,好象在这个尘世上真能营造起幸福生活似的,毫不考虑另一种生活。相信我,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人们置精神财富于不顾,为了小利益就你争我夺互相厮杀的时候,幸福的物质生活也是建立不起来的。终究有一天全民族每个人都饥饿和贫穷的时代会到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怎么说,皮囊是依仗于灵魂的。怎能指望一切都正常呢!不要去想死农奴了,想想自己的灵魂吧,愿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条路!我明天也要离开此地了。赶紧走吧!不然,您会倒霉的。”

  老人说完了这番话就走了。奇奇科夫思考起来。生命的意义又显得举足轻重。他说了一句:“穆拉佐夫说得对,应该走另一条路了!”说完,就走出了监狱。一个卫兵跟在后边给他提着小红木箱,另一个给他拿着装内衣的箱子。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看到老爷释放出狱,高兴得什么似的。“喂,亲爱的,”奇奇科夫亲切地招呼他们说,“必须赶快收拾东西到别处去了。”

  “走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说。“路一定能走了:雪下够了。远离这个城市了。这地方呆烦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去找马车匠把马车改装成雪橇,”奇奇科夫嘱咐完就朝市里走去,他可不是想去找谁辞行。在这场变故以后,觉得有些不方便,况且市内流传着关于他的许许多多最令人不快的传闻。他躲避着所有熟人,默默地奔到他买纳瓦里诺烟火呢的那家商店,又买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烟火呢,拿着去找原先那家裁缝铺。出了双倍价钱,裁缝铺掌柜才答应叫铺里伙计点着蜡烛用针、熨斗和牙齿努力干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燕尾服总算做出来了,虽然稍稍晚了一些。车已经套好。可是奇奇科夫还是试了试新装。他仍然是仪表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样。可是,他发现头上有了光滑的白东西,感伤地说:“当时何必那么发愁呢?拽头发更不应该。”付给了裁缝钱以后,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那心情是有些怪的。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奇奇科夫了。这有些象从前的奇奇科夫留下的废墟。他的内心状态可以比作一座被拆除了的旧建筑物,拆除它是为了营建新建筑物;可是新建筑物还没有开始建造,因为还没有明确的设计图纸,所以工人们还在手足无措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着席篷马车跟波塔佩奇先动身走了。奇奇科夫离开一个小时以后,传下了命令,说公爵因为要到彼得堡去,想见见全体官员。本市农官从省长到九品官——办公厅主任、高级官员、低级官员、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诺诺索夫、萨莫斯维斯托夫、没有受过贿赂的、受过贿赂的、昧良心的、半昧良心的、一点儿没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总督官邸的大厅里,怀着不十分坦然的心情在等着公爵出来。公爵出来了,脸上既没有怒色也无笑容,目光跟步态一样是坚定的。全体官员都鞠了一躬,许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颔首还礼,然后开始讲道:“临去彼得堡之前,我认为理应同大家见见面,甚至理应把部分原因讲明白。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桩影响很坏的案件。我想,与会的许多人知道我讲的是哪桩案件。通过这桩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同样可耻的案件,连我一直认为诚实的一些人也卷进去了。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要把一切搅混,以使不能用正常程序解决问题。我甚至知道谁是主谋,谁的隐秘的……虽然他隐藏得很巧妙。可是我并不打算拖拖拉拉通过一般的侦查程序来调查此案,我要象战时那样用迅速的军事法庭来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全部情况奏明皇上以后,皇上会给我这个权利。在没有可能用民法审理案件、在办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大量假口供和诬告企图把本已非常复杂的问题搅得更加复杂的情形下,我认为军事法庭是唯一手段,我希望听听各位的高见。”

  公爵停下来,好象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头站着。许多人脸色苍白。“我还知道一桩案子,虽然作案者深信此案任何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审理也将不会拖拖拉拉,因为起诉人和原告将由我一人担任,我将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官员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几个胆小的人也惊慌了。“不言而喻,主要罪犯是应被剥夺官衔和财产的,其他罪犯应被革职。自然,其中也会有许多无辜者罪不当罚。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案子太可耻了,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虽然我知道这也不足以教育他人,因为取代那些被赶走的人会出现另一些迄今为止是诚实的,然而也会变得不诚实的人,这些人得到了信任以后也会欺骗和出卖,——尽管如此,我依然应该采取严酷办法,因为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我知道有人将指责我冷酷无情,我知道那些人还将……我所能做的就是采取无情的司法工具、采用刽子手的斧子。“张张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公爵举止冷静。他的脸上既没有狂怒,也没有愤懑。“现在这个掌握着许多人命运、任何人求情都雷打不动的人,匍匐在你们脚下,向你们所有人提出请求。要是大家接受我的请求,我就去为大家求情。下边就是我的请求。我知道任何手段、任何恐吓、任何惩罚也无法根除贪赃舞弊,因为这种行为已根深蒂固。贪赃这种无耻勾当对一些来说也变成了一种必要的需要。我知道许多人已无力抗拒这种的潮流。可是我现在应当象在需要拯救国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担一切、牺牲一切的关键的神圣时刻一样发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俄罗斯心、多少懂得‘高尚’这个字眼的含意的人来听也可以。言论我们中间谁的罪过大些有什么用呢?我也许比大家的罪过都大;我也许起初对各位过于严酷了;我也许由于疑心太重已使你们中间那些诚心愿意帮助我的人离开了我,虽然从我这方面看,也能对他们提出责难来。要是他们真正热爱正义、热爱祖国的话,即使我的态度傲慢,他们也不应该责怪,他们应该压抑自己的自尊心,牺牲自己的尊严。我看不到他们的自我牺牲精神,不会不终于接受他们有益而明智的建议。不管怎样,下属总应该适应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应该适应下属的性格。这起码比较合理,并且比较容易做到,因为下属只有一个上司,而一个上司却有几百个下属。不过,现在让我们把谁的罪过比较大的问题放到一边吧。问题在于我们需要拯救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不是要毁于二十个国家联军的侵略,而是要毁于我们自己的双手;除了法定的办事制度以外,现在还形成了另一种办事制度,这另一种制度比任何法定制度有力量得多。办什么事要什么条件都形成了规矩,有了价码,这些价码甚至已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任何一个统治者,就算他比各个立法者和统治者都英明,不管他如何增派其他官吏来对坏官吏进行监督和辖制,他也没有办法根除这种祸害。我们每个人都应感觉到必须象起义时期人民起来同敌人作战那样起来反对贪脏极快,在我们有这种感觉之前,任何措施都是无用的。作为一个俄国人,作为你们的一个同胞,我向你们呼吁。我向你们中间那些对崇高思想还有某些认识的人呼吁。我请求你们想想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面临的义务。我请你们认真看看自己的义务,因为对这一点我们大家的认识都已模糊”

残稿撰于一八四○——一八四五年